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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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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萬元兵被盛朝的火炮追著屁股打,朝著克烈部奪路而逃。

這些巫士見慣了戰場,枕著炮聲都能睡著,只有幾個年紀小的靈童子,聽見戰火的聲音還會怕一怕,偷悄悄地往亭心看——那裏邊坐的是德高望重的老巫覡,在給聖子講學。

老巫覡肉身出於乞顏家族,與鐵木真同部族,半輩子都活在殺戮中。身後火炮激起滾滾硝煙,簌簌的灰土落了他滿頭,乞顏巫師眼皮也沒眨一下。

“它希噶希蘇木,蘇蔔蘇哈……”

口中念出的巫咒似歌,又似吟誦,有奇妙韻律。

烏都臉色煞白,一個字沒聽進去。

炮彈的落點越來越近,盛朝的騎軍不停從硝煙中沖出來,巨大的炮車跟在後頭,戰鼓聲與炮彈轟炸的聲音不絕。

他頭頂落下一只手。

老巫師撫了撫他的發頂,只覺這孩子頭發細軟,未來將會護佑整個草原的天神啊,今只是只柔弱的兔子。心念至此,不由得放緩了語氣。

“不必回頭看。您是長生天的兒子,是我們的神,您若勇敢堅毅,只看著前路,我們的將士將無往不利;您若心頭充滿恐懼,將士將會潰敗而逃。”

譯官翻得七零八落,烏都慌亂點點頭。

旁邊有少年靈童爽朗一笑:“聖子別怕!再有一日咱們就到克烈部了,克烈王與汗王是世交,只要他出兵攔一攔,等速不臺大將的精銳趕到了,身後的臭蟲就該四散而逃了!”

圍坐一圈的巫士都露了點笑,明顯是很相信這話。

可身後追兵追得緊,到底是有點擾人,乞顏大巫帶著巫士團團坐下,向著身後的戰場做法。

拜月圓亭高高立在巫閣頂上,四方請靈幡被大風卷得獵獵作響。烏都在草原呆了一年,各部族的雅言都能聽懂幾個字,這咒語大抵是弱化敵人的力量、增持元兵勇武之力的意思。

“特噶日阿希蘇木……”

——天地神力加於我身,日月為我照明,讓水火風給我們的敵人帶去厄運。

唱咒的聲音低,詞句卻密,巫鈴響個不停。

有那麽一瞬間,烏都甚至聽到巫鈴聲中夾雜了一片竊竊私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嚴肅的空茫的,幾十條聲音低低應和,仿佛當真通上了神靈。

他心頭一跳,慌忙回頭往身後戰場看,他幾乎要以為戰場上會起狂風,會起沙塵暴,或者白霧什麽的,阻礙盛朝騎兵前行。

卻什麽都沒有。

只有幾顆黑灰色的小球,驀地沖破硝煙向他直射而來。烏都睜大眼睛,正奇怪那是什麽。

沒聽出是誰的嘶吼:“聖子快走——!”

他被幾只手奮力一推,仰面朝天,從高高的拜月圓亭摔下去,在底下元兵的背上狠狠滾了個來回,被不知哪個兵的手臂橫攬入懷。

頭上氣流攪卷,爆開一片熾烈的白,立時,血水攪著肉沫濺了他滿臉。

那是一片迸開的血雨。

烏都雙耳遽痛,抱著他的兵被樓閣殘骸砸得氣絕,馬被砸爛了半個身,一個猛子跪到地上。他被從灰土中刨出來,又匆匆被另一個兵抱入懷中,副將面目猙獰地吼著什麽,烏都只看到他嘴型在動,一個字也沒聽著。

巫閣,炸了……

頂上的拜天圓亭被轟成了粉,前一瞬還在沖他說話的巫士全死了。

盛朝的火炮射程二裏地,他們追到二裏之內了。

元兵悍不畏死地守著他,後軍折向,回頭阻攔盛朝的追兵,沖上去,又倒下去,一茬又一茬血,在處處生翠的草原上綻開刺目的紅。

巫閣毀了,他被抱上馬車;馬車太慢,他被一個又一個的元兵抓上馬,護在懷裏逃。

周圍的馬匹,許多馬背上都是空的,那是戰死元兵的坐騎,被炮彈裏的鐵屑沖死了,坐騎全被前軍征用。耐力再好的馬也不能連著幾個時辰馱著人疾奔,要時刻輪換著,叫他這個身份最貴重的小孩逃在大軍最前頭。

