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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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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關過年過節總是吃肉的,夥房雖然也會做元宵,稀裏呼嚕頂多算口甜面湯,不能頂正經飯。

大清早,各將軍一碗元宵湯還沒呼嚕下肚,主帳的扈衛來傳信:“今日十五,主帥說請諸位將士們看軍演,各營選派十人上城墻,最好是會識字的,觀後寫下觀戰的心得體悟……”

話才說一半,一群將軍就樂了:“看個打架還寫心得?”

那扈衛便笑:“是殿下的原話。每營十人,多了帶回。”

這話是白說,前軍一個騎營少則八百人,步兵營人更多,千二百到千五百不等,光是每個營的校尉和都頭都能湊夠這十個數,一時間也不管會不會寫字了,點夠人頭就上城墻。

幾日前,他們就聽著了信,說殿下身邊那個新來的狗頭軍師出了古怪招兒,要在軍中搞戰場演習,換言之就是模擬實戰操練。

說是練兵,卻與往常不同,光是條條目目的規則就寫了十好幾頁,有圖有話有旗語,正兒八經的名字叫“兵棋推演結合模擬對抗”。

主帥營的老將們,這幾天門兒也沒出,聽說全在搞這東西。

昨兒又提了幾大袋黃土上城墻,往城頭上砌了一個大沙盤,棋桌長寬半丈有餘,放在了萬裏眼的旁邊,可見地位不一般。

軍號響了三聲,是正練的號角。

一群小將軍列陣等在主帥營前,終於看見了殿下和那狗頭軍師走出來,行走間還在側頭說話。

一個白身,得殿下擡舉封了個校尉,居然敢跟殿下走成肩並肩了!幾個老將軍都在後頭一步跟著呢。

這少年聽說姓蕭,不知是從哪個京大營訓出來的,兵氣很重,卻又始終與他們格格不入。

他邁步擡臂都很方正,分明姿態閑適,沒專門端著架勢,可就是每一步的步距、手擡多高,都幾乎沒差別,像一個動作不停重覆。

這少年個頭不高,身量也不闊,走在一群將軍裏當真是鶴立雞群,有種剛柔並濟的美感。

將軍們大多龍行虎步,說得好聽點是龍行虎步,說得不好聽點,十個將軍八個駝背。

因為上了戰場最緊要護著的就是前胸。戰馬上的騎兵要伏低身,調整重心護住前心;弓手要時刻準備匍匐身子躲敵箭;盾兵更不必說,手舉七八十斤還能站直的,敬你是條漢子。

將軍們最閑適放松的姿態,都是雙肩前塌的,肩膀虬結像倆駝峰。不駝背的那幾個都是練長|槍的,也都是邊地有名的美將軍,家中妻妾排成行。

旁邊的小將軍袁煥,瞧見蕭小校尉這行走姿態,直覺這少年下盤無力,低笑了聲:“繡花枕頭。”

他是今日演武的頭一陣。江凜總共應了三戰,上午下午夜間各一場,大有“你們隨便上,以車輪戰打也無法贏我半場”的架勢。

可太招人恨了!

上了城頭,司老將軍還捧著那幾頁細則一條一條地讀。

他拿著的是一份裁判細則,指著其中一條問江凜:“這——‘弱鼓五聲,城頭升三面三角旗’是甚麽意思?”

江凜:“您是裁判,可以隨心所欲地給戰局加入各種變數,除了此一戰的獲勝目標——殲滅敵軍不改之外,別的什麽都能由您改。”

“弱鼓五聲,您令城頭的鼓兵輕輕敲鼓五下,三角旗作的是氣象旗。升黃旗代表天亮,黑旗代表入夜;紅旗意指高溫酷暑,在高溫模擬天氣下,馬與人的最長行進距離縮短三分之一,比方平日裏戰士能不停不歇地走十裏地,酷暑之下只能走六裏半,必須就地尋找水源。”

“白旗代表寒冷降雪,路結霜凍,人與馬的行進速度減慢三分之一。如果要在野外紮營休息,需得尋到避風口,備好取暖木材,不然,以每個時辰凍死十分之一的兵馬作為懲罰。”

袁煥震驚:“啥玩意兒?!”

