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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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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女官驚呼道:“主子萬萬不可!您脾胃虛弱,這些雜碎東西如何能入口?哎喲主子你瞧,這上頭還沾著爐灰呢!”

兩位公主都不理會,她倆坐在爐子邊,睜大眼睛看著華瓊和華家的下人烤肉,上好的銀絲炭煙少,可坐得太近,多多少少有些火灰。

跟出宮的女官一個勁兒地叫二位公主離爐子遠些,常寧公主嫌煩了,冷著臉說了句什麽,那女官不敢再吭聲了。

華瓊笑而不語,也不攛掇她們吃,把這一爐子烤出來的肉全分給了兒女和家裏的仆役,一院人或坐或站,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她手藝確實好,就是燒烤醬味重,又辣又香,唐荼荼燙得直嘶氣。

華瓊那秘制醬料裏邊除了孜然最難找,剩下的找得最用心的就是辣椒了,天南海北各種辣椒,華瓊湊了個齊,加上山雞肉緊實、兔肉又柴,都不容易入味,烤之前腌制了一刻鐘,一上火,香味撲鼻。

常寧和嘉善公主香得眼睛都直了。

宮裏很少吃烤肉,有這東西,但很少吃,貴人們多數吃不慣這煙熏火燎的東西,禦膳房往往用的是先蒸後烤的精細做法,蒸得汁水四溢後,再烤一層酥皮出來,只有個酥脆的口感而已,算不得烤肉。再從外廷的禦膳房一路送進後宮,哪怕用各種妙招保持著熱乎,也總是失了那股剛離火的香味。

何況宮裏做菜都少油少鹽,醬料和調味粉放多少,都是要用小秤稱的,放得無比精確,也就失了鮮活,遠遠沒有華瓊烤出來的香。

幾番爭執之下,女官們到底不敢惹小主子不高興,又請了晏少昰的意思,這才勉強閉上嘴。

那一下午緊著後頸皮的獵場千總,總算尋著個機會戴罪立功:“山雞兔子烤著有什麽好吃?卑職帶人上山獵兩頭野鹿山豬來,那烤了才叫一個香!”

“你快去快回!”

那千總溜須拍馬的功夫一般,打獵的工夫卻厲害,帶著幾個侍衛出去,不多時,馬背上就負著幾頭畜牲下了山,洗涮幹凈,又交給廚房片開,仔細腌制了,天大黑時架到了火上。

這鹿肉和野山豬烤出來確實是香。

木莂獵場多年沒辦過什麽盛事,皇家和世家子弟都紮堆去南苑玩了,木莂獵場便只能招得來一群公子哥玩耍,裏邊功夫好的公子哥少,軟腳蝦為多,大多是呼朋引伴地來,在一群女眷面前拉弓顯擺兩下。

林子裏不敢放進大型的野物,所以最威猛的也就是山豬麅子這一類了。因為沒有天敵,肉肥味美,上火一烤,油花兒滋滋得往下淌,滾起一串火星子來。

他們這趟烤的肉,華瓊從頭到尾沒沾手,帶著仆役早早回到了西院,避得遠遠的,只借過去兩只爐子。

一來怕自家仆役不懂事,沖撞了人家;二來,萬一哪個貴人吃壞了肚子,自家人沒沾手,也能拿得出道理來。

這會兒隔著半個園子,華家人遠遠地看見他們連杯盤碗筷、米面糧油、甚至佐飯的調料都全是自己帶來的,取用井水前,都要先驗兩遍——銀針驗一遍毒,再由女官喝兩口,隔一刻鐘人沒事,才會取水上火燒。

嘖,可真講究。

華瓊心想這樣也好,清清楚楚的,愈發覺得自己有先見之明,早早把自己烤出來的那波肉給家裏人分了,沒給公主吃一口。

宮裏出來的女官心氣高,對華家的人客客氣氣,卻也冷淡至極。那千總倒是個熱心腸,讓手下人端來烤好的鹿肉、山豬各半扇,謝過了華家的地主之誼。

華瓊起身謝過:“多謝大人。”

“夫人客氣啦!”那千總笑道:“你家這莊子我是來過的,去年你二哥還借了我們十幾匹公馬,拿去獵場配種。”

又壓著聲兒說:“你二哥還拿本錢價賣過我兩波皮毛,也算是老相識了,回頭叫你二哥去我那兒喝酒!”