戰馬訓得再好,也經不住接連不斷的炮彈轟炸,都發了狂,被元兵死死勒住脖頸,朝著北方撒蹄狂奔。

烏都在身後元兵瀕死般的喘息中,擡頭望了一眼。

那是草原一碧如洗的天,草甸鋪滿土丘,格桑梅朵開得正艷。

萬千箭矢與弩|槍從背後射來,護著他的元兵一個個死去,烏都腦子裏一半的家國愛憎與另一半的人道主義撞成一團爛沙,濃重的血腥味塞滿他的口鼻。

可他什麽都做不得,只能扯緊馬鬃,被天命裹挾著走。

身後的元兵不知是死了,還是換防了,他又被換上另一個士兵的馬背。

盛夏的皮革甲藏不住體臭,身後那兵身上的牛羊膻味兒重。烏都被熏得窒了一口氣,心口又重重地跳起來,掙紮著要回頭去看。

那壯漢一只大掌禁錮住他,低低一笑。

“抖什麽?沒出息——你老子來了。”

草原上布出去的探子、前哨無數,每日戰報十幾封,到了克烈部出兵攔截之時,戰報的頻度甚至高達每日三四十封,馬不停蹄地送往上馬關。

“殿下所料不錯,元兵拼死護聖子,不停加快腳程,逃得飛快。”

“榮將軍大捷,率勝州兵千裏追殺,斬下兩員敵將首級!”

這是大捷。

薩滿教乃北元國教,一個能呼風喚雨的大靈童幾乎是板上釘釘的大巫了,元兵要保他,勢必投鼠忌器,處處受掣肘,只能不斷甩下小股騎兵斷後,前方大隊伍朝著大都方向逃。

而所謂“斷後”,甚至不能說是策略,純粹是一茬又一茬的送死隊。

那地界才出長城,盛朝的炮車與火藥補給能源源不斷地跟上去,只要火炮跟上,前鋒都不必近前,敵方的後衛就大片大片地倒下去。

晏少昰臉上沒露笑意,只問:“烏都如何?”

監軍沒敢說一輛炮車追得近了,差點把小公子轟成渣,只說:“殿下放心,咱們的炮一直追著他們屁股打,沒敢高擡炮筒——元兵先頭隊伍不停換防,圍成了個鐵桶,小公子必定毫發無傷。”

“克烈部橫插一腳,也客汗雖說出了兵,卻要求元兵重整陣型,與他一起合力反打咱們的前鋒營,不許那群巫鬼借他的道先走。這就相當於是把那群巫鬼攔在了邊境上。”

晏少昰抓住關節,細細咀嚼:“不許借道?”

陸明睿笑道:“也客汗鬼得很,是怕咱們的火炮一直往前推,克烈部無抵擋之力。他這一手,直接把什麽大巫大靈童的截留在城內,名為庇護,實為人質——要是打退了咱們,他北上去跟元汗請功,要是打不過咱們,立刻捆了人質跟咱們盛朝投誠!正是進可攻,退可守,猾得很!”

克烈部,蒙古草原的強勢部族之一。

北元版圖雖劃得大,陰山與漠南草原這塊卻都是鐵木真時代打服的,如今第二代汗王窩闊臺對外稱頌自己寬宏大度,厚恤各部,各部難免要動點心思。

正事議完,已近黃昏,主帳裏的文吏終於得了點喘息之機。

這時節的雨總是下得痛快,上馬關坐落於高地,一面迎風坡一面背風坡,日日半城風雨半城晴,空氣潮得很,卻也把暑氣壓下去了,尚且不算難過。

太醫剛從軍帳內退出來,廿一擡腳上前,低聲問。

“殿下如何了?”

陳太醫搖頭唏噓:“頭疼最忌憂思勞神,殿下經絡壅滯,血脈不通,我在他額上以溫針炙刺了五針,先行氣活血,再取藥汁滴入穴。”又低聲說:“用的全是虎狼之藥啊,不停藥則提神醒腦,可熬過這陣子,怕是要大病一場了。”

“您費心了。”

廿一送人出了門,抱著劍在帳外溜達了兩個來回,方一咬牙,想進帳去勸殿下不能再這麽消耗身體了,便見又一個令兵背著兩桿三角旗,疾步跑來。

——紅旌,危急!

“殿下!大同最大的炮藥庫炸了,死傷累千!”

左近一群將軍聽得消息,嘩然大驚,都疾步沖進了主帥營。

“因時已盛夏,熬硝匠們晝夜不歇,一時疏忽失察,沒防住火藥受了潮,堆積成山的硝粉自燃,硫磺、硝石幾個庫房殉爆,火足足燒了兩天一夜才撲滅!”

“元兵窺得端倪,趁機反撲,二十萬大軍發兵向南,已經用投石炮轟斷了長城!”

