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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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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宅子裏人多,華府的仆役騰了半個院子出來,全在西院這頭挨挨擠擠地住下了。

天兒熱睡不著,仆役們挑著燈坐在院兒裏打牌九,隔著一扇院墻,也掩不住聲音。

唐荼荼半夜被吵醒好幾回,換別家小姐得發作了,她不吭聲,只起身倒了杯水,猜自家仆役大半夜的不睡覺,應該是在警衛,畢竟府裏來了這麽多外人,自家仆役高枕無憂才是笑話。

珠珠說著夢話,迷迷糊糊地咕噥了句:“姐姐才沒有變……”

唐荼荼沒聽懂她在說什麽,以為是桌上的燭燈晃到她了,便把蠟燭也吹熄了,在黑暗裏坐了會兒,北墻下打牌九的聲音就更吵了。

唐荼荼徹底沒了睡意,摸著黑走到院門口,往東院那邊眺望。

那邊院兒裏一點動靜都沒有,好像從宮裏出來的,都有入夜就噤口不言的好習慣。園子裏只高高掛起了幾盞燈籠,滿園的侍衛釘子一樣立在各個重要的位置,把正院圍得嚴嚴實實。

一群侍衛看見唐荼荼站在院門旁窺伺,都從各自位置上望來,目光緊緊鎖住了她的一舉一動。

——警惕性可真好,入夜也不困,不愧是皇家訓出來的,站位嚴密,全無漏洞。

這麽多人盯著,唐荼荼也不心虛,端著半杯涼茶看了半晌,把他們站位的門道研究透了,一群侍衛的站點如棋子一般在她腦子裏匯成一幅平面圖,是個嚴絲合縫的龜甲陣,只適合防守。

看出門道以後,她合上院門回屋睡覺了。

鄉間房屋松散,華家宅子裏不養雞,清早的雞鳴聲都是從山上傳下來的,再吵鬧的雞隔這麽遠,聲音也顯得悠遠了。

六月底是農忙時節,鄉間下地的人多,農田裏早早就是一片忙碌之景。華家的田地都叫村民代種了,省了清閑,唐荼荼這幾個觀光客又是純粹來放松休息的,一家人齊齊睡到了日上三竿。

鄉間生活節奏慢,有點不辯日子的意思,唐荼荼連著兩天起晚了,還被珠珠拉著賴了會兒床。洗漱完出了院門後,看見東院已經空了,正在外邊拴馬套車,他們大概是要趁清早太陽不毒時上路,繞著官道回獵場去。

古嬤嬤一看見唐荼荼出來,立馬湊上來,終於找見人說話了似的,壓著聲嘀咕。

“天還沒亮,人家借著廚房用了用,我瞧著只做了兩樣面點,兩樣小菜,熬了一小鍋子粥,伺候他家主子吃過,就上車了。方才我去東頭屋瞧了瞧,哎唷,被褥枕頭疊得整整齊齊,屋子都給咱掃過了。”

難為她年紀這麽大,眼睛還這麽尖。

唐荼荼“噢”一聲:“咱們早飯吃什麽?”

古嬤嬤一臉一言難盡的表情,對二姑娘不關心家裏大事有點不滿,也不敢講,扭頭去廚房催飯了。

宅門寬敞,唐荼荼站在院裏遠遠望著,二殿下和那兩個公主全換了身衣裳,昨兒什麽都沒見他們帶,不知道這幾位一晚上的穿用都是從哪兒帶來的。

有了昨天晚上熱臉貼冷屁股的經驗,古嬤嬤和仆役們並不往前湊,只站在門口望。

套好車後,那位獵場千總進了院兒掃視一圈,認準了華瓊,這糙漢子咧嘴笑道:“大妹子,我們走啦!回頭讓你二哥去我那兒喝酒!”

華瓊與他寒暄了兩句,客氣有餘,熱情不足。因為不清楚二哥和他關系如何,回頭喝酒這話華瓊也沒應,笑盈盈地送他出了院。

剩下幾個貴人都搭不上話,華瓊便一句不開口,站在宅門前目送人家離開,盡全了地主之誼。

那位本該眼高於頂的二殿下卻客客氣氣地謝過了她,還交待千總好好照料她一家,華瓊頗有點受寵若驚。

她略略偏過頭,嘴皮子看不見動,聲音卻出來了:“他做什麽呢這是?昨晚你倆聊什麽了?坐外邊兒說那麽半天話。”

唐荼荼:“您看錯了。”