華瓊不知還有這一茬,與他敘了幾句話,才目送他回東院。

他們二人說話時,唐荼荼坐在一邊聽得一字不漏,一邊尋思,拿本錢價賣皮毛給官員,這算是賄賂吧?另一頭,她心裏的疑惑慢慢漲起來,姥爺家裏又賣雜貨、又賣香料、又賣皮毛,還有商隊……

越聽,越像是個南北皆有往來的大商人。

她把疑惑埋在心裏。

華家不講究尊卑之別,華瓊也從來不使喚小丫鬟,她手邊只有一群嬤嬤仆婦,互相都以“老姐姐”相稱,喊起來親熱得像一家人。

人多熱鬧,也吵,唐荼荼兩只耳朵都是嗡嗡的,連哥哥都有點人來瘋了,跟著劉大劉二喝了兩杯黃梅酒。

唐厚孜剛考完鄉試,腦子還沒從考場上帶出來,半醉不醉,搖頭晃腦地背起孔孟來。

唐荼荼嫌吵,端了兩只盤子,盛了烤肉坐去院門口吃。她咬著肉細嚼慢咽,吃了半盤子就覺口幹,滿院兒沒找著溫水,便也倒了一碗酒,端回了院門口。

這酒是拿梅子釀的,釀造時間短,度數也不高,還有點酸甜味。

唐荼荼吃一串肉,喝口小酒,兩腿也不屈著,大伸在前邊,翹著腳看月亮,舒舒服服地享受起來。

身畔有風落下,唐荼荼偏頭去看,一身錦衣坐到了她右邊,再擡頭,看到了二殿下那張冷峻的臉。

這位殿下仿佛薄荷成精似的,一坐人旁邊,立馬覺得清涼解膩。

“給二殿下請安。”唐荼荼起身給他福了一禮,端著盤子酒碗就要走。

像是很怕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

“坐下。”晏少昰斜睇一眼,“怎的我一來,你就要走?”

唐荼荼:“……這不是我身板太大,怕擋了殿下看月色麽。”

晏少昰身邊沒人敢跟他說這樣的玩笑話,聞言,他反應了一會兒,才懂了這句話的意思,呵笑了聲:“油嘴滑舌。”

還自然而然地把她這話當成了恭維。

唐荼荼喉嚨有點梗,知道二殿下大概是領會不到她的心情的,只好深吸口氣坐回去。

月色朦朧,愈發襯得她膚白,像個白面饅頭,眼亮臉頰圓,倒也有幾分憨態可掬。

只是手上裹著的那幾圈紗布有點刺眼。

晏少昰瞥了一眼,自顧自地挑起個不討喜的話頭。

“手還傷著,酒肉葷腥你就全沾了,想爛手不成?”

唐荼荼規規矩矩認錯:“二殿下教訓得是。”

認完錯,她三兩口把盤裏剩下的兩串烤雞胗趕緊吃了,好像吃得快點,就不妨礙傷口愈合了。

這陽奉陰違的,晏少昰差點讓她給氣笑了。

“那是你娘?”他望著院裏喝得微醺的華瓊。

唐荼荼不知他要問什麽,卻也知道他這樣位高權重的貴人,問人一定沒好事,遂猶猶豫豫地點了個頭。

晏少昰道:“倒是比你機警。”

她娘烤出來的東西全給自家人吃了,嘉善和常寧一口沒沾著,後頭的烤肉都由宮裏跟來的廚子接了手,從食材到清洗到烤制,甚至是碗盤,都是宮裏頭帶出來的,華家沒沾一下手。

倆丫頭只顧著吃,圖稀罕,吃進嘴裏就不帶腦子了,壓根沒註意到烤肉的換人了、醬料味兒也跟人家的不一樣,什麽都沒吃出來,只吃了個熱鬧。

晏少昰給了個不錯的評價:“知情識趣,小心謹慎,你娘是聰明人。”

唐荼荼沒看出這麽多名堂來,任他說什麽算什麽,不怎麽走心地回道:“謝殿下誇獎。”

“常寧和嘉善很久沒出宮,給你家添麻煩了。”

噢,還真是公主。唐荼荼道:“殿下客氣了。”

她穿來盛朝半年,見高官、見貴人的次數實在少,腦子裏還沒樹立起鮮明的階級觀念,接受過後世公民平等教育的,也很難長出這個歪觀念。只是為了省麻煩,見別人跪就跟著跪,見別人問安就跟著問安,唐荼荼有樣學樣,懶得為“人生而平等”的觀念流血流淚。

二殿下說一句,唐荼荼應一聲,很不走心,心思全繞回了旁邊這位殿下身上。

上回見他,差不多是一個月前的事兒了。學臺那日敘的話在唐荼荼心裏翻騰了好久——好好一孩子,自童年起就被父親厭惡,實在是慘。

昨天,她又從古嬤嬤那兒聽了一嘴長公主和謝駙馬的故事,那是另一種忠孝情意不能兩全的慘。

再擡眼望去,二位公主拿著幾根竹簽肉在火上烤著玩,她倆不會撒油不會轉圈,把簽子上的肉全烤成了炭。身旁一群女官宮女攔了又攔,公主們卻還是嘗了一口那烤焦的肉,難吃的“啊呀”直叫,又不信邪地抓了幾根去烤,明顯是從來沒有玩過。

叫她這外人看著,都覺得好笑又心酸。

唐荼荼忍不住往身旁轉了轉視線,心裏邊生出些憐憫,覺得他們這些皇族真是各有各的悲哀。

她腦子裏剛轉過這個念頭,身側的人就飛快轉頭,攫住了她的視線。

“賊眉鼠眼的,在想什麽?”

