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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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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嘉樹一把攥緊心神:“我不找誰,我走走路消食,唐妹妹樂意與我說說話麽?”

“你等會兒。”唐荼荼從墻邊拿了把笤帚,又鉆回屋裏了,不多時,掃出幾片碎瓷來。

不知誰家夫人小姐打碎了一只碟子,她動作比丫鬟還麻利,三下五除二收拾幹凈了。

她把碎片小心包好,放到墻角,容嘉樹視線隨著她的動作走,久久不能言語。

好在唐荼荼話比他密:“容二哥你別站這兒呀,正對著前後門吹穿堂風,明早上就爬不起來了。”

引他往背風處走了兩步。

容嘉樹在這熱燙的關懷中,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連同微笑也牽扯到合適的弧度。

“此去天津,你……家,有什麽打算?”

“去了再看唄。”唐荼荼避重就輕,揀著松快的事一件一件數。

“打算好好看看天津風景,去海邊玩一陣;我爹好好做人民公仆,多了解了解民生,我母親一直想開鋪子,到時候看看有什麽合適她的;我和珠珠好好念書。”

容嘉樹眼睛亮起來:“你還會上學!那就好!那就好。”

他咳一聲,穩住聲音:“確實不該耽誤學業,挑一個好書院,過兩年還可以考個女秀才,回京城上官學。”

唐荼荼自覺受教育程度不低,她已經過了聽老師講課的年紀,捧本書,自己啃爛的速度要比老師講課快得多。

她想上學,最緊迫的需求是認齊繁體字,學習先人高超卓絕的城市規劃學,把上輩子的飯碗撿起來。

這時代,才華最出眾的女學生都跟男兒一樣穿起儒衫發奮念書了,在同窗的輕視中掙出了體面。

至於女秀才,是異人思維和古人學制攪合出來的四不像,不是真的秀才,而是分出來的單支——女學。考試也不在科舉之列,是各府學臺自己出題考的,考女四書加上孔孟,還有一點點的詩詞歌賦,與時務策論半點不沾邊。

說“糟粕”吧,有點過,讓女孩們讀書明禮總是好的,可灌一腦子倫理綱常和女子柔順之道,學得好的將來十有八九要受罪。

唐荼荼看不上,於是只笑著聽。

容嘉樹被她笑得失了方寸,心頭大亂,聲音漸低:“你……和珠珠妹妹,要是有什麽功課不會做,可以寫信來問我。”

唐荼荼被逗樂了:“那多不好意思啊。我哥輔導你三妹妹功課,你反過來輔導我?這來來回回多麻煩。”

——哢擦。

少年心碎成了八瓣。

國子監裏不是沒有女學生,雖然少,十分之一總還是有的,都是公侯門第,她們從小讀著跟少爺一樣的詩書,談情說愛也不疾不徐,進退有度。

可進不是這樣的,退也不是這樣的……

她怎麽能這樣灑脫……分明喚著“容二哥”,卻好像是對著後生小輩,說笑打趣都自然……

容嘉樹一時分不清是不是自己想錯了,藏在袖中的琉璃盒子揣了一晚上,早被體溫暖熱了,卻如何也拿不出來,尖尖的棱角戳著手臂,直戳到心裏去。

院子角落裏有一簇黑影蹦起來,唐荼荼機警地扭頭去看,看見兩只兔子都從窩裏出來了,扒在兔圈上站成了兩長條,唧唧叫喚了幾聲。

“餓啦?”

唐荼荼一個箭步竄過去,從草盒裏抓了兩把草段。

這是她在獵場時憑自己本事捉著的兔子,其中一只還是豁耳朵,被她一箭射耳朵上,依舊活蹦亂跳的。另一只沒受傷,當場被箭嚇得瞪了腿,軟著腳不動彈了。

唐荼荼提溜回來養了倆月。

起初她自己不上心,珠珠和芳草幾個天天摸摸抱抱,親得不得了。等過了那個玩勁,幾個妮子都懶下來了,兔籠從一天一掃,變成了三天一掃。

唐荼荼只好操起了掃帚簸箕,托人買了牧草,老母親一樣,一天五頓勤勤懇懇地餵起來。

這會兒要搬家了,得把府裏騰空掛去經紀行,得找戶把兔子送走。唐荼荼前晌跟她娘提了一嘴,華瓊立馬露出嫌棄表情。

總不能送爺爺那裏去,幾個侄兒都是熊孩子,沒兩天就能作弄死……

唐荼荼想想容嘉樹的年紀,來了主意:“容二哥喜歡養動物麽?你來你來!”

