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

青城外的小山上。

“哎呀，都怨老爺要踏什麽青。”一名美婦邊嬌嗔，邊嫌棄地看著繡鞋上的泥水，“這讓人怎麽走路呀。”

一旁富態的中年男人賠著笑：“這不也是沒料到嗎，是我的不是，夫人莫氣了。”

今日原是城中有名的富戶周府舉家踏青，但也是奇了，出門時還晴空萬裏的天氣，到得這山上，卻陡然間陰雲密布，不消一會兒竟下起雷雨來，一道道閃電伴著驚雷直劈向這座小小山頭，慌得女眷都驚叫起來。

更奇的是，仿佛只有這座山上的天色有變，望一望遠處，雲都還是白的。幸而一行人眼看雨要澆下來，及時找到了一處亭子避雨，否則此刻定是一頭一身的狼狽了。

不過這雷雨來的快，去的也快，不過二刻鐘的工夫，已是雲消雨散，碧空如洗，只有樹葉上不斷滑下的雨珠和泥濘的山路提醒著眾人，方才確然有過這樣一場急雨。周老爺自認有些才學，搬出《相雨書》裏的話侃侃發表了一番見解，幾個下人一窩蜂捧場，其實誰也沒聽明白。

“罷了，和你生氣早就被氣死了。”婦人避開周老爺要去牽她的手，回身逗弄由婢女抱著的兒子，“不要摔著我的小阿毛就好了。”

後面被另一個年長婢女抱著的女童看了看她，沒有吭聲。

走了沒幾步，那小男孩忽地哭鬧起來，吵著也要這年長婢女抱，大約是抱他的侍女年紀太輕，手勢不大熟練，抱得他不舒服。

女童望了望父親略顯為難的臉，主動向年長婢女道：“阿嬤，我想下來自己走一會兒，你抱弟弟吧。”

年長婢女應了一聲，小心地將她放到地上，叮囑她小心些，眼中暗含嘆息。

那美艷婦人並不是周老爺的原配，而是在周夫人去世後被扶正的。她從前還是妾侍時，與正房總歸有些不睦，如今搖身一變登堂入室，肚子爭氣又生了兒子，更是得寵。雖然她行事還不敢很過分，這沒了親娘的大小姐日子總是沒那麽好過。

男孩被接過去，拍著後背哄了幾下，哭聲便低下去，周老爺見狀舒了一口氣，不鹹不淡道：“阿妹懂事了。”

阿妹便是女童的乳名。

婦人瞥了女童一眼，由婢女扶著揀泥水少的地方，風拂楊柳般走開了，年方五歲的女童沈默地走在隊伍邊，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

大約半個時辰的光景，一行人便尋到一處開闊的地界，有兩塊既矮且平坦的大石，十分適合歇腳野炊。

周老爺湊到婦人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麽，婦人將四周打量一眼，勉強一點頭，立刻有家丁上前來鋪開幹凈的布帛，伺候著主子們坐了，擺開瓜果點心，又有人到稍遠處就地生起火來，架上壺煮開水泡茶。

不知是行的路遠了，還是餓了，那小男孩剛坐下又啼哭起來，一群人頓時圍攏過去，手忙腳亂作一團。女童在一旁呆坐了一會兒，發現並不會有人來理會自己，自己也融不進這人堆裏，索性搖搖擺擺地跳下石頭，向一旁的樹林走去。

也許是她素日在府中都很不引人註意，她這一走，一時倒沒人發現，直到她走出視野了，才有一個婢女察覺，悄悄碰了碰婦人的手肘：“夫人，大小姐……”

婦人一個白眼過去，她立刻改了口：“那女娃娃好像不見了。”

婦人掃一眼周遭，壓低聲音：“不見就不見了，你們只裝不知道，走丟了最好。”

本來嘛，他們好好的一家人，平白無故夾著一個那女人的孩子，多糟心。何況女孩吃家裏的用家裏的，到頭來還是別人家的人，半點指望不上，還是早丟了早好，讓這山裏的狼蟲虎豹叼了去才省心。

想到這裏，婦人忽然在心裏念了一聲佛，不是反省自己的念頭太惡毒，只是萬一報應到兒子頭上就不好了。

這女童膽子也大，片刻光景，已經穿過了那片小樹林，又踩著石頭手腳並用地跨過了一條山溪，來到一片空地上。她舉頭四顧，剛要挑一個喜歡的方向繼續走，卻忽然“呀”地一聲叫出聲來。

不遠處竟然躺著一個人，只是他一動不動的，好像死了一樣，所以她一開始沒瞧出那是一個人來。

大約年紀小是不知道怕，她顛兒顛兒地跑到那人跟前，跪下身去仔細端詳。

這人年紀很輕，身材修長，一身白衣被雨澆得濕透，緊貼在身上，邊角還沾了些泥水，顯得有些柔弱，黑發散亂著，有幾縷貼在了臉上。女童看了片刻，伸出小手去，輕輕地撥開那幾縷額發，露出一張盡管有些蒼白，卻依舊好看得像畫一樣的臉來。