忙搶過規則來看了看,只覺紙上各種規則看得人眼花繚亂。

光是自然條件的變化,就有七八種之多,風雨雷電門門不缺樣樣有,還可能會突然冒出來區別於兩方勢力的第三方敵人,或者某方的援兵。遭遇戰有遭遇戰的講究,突圍有突圍的講究,門門類類各不相同。

乍看像象棋,象走田,馬走日,每顆棋子都有自己的道道兒。

實則袁煥越看,越覺一身冷汗。

把象棋三十二子連著楚河漢界挪到實戰中,它也就是個棋盤,棋盤上小兵走卒能吃炮打車,放戰場上誰敢這麽打?棋盤上再精妙的計策,再險惡的招式,都只是開闊智慧、磨煉心性用的,放不到實戰中。

而一份兵棋規則,其中蘊含的千變萬化甚至沒法用腦子想,袁煥一動腦子,立刻被山呼海嘯般襲來的變數砸了個頭昏腦漲。

軍師陸明睿笑了聲:“前日發下去的兵棋細則,叫你們仔細推敲琢磨,都不當回事。”

袁煥一臉的一言難盡:“我一個拿刀的武夫,你們一群讀書人,三天兩頭逼我背書。”

“讀書人”放在軍中策將謀士的身上,委實是個蔑詞。陸明睿笑了笑,也不計較,往東城墻二殿下的方向望了望。

殿下獨自坐在棋盤前,已經在排布林地規模了。

兵已在城下整隊,袁煥來不及細看了,卷成紙筒往腰上一揣,咕噥:“不就是在林地打個架麽,整這些虛頭巴腦的,是不是把他們那邊三百人全殺幹凈,就算我贏了?”

江凜微微一笑:“不用全殲,默認一方九成以上的兵馬死亡後,裝甲武器損壞,士氣達到崩潰值,立刻結束戰鬥。”

袁煥理解明白了這話的意思,用自己稀爛的數算算了算三九二百七,殺二百七十人就夠了。

他大笑一聲,抄過鼓槌咚咚敲了幾聲,朝城墻下吼:“弟兄們走嘍!向東,去咱們的地盤!”

陸明睿怕這野人莽撞,忙吩咐傳話兵提氣喝道:“全軍聽令!今日攻守只準用二石弓,拔去箭鏃,只留箭桿!力大者不可滿力拉弓,成心傷人者殺無赦。”

年輕的袁煥將軍一臉的牙疼,背著身揮了揮手。

本朝一石重三十二斤左右。兩石弓的意思,是把弓弦吊在墻上,弓柄負重兩石後能把此弓拉滿,此為兩石弓。對軍中將士來說,騎射三石,步射五石,三石以下都算是輕弓了。

兩石弓射不遠,弓弦也不是勁道的牛筋牛皮,而是普通的鹿弦,捶打熟了也吃不住多少力,射五十步之外就幾乎沒有準頭了,又去了箭頭,怎麽打也是傷不著人的。

箭柄前端塗抹石灰粉料,粉料裏要摻兩軍的軍旗顏色,一紅一藍,射中敵人後,默認以頭、頸、胸腹等要害位置中一箭即死;射中手臂,失去作戰能力;斷腿後不準行走,僅可以匍匐前進。

三百個兵目瞪口呆地聽完,各有各的驚奇。

“那我是左撇子咋辦?射中右胳膊,左胳膊還能揮兩下刀哩!”

“射中腿就不能單拐跳啦?只能趴在地上那還打什麽?直接下場便是了。”

七嘴八舌沒個樣子,肅紀尉喝罵了聲:“既是棋規,就守著,別多話!”

這頭一戰規模最小,紅藍雙方都是步兵配弓手共三百人,僅僅是要他們熟悉兵棋和軍事演習的規則。引入了一個“裁判”概念,在戰局中不限時地給出變數,聽來繁瑣,其實邏輯也簡單。

而從大處說……

江凜望了望高聳的城樓,紅磚斑駁,廊檐高翹,二殿下與他身邊一群大將都站定了,正定定俯視著城下。

掌兵之帥,與身經百戰的老將,這群人才是關鍵。

——他們要從頭開始,構建各種兵種、各種武器的殺傷力效果模型,學著如何往兵棋系統中賦值,要將天氣、士氣等等各種不能量化的因素引入其中。

從呆板的、沒法變通的賦值開始,慢慢養成快速精準建模的習慣;從信息滯後的戰場觀察,逐步變成事先預測出效果而設計的布籌方法。

兵馬未動,建模先行。

上馬關主城以北、西、東,三座輔城,東輔城下是一片茂密的林地,常綠的松柏、速生的白楊和桉樹雜生,不打仗的時候取材造紙,打起仗來就沒人敢出來了。只有一些不服管的刺頭兵,會趁著巡夜偷偷摸摸來烤肉吃,生一團小火,林木密得城墻上幾乎看不見火光。

驚蟄已過,將到春分時節了,樹梢生翠,五花八門的蟲子也全爬出來了,小兵提著箭桿子一戳一條蟲。

袁煥意興闌珊地圪蹴在地上,烤了只兔子吃,不大高興。

周圍士兵排著隊往箭桿前端抹石灰,這粉末輕飄,風一吹就揚一世界,一吃一嘴的白灰。

他與江凜分立叢林兩頭,誰也看不著誰。只因聽說這位是個狗頭軍師,袁煥沒大意,派出去的五路探子鋪開了半個林,等了半個時辰了,也沒撞上半個人影。

“他們沒進林深處。”袁煥啐了聲,把烤焦的兔肉往火裏一扔,麻利站起來:“不等了!咱們主動攻上去,左右兩路各點三十數向前探路,中路二百人隨著我,別分散,先謹慎些向前進。”

“末將領命!”

