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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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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直奔寶鼎塔。

南苑夜間的守衛比白天更嚴密,幾乎不能順暢地走上百步,一道一道兵線鎖死了大帳區,他倆不論走到哪裏,都有一片冷然的目光盯上來。

這些守衛警戒意識好得出奇,對著他們兩個面孔稚嫩的小孩,都不掉以輕心。唐荼荼被這麽多雙眼睛盯得後背發緊,悄聲問:“守夜的宿衛是哪一軍?”

江凜:“外圍的是宮中禁軍,這附近的是二皇子親衛,不多,三四百人,外家功夫了得,都是能以一當十的好手。”

京城嚴禁豢養私兵,所謂皇子親衛,對外也就是一群舉旗打傘的儀仗兵,能操練成這樣,私底下一定沒少練兵。

江凜手裏那面腰牌成了唯一的通行證,所過之處暢通無阻。夜色太黑,唐荼荼只瞧見那牌子做得挺精致,明晃晃地反著光,看不清是什麽樣的。

寶鼎塔高九丈,是圍場上最高的建築了,遠遠望去猶如一座敦實的小山,塔身圍度與高度比例勻稱,是一座七重塔。

最高一層天樓上站著人,那處的欄桿不知是經久失修,還是高得看不清了,二殿下站在邊緣,俯身下望,似馮虛禦著一腳風。

唐荼荼不受控制地放輕了呼吸,怕一口氣兒呼大了,把這位爺給吹下來。

江凜:“快來。”

塔頂上風大,廿一抱劍站著,旁邊還有兩位小吏模樣的老先生,垂手盯著地,只在唐荼荼走上來的時候,兩人擡頭睄了她一眼,又恭謹地垂下頭去了。

是兩位鬢角花白的老先生,大約已經等了一會兒了,都是生面孔,唐荼荼從沒見過,蹲了個福禮,看二殿下沒給她介紹的意思,便未作稱呼。

這天樓五步見方,巴掌大的地方擺開了椅子與茶案,小爐上燒著一只水壺,唐荼荼初以為是在煮茶,鼻尖一聳,聞出是羊奶。

晏少昰推來兩杯,“嘗嘗,良牧署供上來的。”

哎喲了不得,他親自煮的!

唐荼荼頗有點受寵若驚,好生接過來,客氣道:“麻煩殿下了。”

她下午時候參觀過了,南苑四署司,分別養著雞鴨鵝、豬牛羊,種著蔬菜,還有一片果林,這裏產出來的肉蛋奶都是供給皇家的,只是沒見著大片的牧場,想是在更遠的山坡上。

江凜連客氣也無,拉了張椅子坐下了。他前半年一直在天津沿海地界,跟一群兵油子打交道,尊卑意識比唐荼荼還要淡兩分。

羊奶是在他們來之前就晾上的,已經不燙嘴了,味道幾乎去盡了膻味,裏頭加了什麽果仁,一勺子舀上來細細分辨,是杏仁碎和茉莉花,喝來只有清甜。

伴著涼爽的夜風,一杯溫熱的羊奶下肚,舒坦極了,再配上一碟子清清淡淡的芋艿桂花糕,這頓宵夜吃得美滋滋。

等盤子見底,晏少昰問:“吃飽了麽?”

他看著這丫頭眼睛倍兒亮,點心都進肚子了,還裝模作樣,淑女似的拿帕角沾沾唇:“飽了。”

“呵,幹活罷。”晏少昰低笑一聲。

眨眼工夫,桌上的茶點就全撤走了,幾盞氣風燈放下來,將一張小桌照得更亮了。

他這兒的東西備得齊,羅盤、測距繩尺、垂桿、十字儀……還有唐荼荼自己做的角尺,她從家裏帶過來的,比十字儀測角度更快。

天黑以後測距不方便,卻是觀察圍場布防的好時候——高處有月光,低處有銅火臺,滿地宿衛舉著火把、提著燈籠,星星點點的火光密布其中,將山脈、溪潭、大路、樹林與滿地帳篷,都照得一目了然。

整個南苑赫然呈現在眼前。

唐荼荼簡單定了個方位,竹錐筆蘸上墨,左手架起本子來畫速寫。

北邊行宮、南邊營帳、東邊觀鹿臺、永定河的支流從西北向東南斜斜擦過……西邊樹林裏有一條明晃晃的金線,似著了火。

唐荼荼筆尖虛空一指:“那是什麽?”

這南苑,晏少昰每年來兩三回,如數家珍。

“那是一排小烽燧,不高,點起火作震懾野獸用,再後頭就是森林了。為了這秋狩,放進去百來頭虎豹狼熊,全擋在那後頭,等明兒各營選出來的精射手到了,才會開網放人進去。”

唐荼荼在紙上那塊地方畫了個虎頭,一個小三角框起來,做了“野獸”標記。

晏少昰一錯不錯地看著。時隔三月,他因為她藏在家裏的那張輿圖耿耿於懷了三個月,終於能親眼得見唐荼荼是怎麽畫圖的了。

今早要江凜畫布防圖時,晏少昰已經吩咐廿一去跟南苑守將要了這兒的輿圖,輿圖是現成的——可傍晚時分,聽江凜說要把唐二找來畫地形圖時,晏少昰便吝嗇地把現成的輿圖收起來了。

無他,就是想看看她怎麽畫。

她手很穩,在草圖上先定點,不停豎起筆來、借筆長目測實物距離,定好點後再描線,線條都是不勾不蹭、一筆畫成的。

如此,她在紙上畫出許多條直線後,叫線條遠遠匯聚成一點,這才開始勾勒道路、河流和行宮、哨塔等細節。

她手熟,圍場建築又簡單,不過半刻鐘就飛快成型。

旁邊的老先生看得蹙起眉,心裏的疑問存了好半天,到底沒忍住:“唐姑娘,你畫的這圖前遮後擋,近處大,遠處的物事小得成了一個點,是什麽緣故?”