容嘉樹木訥地跟了兩步,走到了兔籠邊。

他剛才踟躕很久也不敢進的小院,這會兒邁步進來了,卻沒有心猿意馬,沒有旖旎,只有一股兔子臊味。

憨態可掬的女孩擡腿跨過柵欄,踩進一地草桿子和兔糞裏,捧起一團白毛沖他笑:“你喜歡兔子麽,我送你兩只兔子行麽?”

容嘉樹碎成八瓣的心,片片戰栗了一瞬。

他楞住了:“……送我的?”

唐荼荼一瞧有門兒,一手一個塞他懷裏了,可著法兒忽悠他。

“這是倆公兔子,不下崽,也不打架,關系可好了,每天吃飽了就在圈裏蹦跶兩圈,從來不滋兒哇亂叫,唯一的毛病就是吃得多拉得多。”

兩個大毛團伏在手臂上,隔著衣裳都能感覺到兔子身上的溫度,容嘉樹僵著雙臂,一動不敢動了。

“有趣吧?送給你好不好?”

唐荼荼笑出一口白牙,似比月光還亮,容嘉樹從後頸軟到脊梁骨。冬天的夜風多冷啊,都涼不滅他心裏的熾熱。

“我……”

他穩了穩聲音。

“等明年年初我升天字班,就要住進國子監了,未必能天天親手餵食,但一定吩咐下人們悉心照料。荼荼妹妹你放心,兔子長壽,我一定好好養著它們……等你回來。”

果然是個好下家!

唐荼荼笑得彎彎眼:“倒也不必這麽當回事,差不多餵餵就行了,養煩了也不怕,城裏挑片小林子放進去,它們自己能活。吃喝習性也沒多大講究,你問問你家的仆役,裏邊一定有會養兔子的。”

她熱心過了頭,瞧他抱兔子的姿勢別扭,“容二哥你不能這麽抱,得防著它咬你,別拿手捧兔子臉,拿胳膊墊著肚子就行了。”

她調整動作時難免碰著他,托住了他的手肘,蹭到了他的手背,好像也蹭著了側腰,但好像又沒有……興許是兔子蹬了蹬腿。

雜七雜八的念頭在腦海裏呼嘯著翻湧,容嘉樹像失了語,半天沒能發出一聲。

他抱著這兩只肥碩的兔子,手指陷進茸茸的兔毛裏,像捧了一團雲。

連母親喚他的聲音都渺遠了。

……

屋內不知點了多少火燭,照得那片前廊亮堂堂的。那少年長身玉立,懷裏攬燭光,身後負月影,站在那兒自成一幅畫。

至於唐荼荼,手快要塞進人家懷裏去了。

叁鷹手捧著胸口,作西子捧心狀。

“殿、殿下……”

“嗯?”晏少昰幽幽應了聲,直勾勾盯著西頭。

她家攏共這麽幾個主子,院子大,這頭和那頭離著二十步遠,晏少昰恰恰站在能看到兩人身形、聽不著兩人說話的距離。

只有偶爾蹦出的一聲聲“容二哥”,清亮亮的,隨風飄入耳朵。

他今兒午後把刑部官書交還吏部,早早回了府,沐浴更衣,還矯情地刮幹凈胡茬、修了鬢角,在天香樓備了一桌宴。

吩咐影衛來請她的時候,才知她家今夜宴請鄰居和友人。晏少昰細一想,左右都出門了,掉頭回府也狼狽,在東市溜達了一圈,踩著她家散席的點過來。

如此一幕正正好入了眼。

看見她抱著兔子,塞進容家小子的懷裏,說說笑笑,全是姑娘與小夥熾熱的情意。

還送兔子……

不該送瞎送的毛病又嚴重了!

同樣是備了禮來餞別,別的客人走正門,堂堂二皇子馬車都只敢往後門停!

這輩子跳過的墻全是擱她這兒跳的,還不是怕她為難!

晏少昰大喇喇在房頂上站著,身形筆挺,腰也不塌一下,樁子似的杵在房上。

叁鷹做賊似的左瞧右瞧,又怕被姑娘看見,又怕嚇著後院的仆婦。得虧唐家沒一個眼尖的,誰也沒擡頭往房頂上看。

叁鷹幹笑:“殿下,要不咱們回吧?明兒再請姑娘吃飯?”

晏少昰:“不必——你前陣子說華家酒樓開張,去捧場的也有這位容少爺?”