“代親王不敢倉促出兵,只得下令死守城防,可整個大同的炮藥撐不過五日,親王請旨求皇上點兵增援!”

來不及的。

晏少昰掃一眼兵棋大沙盤,這些時他日日看這棋盤,已經將戰局熟記於心,當機立斷道:“點五萬精銳,急行軍,五日內趕到。”

大同,不僅是京城西北唯一的屏障,也是北地最大的兵工廠,大同要是破了,這仗便沒必要打了。

監軍急得白了臉:“殿下不可!您糊塗了,怎能點五萬人馬!?”

說至驚駭時,竟扯住了二殿下的手臂,又驀地反應過來自己此舉大不敬,一個猛子紮到地上跪下。

“大同是不能丟的重隘,咱們上馬關就敢丟了嗎?五萬兵馬,還是精銳,會掏空咱們一半的戍軍!”

“是啊殿下,雨天一受潮,咱們的火炮保不準哪天就啞火了,這半年苦練精銳還唯恐不及,哪有餘力去援代親王?”

“若調走了精銳,蒙哥此時大舉進犯,攻破上馬關,南下便如入無人之境!京城危矣!皇上危矣啊!”

這話說到根兒上了,一群老將也認定萬萬不可出兵,該是等大同的戰報送回京城,再由皇上定奪才是。

陸明睿斷然道:“蒙哥不會攻過來的,我與殿下一個意思,重兵馳援,大同絕不能破。當初蕭小校尉在時,也說大同是重中之重……”

他話沒說完,那監軍怒發沖冠,指著他鼻子怒罵:“幾個黃口小兒,只知道紙上談兵說大話,竟不勸阻殿下!要你何用!”

陸明睿指著沙盤分析:“東西中三路,西邊勝州之戰一觸及分,東邊,咱們上馬關更是半年沒打過一場像樣的仗,因為元人算得清楚,即便攻下上馬關,大同與保定立刻回包,京城九大衛營何曾缺過兵?一向外頂,元人照舊拿不住上馬關。”

“而元中路,二十萬大軍一直試探著大同,好不容易逮著機會,眼看關隘撕開了口,城內火炮成了廢鐵,一旦攻下大同,便如鋼刀插入我中原腹地,將東西各省攔腰斬斷——要是諸位將軍領兵,會放過大同,攻咱們一個小小的內關?”

他年輕,思路快,一群老將還沒理清話裏的意思,幾個年輕的將軍已經露了踟躕。

“可是上馬關一旦破了,皇上受驚,怹老人家龍體受得住麽?”

陸明睿急得直拍桌:“蠢貨!江山危矣,你滿腦子竟想著皇……!”

桌案上的鎮紙一擊。

陸明睿沖上頭頂的火硬生生被按了下去,回頭怔然地看著二殿下。

晏少昰目光環視眾位年輕的將軍。

這群小將軍都是將門子弟,自小習得一身好武藝,少年高中武舉,不是狀元,起碼也得是個探花,被家裏父祖推到禦前,做八年十年的侍衛,成就一個少年將軍的美譽,再來戰場上蹭點戰功,攢幾個敵將的人頭,待加官封爵,就會有一眼望到頭的、富足美滿的後半生。

咱們盛朝的兵,怎麽變成這樣了……

晏少昰似被巨大的悲愴迎頭敲了一棍,頭疼得臉色一白,裝作掩面咳了兩聲,才穩住聲音。

“昔日,太|祖皇帝與諸位將軍的祖宗爺,於軍機閣繪制萬裏軍陣圖,排布北境五十萬兵馬,沿長城圈定九邊重鎮,內豎高墻,外聚番民,將整個北境布成了銅墻鐵壁,料想,能福澤後世千年。”

“當年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將相後人,怎麽全是懦夫胸襟?”

懦夫二字砸下來,十幾位主將副將臉色大變,慌忙道“殿下息怒”。監軍站在最前頭,首當其沖,被他喝罵得倒退一步,面紅耳赤,伏著頭不敢喘氣了。

“你等食的不是君祿,每一分薪餉皆是百姓奉養,別天天將‘皇上’掛在嘴邊,大盛的天子也不會因為這點子事受驚——此事不必再議,出兵,將他們打回老家去!”

