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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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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衛們極少來南苑,調度速度卻不比張校尉慢,天擦黑時召齊了弓箭手,箭頭上纏裹了布條、少量硫磺和火油,點燃後從高處拋射而下。

滿地星星點點的火光一簇簇亮起。

這一整個夏天少雨,南苑的草木有河水給養,並不幹枯,火勢蔓延得不快,尚在可控範圍,正方便早早做好隔離帶。

那些野獸沒人驅趕,漸漸在原野上四散開來。

火擋住了內墻,也就阻斷了鹿群羊群的生路,這群不怎麽機靈的小獸都呆呆停下了,餓得饑腸轆轆的猛獸們暴起撲殺,一時間成了天然的屠宰場,上演起物競天擇的自然秩序來。

晏少昰擰起眉,道了聲:“走罷。”

他想說很快就要起煙了,烽燧上頭沒法呆,一側頭,看見唐荼荼抱臂站在墻沿上,她望著底下幾百名侍衛迅速砍伐小喬木,掘土翻地、挖壕溝灌水,在低矮的灌木叢中填設沙石。

林中處處草甸,一時間清不平的,全掘翻到土層下去。

天黑了,看不清她表情,側臉依稀有些冷漠。

旁人看獸看火,她嘴裏念念有詞,沒發出聲,不停目測火點與山腳、與河道的距離,大概是在按當前火勢,計算隔離帶成型的時間。

晏少昰恍了絲神。

他身邊人,大抵連廿一都不知道,他為何處處跟一個丫頭片子計較。

細論起來,大概就是因為頭回在唐家後院見到的,這道警醒的、審視的、旁觀者般清透的目光。

——她有一雙極亮的眼睛,不單是明亮的亮,而是在每一個關鍵時刻,都將她從危機中短暫地抽離出來,一顆清醒的腦子做精確術算似的,思考出眼下的最優解。

她骨子裏大概有些後來者的自矜,來自後世的智慧、技術,千年間取精去粕的先進觀念,還有她自己仿佛取之不竭的才能,這些都該是她驕傲的理由。

也就這幾天在圍場中一門心思敞開了玩,才能瞧見點這個年紀該有的鮮活勁兒。

一想到年紀,晏少昰目光閃了閃:話說回來,唐二多大了?

“殿下!”廿一喝了一聲,站在墻下喊:“哨衛來報,河邊有一隊人在往營地方向逃!”

“走。”

晏少昰摁平所有不合時宜的思緒,抓過唐荼荼便下城墻,他個頭高,推著唐荼荼後脖子最順手,手隔著薄薄一層布,像捏了一只胖貓。

唐荼荼連忙咯噔噔快走了幾步,率先往城墻下蹦去了。

內林與外林交匯處地勢偏高,站在半坡上就能看見河畔光景,河邊那幾匹馬擦著山谷邊緣,鬼鬼祟祟地往東逃。

這邊火光灼眼,煙塵也升了天,遠處的事物都看不大清,唐荼荼只能依稀瞧見四五個指肚大小的點,遠不如廿一等人看得真切。

可領頭的那個身影,在場多數人都認得出來,那壯漢個頭不高,肥碩遠超常人,座下的馬也比別人壯實,正是北元力士額日斯。

他們幾人借河畔密林為天然的掩體,迅速往東面營地的方向移動。

晏少昰問:“蒙古這次進山的隊伍有多少人,額日斯在裏頭麽?”

廿一道:“進山的只有十人,就是才剛驅獸的那十人,已足數射殺,這幾個不在隊伍裏頭。”

順著這條思路一捋,便什麽都清楚了。

廿一:“內林的人以雄獸鞭誘鹿群,再以鹿群誘野獸。探子還在河邊發現了許多雜亂足跡,張校尉每日給猛獸投食的雞兔,想是被他們沈河裏淹死了——今日烽燧墻裂,必然是這幾個力士砸開的,他們是從內苑沿河繞過來的!”

張校尉立刻道:“卑職帶人去追!”