叁鷹:“對……”

晏少昰一撩袍擺,扶膝坐下,在房頂上坐成了一尊佛陀。

叁鷹:“要不……奴才去聽聽姑娘跟容家少爺說什麽?”

晏少昰又幽幽道:“不必,非禮勿聽,枉作小人。”

叁鷹腹誹:子還曰非禮勿視呢,您還不是直勾勾盯著?聲兒都變調了。

等唐家的賓客散了場,送走客人,收拾利落各回各屋,已是夜深人靜月上梢頭了。

唐荼荼哼著歌回房,她門上掛著鎖,還沒開門呢,身後傳來極輕的落地聲。

她唰得回頭,驚喜道:“二哥?!你怎麽來了?”

晏少昰笑得假惺惺:“過來瞧瞧你。”

“二哥你吃飯了麽?”

晏少昰聲調涼涼:“沒。”

唐荼荼:“你不餓嗎?我請你吃飯吧?”

“吃你家今晚的剩菜麽?”

唐荼荼:“……也不能算剩菜,這不是做多了沒吃完嘛,你放心,沒人和攪過的。”

晏少昰稍微寬了寬心:“你不是吃過了麽?”

“沒事兒我還能再吃點。”唐荼荼在他探究的神色裏敗下陣來,坦誠道:“我特煩吃大宴,太講究了,送上來的米飯都是一小碗,當著外人面兒,我也沒好意思多吃,沒吃飽。”

“外人”。

晏少昰因為這個詞生出點愉悅。

她點了燈,把他帶進屋裏,自己出了門。

院裏響起她吩咐福丫去廚房的動靜。晏少昰在門邊站了一站,半天沒等著她折回來,背著一只手,徐徐打量起她這間外屋。

窗下的書桌很寬敞,能並排坐下三個她;半新不舊的銅盆;雕花的喜鵲頭衣架,料子也是好木頭,這是民間司空見慣的樣式,放她房裏卻顯得老氣,不襯她。

衣架上不掛衣裳;桌面上不放文房四寶,空蕩蕩的臺面;銅盆裏不留水;茶具是一個水壺一個杯……

晏少昰翹起笑來。這就像她了。

這是晏少昰第三回進她的臥房。

頭回來,是發現她庫房藏著輿圖,以為她是哪路的探子,興師動眾來審她。

這膽兒大得敢吞天的家夥毛病也多,一緊張,直挺挺栽地上了,栽倒時差點撞影衛刀上,自己抹了脖子。

第二回,她在病中稀裏糊塗說著夢話,昏昏沈沈睡了兩天,差點被所謂的“時間”勾走。

怪力亂神的東西他不信,可看著這丫頭躺在床上,身子一晃一晃地閃,飄渺得像個魂。他心慌得邁步都同手同腳。

“我回來啦。”

唐荼荼輕悄悄把門踢開。

晏少昰前腳還因為“外人”倆字愉悅,後腳,看見她提回兩個大食盒,端出了三菜一湯,半盆米,還有兩個連筋帶骨的大蹄髈,他又沒那麽愉悅了。

在他這“內人”面前,未免也太不見外了。尋常姑娘在心上人面前是這樣嗎,那必然不是……

晏少昰揣著滿腹思量,蹙眉問她:“你這蹄髈,不切麽?”

唐荼荼:“二哥不會啃蹄髈麽?切開哪有抱著吃爽快?我家廚房鹵得很好吃的,你不會啃麽?我教你啊。”

晏少昰矜持地提起筷子:“不必,你自用罷。”

唐荼荼有點憂愁:“我專門給你準備的。在我們家鄉,啃整個的蹄髈有馬到成功、萬事順利的意思,切開就沒那個寓意了。”

萬事順利……

是怕他在戰場上遭遇什麽不測麽……

晏少昰心尖被揉了個稀巴爛,這兩只巴掌大的蹄髈立時可愛了起來。他提起筷子紮住一只,拿油紙一墊,捧到了唇邊。

唐荼荼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等著看他啃得滿嘴流油的笑話。

可二殿下到底是講究人,啃豬肘子也啃得矜持,略略一沾唇,就咬走了肉,牙口很好的樣子。

他再矜持,好看的嘴唇上也沾了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唐荼荼笑不停當了,笑得前仰後合:“我忽悠你的!我就是自己想吃蹄髈了,今晚當著客人面兒,我沒好意思吃。”

晏少昰:“……”

傻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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