唐荼荼:“……沒。”

她收回視線,琢磨著怎麽跟二殿下開口,問問他派人監視自己的事兒。言語還沒組織好,卻忽聽二殿下沒頭沒尾地問:“我見你地圖畫得不錯,形意皆備,那你可會測繪江河湖海?”

唐荼荼沒跟上:“……什麽?”

晏少昰思索了一會兒,盯著她徐徐道:“渤海上有一排無名群島,北毗遼東,南接山東登州府,像一扇門似的,擋在出海口上。”

噢,渤海群島啊,唐荼荼知道這塊地方。

地殼板塊運動慢,千百年後的地圖也沒怎麽變,只是歷史沿革中古今地名叫法不一樣了,她連想帶猜地能猜出來。

晏少昰接著道:“這一排島嶼上,有一群海匪多年據守海島,猖獗至極,劫掠往來客商和漁船,從來不分敵我,外國進貢的船,他們要劫;漁民出海的船,他們也要劫。”

“那地界靠海吃海,漁民甚多、水軍也多,海匪混在其中,根本分不出,如今粗略估計島上的海匪已有上萬人,人多,消息來路甚廣,但凡山東籌措戰船、調集重兵去剿匪,海寇就一窩蜂地跑,北上逃竄至長海一帶——長海那邊的小島更多,足有百八十個島,海寇在這南北兩頭神出鬼沒,滑不溜手。”

“官府有自己的水軍探子,每回遇上了海寇的船,就假扮成漁民或客船跟上去,想找到他們的大本營,卻總是跟丟。那群海匪生在海上,長在海上,如出入自家後花園,又狡詐如狐——大船跟不上他們,小船又總要在半道上被他們擊沈。”

“昨日山東戰報傳來,說蓬萊島派出剿匪兵船七十艘,分散在海上搜了兩個月,只回來了五十多艘,有十幾艘連人帶船被拉進了匪窩,生死不知。”

唐荼荼聽楞了:“噢……殿下需要我做什麽?”

她上輩子的家鄉在內陸省,高中都沒念完的時候,末世就來臨了,前三年倉皇逃命,後邊七年忙著在基地紮根,十年間一直在陸地上,對海的印象還停留在初中出去旅游時。

至於海戰是什麽樣,唐荼荼想都想不出。

晏少昰哼了聲,對她這悟性不太滿意。

“水軍一直尋不著海匪的老巢,便只能在那一群島嶼上碰運氣,戰船行得慢,從蓬萊徑直去往登州,這一趟往返就得六七日,要是擴大範圍搜海,費時更長。”

“就算是兵船備齊,想要搜山檢海,水軍中也沒有精準的海圖,連百十個海島的位置都找不齊,更遑論搜海了。如今的海圖大都是海商繪出來的,商人不求精確,謬誤甚多,只有個大致方位,明礁暗礁都繪不出,大船入了海,根本不敢亂走。”

晏少昰一語點破:“要是有一份精準的海圖,像你那輿圖一樣方位尺寸清清楚楚,就方便多了。”

可是繪城池地圖能丈步、能數磚;繪制再大的疆域圖,也能按車馬速度估算距離。海上卻通通不行,風向一變,速度和方位都不一樣了。

船上的舟師夜觀星,晝觀日,陰晦則觀指南針,饒是如此,繪出來的海圖都偏差很多。

唐荼荼眨了眨眼睛,慢慢放緩了呼吸。

晏少昰看到她目光一陣閃爍,更“賊眉鼠眼”了。

唐荼荼咳了聲,慢吞吞問:“殿下,假如我能給出辦法,您用了這辦法也確實能得行的話,我能跟您討個賞麽?”

晏少昰雙眼微瞇。

——挾功邀賞,哼,貪婪!

可她不是自己手下的人,總得給點甜頭,才好叫她辦事。

晏少昰沈聲道:“你要是能有辦法精確測繪海圖,我記你一大功;要是用了你的圖,得以清理了海患,我保你一輩子衣食無虞。”

唐荼荼一拍他手背:“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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