他現在是戴罪之身,殿下不發話,張校尉不敢走。

今日事他一錯再錯、事事疏忽,此時看著二殿下冰冷的側臉,張校尉猛地意識到這位殿下不樂意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只得戰戰兢兢等著鍘刀落下來。

廿一輕淡掃他一眼:“大人不必去了,來不及的,林中全是侍衛,他們逃不了。”

他一聲呼哨,四周的影衛立刻朝天上射出鳴鏑與紅煙彈。

這些古時的聲光信號彈,唐荼荼已經見識過了,偏偏此時林中火光滔天,紅煙彈的紅不顯眼,鳴鏑箭的聲響又全被號角傳令聲蓋住了。

一行人居高處看得遠。調兵令已下,內苑的將軍得了信,率幾千侍衛舉著燈,一寸一寸地搜查內林有沒有闖進去的野獸,可其包圍網並不嚴密。

快要迎面擦上蒙古人時,蒙古人連人帶馬貼著樹藏匿,噤聲不動,險險避過了侍衛。

他們穿著細葛大褂,行走在夜色中成了一群灰黃色的影子,騎著的又是棕馬黑馬,一錯眼就看不清了,連著闖過了一重又一重侍衛,竟貼著山林遛出了更遠。

晏少昰漸漸蹙起眉,覺出不妙,揮手下令:“去追,回營後清點北元人數,立刻拘起來,無我下令一個也不準放。”

“奴才領命!”

紅煙彈放得多,林中有一隊侍衛留意到了天上的動靜,那小隊長機警,飛快整隊,循著煙彈長長的曳尾沖向了河邊,迎頭撞上去了,拔刀留人。

可這幾個北元漢子都是殺人如麻的力士,在盛朝的皇帝面前都敢以殘忍的抱摔殺年輕英傑,遑論這幾個小兵?

他們馬都沒下,揮起了長鞭。因北元人習慣馬上作戰,兵器全是寸長寸強的遠兵,鞭梢上拴短刀,飛甩而出,斬了幾個侍衛的頭。

“格老子的!這群雜碎!”一群影衛的罵聲毫不收斂。

晏少昰驀地血液倒流,喝聲似吼:“張骙滾上來!開床弩鎖!”

那叫張骙的校尉沒了鉗制,趔趄兩步,聽出了二殿下的意圖,拔開雙腿拼命往哨樓上跑。

唐荼荼不近視不散光,可目力比不上這群習武人,她什麽也看不清,就算是白天,她能看到那麽遠也不容易,黑夜中只勉強能數清有幾個點。

正無措,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她踟躕是該跟上去,還是留在原地別裹亂,突覺後襟一緊,先前攬了她一刻鐘的那根手臂又緊緊箍住她的腰,以腋下夾麻袋的姿勢抱著她飛了起來。

唐荼荼張大了嘴。

一時間天旋地轉,她雙腳離了地,失重感包裹了全身,心跳直飆180,瞠目結舌地看著二殿下一路腳尖點著磚縫借力,攀上了兩丈高的哨樓。

一個呼吸後,唐荼荼雙腳重新落地,這輩子頭回體驗輕功的滋味不太好受,她胃裏翻滾欲嘔,壓著喉嚨忍過去這股難受。

還木楞楞看著二殿下背轉過身,頗有些狼狽地揉了揉右肩——那是剛才攬她腰的那只手。

唐荼荼臉上燒起來:是我……太重了麽……

可此時誰也沒工夫顧忌她的矯情,廿一抓著張校尉後襟扔上了哨樓頂,張骙抓住這唯一的戴罪立功的機會,像瀕死之人抓了根稻草,撲上前就掏鑰匙。

可他猛地怔住了。

哀嚎了一聲,撲騰一個猛子紮到地上連連磕頭,聲音如吼如哭。

“殿下,弩弦斷了,不知被什麽人割斷的!卑職後晌來的時候還好好的!一定是北元人!他們全都算計好了!趁咱們上山救人時來過了!”

那床弩上的弦全是一指粗的牛脊筋,本該力勁無比,可兩條弦筋卻是斷的,斷口整齊呈切面,成了個不頂用的木架子。

張校尉知道自己命保不住了,哭嚎道:“卑職有罪!卑職罪該萬死!”