她站在華瓊旁邊望著,只見那位殿下上馬前回過身來,臉上又鑲上了他那張冷峻的殼子,走前,遠遠地朝她一拱手。

別人行拱手禮,總是謙卑而恭敬的。要是外貌不出色、五短身材的人,這麽一拱手,免不了會有點頭哈腰的意思。

他卻能拱出“禮賢下士”的矜貴味兒來。

唐荼荼手裏端著一碗胡麻粥,做什麽回禮都不方便,只遠遠點了點頭,目送他們啟了程。

她端著一海碗胡麻粥放到桌上,又給華瓊和珠珠各盛了一小碗。

古嬤嬤站在宅門旁看了好半天,直到那一排馬車走得只剩個小點了,回來才敢嘮叨人家。

“可算是走了,再待上兩天,家裏的菜都得吃空。咱家種那兩畦菜,平時夠咱們自己一月刨食,他們昨晚上那一頓飯就吃了小一半啊。”

她念叨了一晚上了,華瓊笑道:“嬤嬤快坐下吃飯吧,莊子這邊的賬都是你管著,花用了多少你自己從賬上支。”

古嬤嬤咕噥:“老奴哪裏是說這個。”

嬤嬤眼界不寬,在莊子裏住久了,養成了碎嘴的壞毛病。華瓊笑著聽完,並不理會,任她嘮叨兩句,也就不再說了。

胡麻粥便是芝麻粥,榨油浸出後留下芝麻外殼磨粉喝,這樣的芝麻粥油少,香味卻不減,一碗粥溫溫熱熱地下肚,別提多舒服。

珠珠吃飯快,吃完就拉著唐荼荼要去後院餵兔兒。她愛玩卻膽兒慫,後院的兔子各個吃得肥碩,蹦一下能跳好遠,肉兔,長得不機靈,各個直頭楞腦的,看起來特別兇。

唐荼荼只好起身去陪她玩。

華瓊輕飄飄一句話,截住了她的腳步,“別玩太久,一會兒去我房裏,咱娘兒倆說說話。”

“……”唐荼荼目光閃了閃。

華瓊端著那碗粥,含笑看著她,話裏頗有點意味深長:“閨女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咱娘兒倆關起房門說一說。”

唐荼荼心裏一咯噔,被珠珠拉著手跑了。

宅子後邊圍了幾道籬笆墻,裏頭養著十幾只兔子,一察覺到有生人氣息,都撒丫子往兔籠裏鉆。

“兔兔!兔兔快出來呀兔兔!”

珠珠拿著一小筐野菜和蘿蔔頭,蹲在這個籠子口瞅瞅,去那個籠子口逗逗,沒一只出來跟她玩的,滿地兔子屎都糊她腳底了。

唐荼荼看得膈應,換了個方向站,等她玩。

她大約知道華瓊要問什麽,一定是問她這身突如其來的力氣。她這身力氣雖然怪,但也能忽悠過去,讓唐荼荼心裏打鼓的是:華瓊不會是認出她這芯子是假的了吧?

唐荼荼占了這個殼子已有半年,除了最開始那半個月,她警惕異常,怕唐家人發現這芯子換了人。可半個月後,她再沒為這事兒緊張過。

無他,只因為府裏沒一人懷疑。

除了哥哥發現她跟以前有點不一樣,唐家剩下的所有人都沒覺出異常,他們奇怪的都是一些小事,比如:閨女怎麽食量一天天地變大了,怎麽忽然不喜歡花哨的衣裳了,怎麽不愛跟珠珠玩了,怎麽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突然變得愛出門逛街了……

全是瑣事,奇怪來奇怪去,誰也沒當回事。

唐荼荼剛穿來那天,從福丫那兒連逼帶誘地問過,以前的“唐荼荼”是什麽樣的姑娘。

福丫伺候原主將近一年,居然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支吾半天,也就吐出來幾句“小姐平時話少,也不愛玩,以前的閨中密友都不來往了”、“小姐愛看書,學業卻不好,學館念了三年書之後,就不想去上學了”,“小姐平時跟老爺不親近,跟夫人也不親近”。

至於跟華瓊這個親娘,那更是當仇人看的。

這具身體的原主人——那個還不滿十四的小丫頭幾乎把自己活成了隱形人,肚子裏揣著“哥哥受全家重視,妹妹機靈可愛,只有我是個小可憐”的怨尤,鉆了牛角尖,難為她一個小丫頭心裏藏那麽多事。