袁煥一個五品的步軍尉,身邊的副將品銜也沒比他低多少。

這頭一陣擇的人少,裏邊許多都是各營將軍手邊的校尉,就想看看讓殿下奉為座上賓的這個小舉人,有什麽能耐,能不要臉地住到殿下營房旁邊。

這頭,謹慎地往林深處摸進去了。

那頭,江凜還在把濕潤的林地當作黑板,專心授課。

“小地形排兵裏有個極重要的概念,叫戰場容量——用《孫子兵法》講,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數,四曰稱,五曰勝。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首先要算的就是地圖容量。”

他不管周圍幾個將軍能聽懂多少,只管往出倒,左右都有小兵拿紙筆記著,回頭自有人去慢慢琢磨。話的意思簡單,都能聽明白,只差了實戰中的理解。

“兩方同一地形,人數和兵種相仿時,收益最大的便是伏擊戰。”

“……蕭校尉?”有小將窘迫地問了聲:“咱們還不動嗎?”

三百兵都熱血沸騰地等在這兒,等著好好打兩下活泛活泛筋骨,卻聽了將近半個時辰的課了。

江凜停住話,罩上望遠鏡看了看城樓上的旗幟,還是普通的黃色晴天旗,老將軍們還是望望這頭,望望那頭。

叢林茂密,他看不見袁煥的動向,卻能看到城樓將軍們的動向。就跟看戲一樣,看客左顧右盼的,說明場上還沒什麽值得入眼的大動作。

突地,城頭將軍們一齊齊轉向了東頭。

——袁煥動了。

江凜笑起來,問:“若在林中設伏,你們最常用什麽?”

小將們受不了他這磨磨蹭蹭的脾氣了,他們一般不打林戰,真去了戰場上哪有三百人打三百人的仗?人太少有什麽打頭,無非是兩邊消磨罷了。

只有陸明睿不假思索道:“於高處火攻,低處埋伏弓手,陣前以小股游兵裝作不敵,誘之,大軍在敵人的必經之路設伏。”

江凜:“就按陸軍師說的,去吧。”

全兵:“???”

本以為他是這一仗的主將,會有什麽奇計妙策,卻見這狗頭軍師把腳下的濕泥蹭平,重新畫了一個大方格,中間長長一條橫線貫穿,是為楚河漢界。

“……那、那且先由我調度。”陸明睿結巴了一句,定了定神:“探子全部撤回,別漏馬腳,只留十個擅攀高的哨衛警戒敵軍動向。”

“左路五十人埋伏在深林中準備火攻,但謹記林深草密,敵人保不準也會有埋伏。”

“中路是百姓以前取木辟出來的車馬道,路寬,樹少,以袁煥的脾氣,不會不留後手地往大路直沖——所以我疑心他會分出起碼三分之一的兵力,先去試探右路,右路有片深坳,形似一個倒扣的尖錐,底下小溪還沒解凍,可以設伏,坡頂也是一個極好的伏擊點。”

他說完,忍不住偷悄悄地瞟向蕭校尉。

他大清早就趕過來摸了地形了。這番調度雖然只有三百人,卻也是算無遺策了,只要己方後動一步,就變成了守勢,以逸待勞算是上上之策。

可蕭校尉一聲沒吭,沒誇他伏擊點選得好,甚至沒擡頭露一個讚賞的眼神。

眾人下意識地望向江凜,指望主將吭個聲。

卻見人家不知從哪兒摸出塊手帕,擦幹凈一個木樁子,提袍坐下,拿手裏頭的樹條子往己方的兵格上畫了幾筆。

——左邊一團火,寫了個“五十”。

——中間畫了一條長道,是為主路。

——右邊畫了一高一低兩個伏擊點,按著陸軍師的布置在圖上作了幾個標記。

敢情這位不是來指揮,是過來玩大型過家家嗎!

十個攀高哨衛的位置,全在圖上畫了個扁豆一樣的標識。陸明睿怔了一瞬,立刻明白這“扁豆”畫的是眼睛。

他也立刻震驚地明白了江凜另一重意思。

——敢情他是把我這個副將的才智,也作了棋子,一並算進了兵棋系統裏。

——他才是棋手。

他端坐在這兒,隨便敵方作什麽打算,隨便我方想設什麽樣的埋伏,隨兩邊如何鬧著玩,這小子腦袋放空壓根兒什麽都沒想!

直到出兵的當口了,他才慢吞吞地把變數繪入棋盤,擺好棋陣,是因為認定了不論何種局勢,他自個兒都有後發制人的能耐!

這是明明白白地瞧不起他們!

陸明睿深換一口氣,差點氣得笑出聲。

這小子,好狂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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