廿一和幾個影衛卻理也不理他,飛快舉著氣風燈蹲下查看,幾個眨眼的工夫立刻回道:“殿下,三弓都是好的,絞軸、扳機、牽引鉤也是好的,上弦可以一試。”

晏少昰冷冷道:“開鎖。”

張骙嚇破了膽,一時緩不過神,結結實實一個漢子塌腰縮肩的,沒個樣子:“弩弦斷了,開鎖也沒用……”

話未落,廿一仰面掀翻他,從他腰上摸出一串鑰匙來,比對鎖口挑了最合適的一把,開了床弩扳機上的鎖。

這巨大的木械怪獸足有半丈長寬,不知多久沒有舒展過筋骨了,稍一碰,牽引繩就錚然作響,扳機牽扯著精妙絕倫的機括與力臂,前後游動。

廿一試了試力:“能用!”

他和幾個影衛拾起斷弦,在主弓、後弓與絞軸間飛快結弦,牛筋在四條弓臂上繞了幾圈,卻無綁縛固定之處,於是一邊兩個影衛站開,以兩邊角力拔河之勢,架起了這廢弩。

他們動作迅疾,可這僅僅三息工夫,遠處的額日斯等人又縱馬狂奔出百米。

“去吧。”晏少昰在她後背輕輕托了一把。

廿一也道:“姑娘過來。”

唐荼荼忙問:“要我做什麽?”

每一座哨樓上,都有這麽一把巨大的三弓床弩,這種武器相當於古代的狙|擊|槍,唐荼荼今日好奇問起時,二殿下乜她一眼,只說“攻城殺人的東西,於你無用”,沒給她講。

可此時他竟說:“你需拉開這把弩。”

三張弓,以兩正一反的朝向並聯安裝在床基座上,木料上塗了大漆,滑不遛手,唐荼荼幾乎抓不穩。她慌忙在衣裳上蹭去手汗,聽廿一講著操作方法。

“弩弦斷了,我們幾人扯著,姑娘只管用力拉開這弩,別的都由我們來。”

唐荼荼連連點頭。

她的機械力學得不算太糟,可一時間沒能看懂這弩的操作原理,只隱約知道三把弓拉扯聚力,其彈性勢能就會成倍增長——可同樣的,拉開這東西所需的力也是成倍增長的。

盛朝一石力為三十二斤有餘,滿展一把輕弓需三石力,展開一把硬弓需力五到七石,能拉開八石以上強弓的力士,都堪稱神臂。

所需力越大的弓越穩,箭射出時受阻力擾動的影響也越小。

可這樣的……需要蓄力將三把強弓同時拉滿的床弩呢?

晏少昰捆紮好望山,是輔助瞄準用的。他盯著遠處離營地越來越近的那幾條影子,聲音寒得似鐵,卻一如坐在山林中閱覽邸報,沈穩得幾乎聽不出聲調起伏。

他低聲速道:“完好的小床弩,需得四到六人合力絞軸,正好是半個哨點的兵數,射距八百步。”

唐荼荼腦袋裏迅速換算單位,八百步,1200米。她喃喃道:“可這不止八百步……”

晏少昰:“所以只有你能。”

唐荼荼雙耳中爆出鳴音,叫她心跳鼓噪、血液沸騰,剎那間聽懂了二殿下的意思。

拉力越大,射距越遠,可見這弩的最遠射距不止1200米,尋常四到六個哨衛都拉不滿這弩!

此時巴掌大的哨樓上擠了八個人,四個影衛、廿一、張校尉,還有二殿下,全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上輩子前塵往事如煙散,進入基地前的那三年是怎麽爆發異能的、怎樣使用的,唐荼荼幾乎要記不清了。

穿來盛朝,她這身力氣完全像是搖骰子,每逢關鍵時刻、危急時刻手氣好,搖的數字大一點,力氣便如開閘洩洪;平時心灰意冷,搖不出什麽像樣的數來,雙手各提十斤都累得慌。

她像是個小考從來考不好的學生,唐荼荼習慣了關鍵時刻猛地爆發一股怪力,卻還是頭回被這麽多人寄予厚望。

“我盡力。”

她心跳如擂鼓,攥了攥拳頭去旋轉那絞軸,可她努足了力氣,整個人幾乎吊在軸臂上了,一張臉從白到漲得通紅。

軸臂緩緩轉了半圈,可眼前巨大的弩車似紮在地上的一座山,竟紋絲不動。

唐荼荼心倏地沈到了底。

還不夠,還差得遠……

“我不行。”她瞠著眼睛,失神喃喃。

眼下她沒有受傷,沒有身處險境,異能似沈在水底,一點都調動不起來。

那額日斯離營地不足二裏地,身後幾十名侍衛騎馬狂奔,根本追他不上。

唐荼荼看到那幾道不足拇指肚大的小點越走越遠,她慌得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靜心。”