上邊唐老爺和唐夫人都不是什麽細心人,壓根沒察覺,最後那小姑娘硬是在一輩子最美好的花季,選了最錯的一條路。

至於華瓊,原身以前與她見面極少,對原身的了解應該還不如唐老爺,按理兒說不應該被察覺呀。

可從這幾日的相處中,唐荼荼又覺出華瓊精明異常,就有點拿不準了。

跟一只蠢兔子對視了會兒,唐荼荼拿定了主意,打算順其自然——要是華瓊認定自己不是她女兒,她就咬咬牙攤了牌;要是華瓊只是心生疑慮,那該瞞還是得瞞。

穿都穿來了,總得有一個能立身的身份。時下對鬼神一說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要是別人知道她從後世來,也不會有人把她當神仙供起來的,下場大約好不到哪兒去。

等心裏想出了個成算,珠珠那邊也餵完兔子了,唐荼荼才往華瓊院兒裏走,臉上苦大仇深的,走出了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場。

華瓊聽見門響,一擡眼,看見的就是她這副表情,噗地笑了出來:“怎的了這是,娘還能吃了你不成?”

唐荼荼直挺挺地在椅子上坐下,嘴抿成一條線,等著接下來的驚濤駭浪。

卻聽華瓊道:“娘就是放心不下。你在家裏種菜,也能做力氣活,這我是知道的,你力氣比尋常姑娘大的事,仆婦也跟我提過一嘴。但娘不知道你這力氣竟大得這麽離譜,這是怎麽回事?你這本事又是什麽時候練出來的?”

那麽重的馬車,幾個男人都擡不動,竟敵不過她一個小姑娘?

唐荼荼被華瓊接連自稱的幾聲“娘”說懵了,原來她是問這個,只問這個麽?

這下,唐荼荼提早準備好的說辭和假話都沒用上,她在華瓊的目光中,結結巴巴開了口。

“沒專門練……就是我上回大病那一回,睡了一覺起來,力氣就突然大了……時有時無的……”

這臨時編出來的說辭毫無邏輯,一聽就是假話,唐荼荼緊張得心直跳。

華瓊比她多活幾十年,一眼就看透了她心虛。華瓊含著這幾個字咂摸:“上回大病,睡了、一覺、起來?”

她斷句古怪,唐荼荼一時沒能分清這話是怎麽個意思:“……啊,對……”

這下,華瓊看著她的目光也古怪起來,腦子裏幾個支零的片段一點點串聯成線。

荼荼那回生病,真是好蹊蹺啊,怎麽什麽奇怪的事,都是在那回病以後發生的呢?

——去年冬至那回,荼荼得了那場稀裏古怪的病,病中,她竟連話都不會說了,誰也不認得似的,發著燒,人卻不糊塗,警惕地看著唐府每個人,動不動就“謝謝”、“沒關系”,言語精簡,不像以前那樣文縐縐的了。

——再說她母女倆的關系,以前荼荼這孩子可渾,對上她,總是汙言穢語沒個好臉,可荼荼病中還有病好以後,對她這個娘也客氣了起來。

——上回義山挨了打,荼荼還讓人傳信給她,願意找她幫忙了。再有劉大從圃田澤回來後講的那一晚上的事兒,雖然是幾個孩子鬧騰,可荼荼手腕高明,讓華瓊都聽得拍案叫絕,她哪裏像是個小丫頭?

——這孩子也不像以前一樣畏畏縮縮的,敢擡頭挺胸闊步走路了,目光明亮,做事縝密。

——平時見得少也就罷了。這幾日,每每看到她和義山、珠珠站在一起,那場景竟不像兄妹仨,而像是誰家老娘帶著倆不懂事的小娃娃,訓了這個操心那個。

……

幾個片段串聯成線,華瓊漸漸睜圓了眼睛,腦子裏冒出一個她不敢深想的念頭。

半年時間,一個孩子會有這麽大的變化麽?只因為大病一場,就脾氣性格全變樣了?

還是說……

“荼荼,你……”華瓊心怦怦直跳,以前她從沒往那頭想過,可眼下把這些奇怪的事串起來一想,所有的古怪都指向了那一個念頭。

華瓊眼裏亮光驟盛,卻不敢大口喘氣,仿佛大口呼一口氣,就要把這種可能性嚇跑了。於是這個精明了許多年的大掌櫃,呼吸都不利索了,按著自己的揣測開始小心試探。

“荼荼,你有沒有聽過……淘寶?LAMER?香奶奶?奧運?跨國連鎖?並購?核洩漏?微博抖音快手?網紅帶貨?”

唐荼荼呆滯臉:“什麽?”