唐荼荼頓了頓筆,“這是鳥瞰透視圖,就是從咱們這個視角俯視畫出來的圖。”

她想了想怎麽解釋,可怎麽解釋都繞不過後世繪圖方法的先進性。只好望了二殿下一眼,見他點了頭,唐荼荼便不糾結了,知道自己說得再不著調,他也會幫忙遮掩好。

怕兩位老先生聽不懂,她盡量說得條理清晰。

“在我們那個時候,有各種方便的制圖工具,輸入坐標和數據,就能繪出三維地圖來。”

老先生好學,求知欲旺盛如稚子,嘴裏咂摸著重覆了一遍:“三維……地圖?”

唐荼荼點點頭:“京城的輿圖我沒有見過,但我在東市市署裏見過一張東市圖,上頭畫著街道、各家店鋪,還有方圓三裏內的建築——實線勾邊,紅字標註,時下的輿圖都是那樣的畫法吧?”

那老先生微微一笑,道:“那是我祖父畫的。”

唐荼荼肅然起敬:“您是……?”

“河東聞喜裴氏。”

他只說了這麽一姓,沒說祖宗名姓,只能是因為祖宗名聲不如這一姓的分量重。

唐荼荼立刻明白了——聞喜裴氏,她可太知道這一姓了!

這是個地圖繪測大戶,裴家人歷代奉皇命編繪全國地圖——這個年代要想畫一份全國地圖,需要統籌各省府、各縣鄉的人力,用到的繪測人員何止千萬。

匯編總圖的時候需要從小處開始,各縣圖統一比例尺後縮編成府、再縮編成省,最後各省地圖縫合起來,才能成就一幅全國地圖。

剛穿來的時候為了解盛朝的地理繪圖知識,唐荼荼翻遍了東市最大的書肆,把裏邊少得可憐的幾本地理志全看完了,對裏頭關於裴家的只言片語震撼不已。

可惜沒能親眼見過他家畫的圖。

唐荼荼有心交好,把燈放到高幾上,翻開一頁新紙,在紙上飛快地畫了京城內城的簡單框架,示意兩位先生上前來看。

城廓、皇宮、東西市、朱雀大道,放在圖上就是幾個黑方框,裴先生畢竟是繪圖出身,只消一眼就知道她畫的是什麽。

唐荼荼:“這是平面地圖,也叫二維地圖,圖上能表現出方位、占地大小、距離長短——但畫不出建築的規模,畫不出高低,方位與距離也沒法兒直觀感受,是不是?”

“倘若我要畫一座山,平面地圖上只知道有這麽一座山,而不知其海拔、峰谷與山勢起伏。”

裴先生連連點頭:“確實如此,姑娘有辦法?”

唐荼荼指指自己的鳥瞰圖:“三維地圖,就是實景模型。”

“像這樣——取多個視角,畫出透視關系,把每一個方位孤立的視角模型縫合起來,就是三維地圖了,可以精確建模,把實物縮小到分毫不差,放到沙盤裏——這就是最基礎的地理信息系統模型。”

她盡量講得平實,話裏還是帶出了許多專業詞匯,幾人窮盡想象,聽了個一知半解,卻仍震撼不已。

裴先生一針見血抓到要點:“如何取得多視角?繞著圈、圍著一個地方畫嗎?”

唐荼荼:“最簡單的是三點定位,取三個不同的視角,得有一個視角在地面上,做基準,剩下兩個視角盡量取在高處,用十字儀測量傾角、還有長高尺寸,按相同比例尺算得數據之後,用黏土、水泥之類的材料就能捏出一個立體地圖來。”

原理並不覆雜,只是嘴上三言兩語難說明白,唐荼荼在紙上畫了幾個多棱多角的立方體,並列成排,講明白了三視圖。

她又僅憑記憶,從東市中心的市署衙開始畫,將那幾個黑方框畫得立體起來了。

“這就是BIM建築信息模型。測量不難,難在計算量偏大,得多驗算幾遍才能保證數據精確。”

她嘴上這麽講著,心裏卻唉聲:後世的地圖繪制哪有這麽覆雜?

信息大爆炸以後,是數據的時代了。遙感掃描兩分鐘就能出圖,GIS也能在幾秒裏匯總有記錄以來的全部數據,拓撲建模模擬出最佳方案,細致到“山上刮了一股風,氣象臺就提醒你下周有雨記得帶傘了”。

她站在天樓上,垂眼望著塔下,一排排的守衛挑燈夜行,似螞蟻一般做著機械運動。

唐荼荼不合時宜地萌生出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愁苦。

人人都知道科技是一步一步發展起來的,可這一步,與那一步,之間相隔了怎樣的變遷,才將一代一代人的才智與血汗融合在其中……

真慶幸,這千年來一直有學者專精於這樣枯燥的事。

這世上,滄海桑田會消亡,物種會滅絕,唯有科技從不斷流。

幾人都是聰明人,拿著她的圖細細琢磨,不需再贅述,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裴先生驚嘆道:“此法甚妙!雖所用人力過巨,但堪輿繪圖本來就是慢工出細活,常常幾年才能成就一幅省圖——像姑娘這樣地形物象俱一一呈現,尋常輿圖無須精細至此,可要是用作戰場沙盤,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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