似冥冥之中一道缽聲,敲開她混沌的腦子。

二殿下聲音低平,就在她身後,雙手調整著弩臂轉過一個微小的角度,鎖死遠處那幾人。

這個動作,幾乎要將她攏在懷裏。

“這是你兩輩子的天賦,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只有死生之地才能迸發的神跡。你遲早得學會怎麽駕馭它。”

“今夜,額日斯必須死在這片林子裏,知道麽?他要是回了營地,必定會有更大的麻煩。”

唐荼荼聽懂了他的意思。

進山的蒙古人只該有十人,是登記在冊的,全被影衛射斃在原野上。除了這十具屍體,任何出現在外林的蒙古人都是居心叵測,都是意圖殘害我天|朝同胞、引獸入林、謀害皇上的鐵證。

可要是他們逃回了營地,借口一句“不知”,今日事兒就抹平過去了,甚至能在番邦使臣中掀起新一輪不利於朝廷的輿論來。

朝廷殺倭使時,為防別的小國模仿作案,將桐油等多處細節隱了下來,對外透出去的理由並不充分,使得番邦多國使臣頗為不滿,當朝指責上國欺人。

要是證據不足再殺北元特使,盛朝皇室暴虐的名聲會傳遍整個亞洲。

——而額日斯會活著回去,拿著殺我中原子民的事跡記功,成為蒙古一員悍將。

絕對不行!

唐荼荼想明白這點,狠狠閉了閉眼。

她逆著西頭的烽燧墻而站,眼裏也似燒起了兩簇火,深深兩口氣吸到頭,咬牙一寸一寸地拉開了這具弩。

兩邊影衛立刻用力死扯弩弦,晏少昰在她身後調整角度,也似屏住了呼吸。

“放箭。”

廿一以劍鞘重重一砸扳機,一根鐵桿離弦而出,射出去的不是箭,而是一根三指粗、尾端紮著翎羽的長矛。

電光火石間,唐荼荼的目力提升了些,追著這道寒光望向遠方。

這一矛幾乎看不出拋物線軌跡,無限接近於水平,追著千米外的力士而去,貫透一個北元力士的頭,貫透又一人的胸腹,最後貫透第三匹馬腹而出!

那額日斯被馬甩下來,驚恐地回頭望了一眼,肥碩的身影連爬帶滾,意圖往密林裏竄,拿樹幹遮擋身子。

晏少昰:“再來!”

唐荼荼不消人說,死死咬住牙關,圓鼓的腮幫子都凹出猙獰的骨廓來,她拉開了第二弩。

這一弩更甚前者,唐荼荼只覺自己全身每一處骨骼血脈都活了,跟隨大腦訊號,聚集起無窮的力量來。

不僅是三把弓,她左右腳邊四個用盡全力扯著弩弦的影衛,皆被她一人之力拉得坐在地上蹭土,手臂粗的主弓桿彎折近300°,吱囁怪叫著,幾乎要生生折斷。

“足夠了。”

唐荼荼頭頂發心的位置被輕輕一撞。

晏少昰下頷抵著她發頂,雙眼穿過弩車正當中的望山,以射距的最遠刻標,對上遠處拔足狂奔的額日斯。

“放。”他道。

矛弩破風而出。

這多少年沒見過血的生銹陳鐵,銹皮隨著矛弩出口|爆花剝落,裹挾著風雷之勢,眨眼間穿過一千五百米,從額日斯的後背貫穿前胸!

一指粗的弩弦再拉扯不住,四個影衛全脫了手,被甩得撞在床架上。

這把年久失修的廢弩完成了它的使命,兩條弓臂和弦筋盡斷,唐荼荼被弦筋回彈之力摜得後仰,連同身後的二殿下一同被摜到哨樓邊欄,撞碎了身後的木欄。

她胡亂抓了一把,抓了個空,一失足,仰面朝天,從兩丈高的哨樓上墜下去了。

“啊……”唐荼荼短促地叫了一聲。

腰上一只鐵臂橫攬,錮住她亂舞的雙手。

她落入了一個熾熱的懷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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