華瓊太陽穴突突直跳,飛快盤算:荼荼也許不是她現在身體的這個年紀,她穿越前可能是個小孩,也可能年紀更大,甚至荼荼穿越前是個老年人也說不準!可那沒關系,不管什麽歲數,那都是自己老鄉啊!

華瓊拼命搜刮著上輩子那些她幾乎快要忘記的熱詞,把老中青三代的熱詞一齊籠統往出倒。

“柯南?海賊?漫威!高達?嗶站?新聞聯播?鴻茅藥酒?腦白金!——今年過節不收禮啊,收禮只收腦白金!”

時隔多年,華瓊循著記憶唱起來,竟一句沒跑調!要不是年代太久,她實在不記得那老年舞怎麽跳了,不然一定手舞足蹈地給荼荼原樣跳一遍。

“娘,你怎麽了?”唐荼荼目光呆滯,一個詞兒也沒聽明白,她甚至不知道華瓊念的是哪些字。

——不是麽?

華瓊呆了會兒,目光失望起來,眼裏的亮光全滅了,整張臉也一下子灰了下來,她難受地按了按胸口,強顏歡笑道:“沒事……”

半晌,華瓊才重新提起精神,懨懨道:“罷了,是我犯蠢了。你好好與娘講講,你這力氣是怎麽回事。”

唐荼荼不明白她剛才還一驚一乍,這會兒怎麽又消沈了。沒想明白,頓了頓,把自己力氣時有時無、危險關頭才能冒出來的事兒全給華瓊講了。

“不管我自己怎麽使勁,死活使不出來,讓您拿大石頭砸我一下,力氣立馬就冒出來了,但是隔不了多久……”

唐荼荼突然頓住話不說了。

華瓊:“怎麽?”

唐荼荼手指往唇上一比,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側耳聽著。

也不過三五個數的工夫,她們的房門被一個仆婦砰砰拍響:“三掌櫃醒了沒?老奴有急事要回話。”

華瓊瞧她一眼,心說什麽驢耳朵,聽得倒是遠。

“沒閂門,你進來吧。”

那仆婦匆匆進來,又回身把門合嚴實,看見唐荼荼也在屋裏坐著,撐起笑喚了聲“二姑娘”。這回她不敢像上次那樣把二姑娘當外人了,當著兩人面便道。

“開化坊的那客人已經等不及了,昨夜就在圃田澤等著了,一宿沒見著三掌櫃,怒氣沖沖質問哪有咱們這樣的,接了生意又不見人,要是再晾著他,就要去官府告咱們去哩。”

華瓊剛受了迎面一擊,這會兒心氣不順,冷笑道:“讓他去告!當自己東西是什麽清白來路!你情我願的買賣,接不接全憑老娘心意!”

那仆婦被她發作得楞住了。

華瓊深喘幾下,緩了緩自己的脾氣:“讓劉大備車吧,我換身衣裳就出門。”

她也不講究,當著荼荼的面兒換了衣裳,出了院門,正要交待古嬤嬤晌午給幾個孩子做點什麽吃,卻見荼荼也提著個小包袱跟上來了,裝著的是昨天買給她的那一兜子零嘴。

“你出來做什麽?”華瓊皺眉。

唐荼荼看著她:“左右我也沒事兒做,我給娘護個駕吧。”

華瓊張嘴就要訓,想說你一個小丫頭給我護哪門子駕,剛張嘴又遲疑下來。

……能推車的身板,應該也是能護得了駕的。

她這麽一遲疑的工夫,唐荼荼已經鉆上馬車了。華瓊哭笑不得:“娘是要出門談生意的,帶你個小丫頭像什麽樣子,又沒什麽好玩的。”

“您忙您的正事,我坐邊上聽聽,不礙著您。”

唐荼荼實在好奇華家做的是什麽生意,從華宅出來後,她這好奇心就一路飆高,多少也有點擔心:開化坊裏住著的全是權貴,娘跟他們能做什麽生意?還有剛才她那話,什麽叫“東西不是清白來路”?

“掌櫃就讓二姑娘跟著去吧,姑娘坐在後頭,露不出臉的。”

劉大劉二都笑著給唐荼荼說好話,華瓊只好擺手,讓他們發車吧。

馬車從鄉道上了官道,又一路東行,兩個時辰後竟回到了內城。

這回她們輕車簡從,走得極快,沒從西門入城,而是直接走了東城門,在圃田澤前停了下來。

河上碧波蕩漾,滿眼紅樓綠綺羅,是上回捉岳無忌時來過的那個煙花風流之地。各家青樓夜裏繁忙,白天正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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