監軍逼出一句“殿下三思啊”,卻陡然見二殿下目光射向他,那雙因病氣而疲倦的眼竟殺氣騰騰的。

監軍一個寒噤,連忙應了。

元中路主帥速不臺,是早年隨成吉思汗統一了蒙古各部的開國大將,說其人“攻無不克”,倒不至於,但這是蒙古少有的謀將。

年紀越大,越惜命,遠遠地坐鎮烏蘭察布後方,開戰半年,這老將每回派上場的副將都像是拿骰子骰出來的,有時三五支散騎試探,有時拿投石炮騙他們的火炮,用一點小傷亡換盛朝的火炮數據。

短短兩月,他將盛朝所有火器的威力、射程摸了個透,很快,元兵東中西三路,都再沒有拿臉貼過火炮了,踩著盛朝火炮的最遠射距,拿投石炮轟幹凈大同城外的防禦工事便撤。

因為元人以騎兵取勝,一旦戰起,最怕壕溝與拒馬。而投石炮砸出的深坑,大同卻不敢一直坑著,得出關去填平,再補好被砸壞的烽燧,半年下來不堪其擾。

代親王世子拿著千裏眼,極目遠視,看見北邊一片黑壓壓的蟻群只覺膽寒。

兵馬以十萬數計時,人是看不清的,會成一大片浮在地平線上的黑雲,那片黑雲極速推進,再有一日就是兵臨城下的死局。

他快步走下城墻,疾聲問:“父王怎麽說?”

二弟苦笑:“父親的脾氣,大哥還不知道?他說失了大同,他就是千古罪臣,就算逃回京城也得被皇帝老兒拘禁到死,那活得多膩?他就坐鎮府臺,哪兒也不去,要是守不住了,咱父子幾個就一起上路。”

親王世子四十來歲人了,被這話逼出兩眼淚來,拍拍二弟肩膀,匆忙點將去了。

長城一破,就成了一道漏沙的口,先鋒營只能沖出長城去打仗,調集幾萬民夫修補長城,哪怕是修補成錯落的二道關,讓元兵繞半個圈,也比讓他們暢通無阻地攻進來好。

只要拖累元兵的行軍速度,拖長他們的補給線……才能有等來援兵的機會。

外關的鐵火彈已經打空了,只剩稀稀拉拉的泥彈土彈,填藥少,落地能轟死轟傷二十個敵人就算賺。元兵與他們作戰半年,對這疲軟的反擊陣勢再了然不過,幾萬探馬赤悍不畏死地沖,怎麽也打不絕。

草原上狼煙不斷,那是一個個被踏平被碾碎的民屯,卻等不到一個救兵了。背後的巨獅稍一顯疲弱,這群依附著盛朝的番邦小族就沒了立足之地,被蒙古鐵蹄踐成了泥。

可他們沒處去了,無數難民負老攜幼,朝著大同逃。

“世子!可要開城門放他們進來?”

親王世子握了握手裏的長戟,朝著城下吼:“不準放!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裏邊混雜著多少蒙古探子,絕不準放進一人來!封死外關,這群蠻民若敢沖關,殺無赦!”

搶在封關前沖進來的番邦百姓跪在城下哭嚎,幾十種聽不懂的土語混雜,他們說的不是中原話,身上興許流著四分之一漢民的血,但相貌有異,就隔了楚河漢界。

那群難民的哭聲陡然變成慘呼,元兵幾隊探馬赤逼近,已有稀稀落落的流矢仰射上來。

——來了!

親王世子神情一肅,剛要揮手下令出兵,東北方向忽有一小隊精騎天降,全提著大開大合的遠兵器,將幾隊探馬赤絞殺了個幹凈。

城墻下幾名精兵護著一旨朱封,高舉著沖上高地,提氣長喝:“二殿下有令,開城門!放流民進城!”

副將大喜:“世子!世子!二皇子殿下親自帶兵來援了!”

親王世子忙掏出千裏眼往遠方看,見長城斷裂處竟真的堵住了,幾千前鋒營後邊,還有老長的隊伍策馬狂奔,尾旗赤紅,是二殿下的親兵!

親王世子急忙揮手:“速速聽令,開城門!幾位將軍與我前去接應!”

番民終於得了喘息之機,瘋狂湧入。幾千前鋒兵組成五重防線,一道道的開合,放番民從長城的裂口進來。

人流如湧,逃亡的婦孺被子女拽扯著,瘸腿的老人背著孫兒踉蹌地跑,兵民顧不上一家歡,也來不疊護送他們進城。

沒人道謝,沒人假惺惺地磕頭叩首,歌頌皇恩,都在朝著唯一的城防逃。

晏少昰垂眸看著,於此一瞬間,忽然懂了“城”的意義。

城郭溝池以為固,士在外,使老弱婦孺得所庇。

他握起長|槍直擲向前,鼓聲驟起,幾百把沖鋒弩弩尖綁著朱紅的進攻令,朝著北面射出去。

“將士許國,死不旋踵!沖啊——!”

天像漏了一道口子,多日不見的金光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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