女童越看越覺得，他好像一只蔫蔫的小白兔，可招人心疼啦。

似乎是被她弄醒了，這人慢慢地睜開眼睛，無力地看著她，女童歡叫一聲，湊到他眼前：“你醒啦？”

雲涯試圖動一動，然而全身哪裏都不聽使喚，他望著眼前的小臉，有些弄不清楚狀況。他已經盡量挑選了清幽少人的山中渡劫，若是面前出現一個樵夫獵戶，他倒也不很驚訝，可是這分明是個粉團子一般的小女孩，這是從哪裏來的？

見他不作聲，女童有些著急了，輕輕推他道：“大哥哥，你怎麽啦？是不是生病啦？”

那雙軟糯糯的小手在他身上胡亂按著，使雲涯的心裏泛起一絲暖意來，他吃力地點了點頭，見那女童的小嘴一癟，立現擔憂之色，忙道：“不要緊的，我躺一會兒就好。”

女童伸手在他額上一摸，雖然其實並摸不出什麽來，站起身就要跑：“我去喊人來。”

“不要，咳咳……”雲涯急切之下支起身子道，結果立刻牽動肺腑，無力地倒回地上。

他無法向這個小女孩解釋，他和她不一樣，假如一旦被人發現他是浮桑人，他在他們眼中就不再是人了，而會被當做長生藥吃掉。雖然他剛剛已歷劫成為地仙，但眼下的他虛弱得就連這個小姑娘也可以毫不費力地殺掉他。

女童跑回他的身邊，滿臉的驚慌無措，好像是自己犯了什麽錯誤一般，雲涯正想著怎麽安撫她，她眼中卻驀地又閃現出光彩來，返身到小溪邊用手掬了滿滿一捧水，樂滋滋地跑回來，遞到雲涯唇邊。

“我生病的時候阿嬤就讓我多喝水，說會好得快一點。”

雖然她一路跑一路漏，那水統共沒剩多少，雲涯依然覺得那是他這輩子喝過最清甜的水。

剛給他餵完水，那女童便頭也不回地跑遠了，雲涯連開口喚住她的力氣都沒有，心裏很是遺憾。說來他還沒有謝過她，雖是萍水相逢，也希望有機會好好道別才是。

他嘆了一口氣，重新閉上眼睛，調整呼吸，試圖通過吐納讓傷重不堪的身體恢覆些元氣。不料過不了多久，他又聽見那個稚氣的聲音：“大哥哥，醒醒。”

他睜開眼，詫異地看著那女孩去而覆返，笑得美滋滋地沖著他打開雙手，掌心裏一小捧不過彈珠大的野果，儼然一副獻寶的姿態。“快吃吧，吃了病就好了。”

雲涯望了望那些果子，軟聲軟氣：“謝謝你。你替我放在一邊，我一會兒吃，好嗎？我現在有些難受。”

女童果然乖巧地放下，還拿手攏到一處，認真道：“那你一會兒一定要吃啊。”

“嗯，一定。”

其實雲涯一眼就看出來，那些是有毒的野果，只是小孩子分辨不出，他眼下連護體仙氣都沒有，若是此時吃了，恐怕就能即刻去見閻羅了，不過他仍舊真心實意地感謝這個孩子為他做了這麽多。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體內的氣息，看著她小小的臉龐，“把手給我，我送你一件東西，好不好？”

女童聽話地將左手遞過去，雲涯費力地擡手，挽起她的袖子，露出藕一樣的小臂。他凝神屏息，默念口訣，集中本已所剩不多的力量，女童全然不明白他在做什麽，只楞楞地看著他。

忽然之間，一縷淺淡的銀光自雲涯的眉心閃出，倏忽之間已鉆入女童的左腕，女童發出一聲輕輕的驚叫，眼看著自己的腕上浮現出一塊淺紅色的印記，好像生來就長在那裏，若是不知道的人，一定會以為是胎記了。

在渡劫後立刻這般動用術法，使得雲涯猛然爆發出一連串的咳嗽，眼前陣陣發黑，幾欲暈厥過去，女童嚇得忙用小手替他順氣。

他剛略微平覆氣息，就聽見樹林那邊傳來呼喊聲，喊的是“大小姐”，女童的眼睛亮了亮：“是我家裏人來找我啦。”

雲涯向她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這是魂牽印，從今往後，我的一縷魂魄就牽在你身上了，只要你遇到危險，無論在哪裏，我都會來。”

女童眨巴眨巴眼睛，甜甜道：“謝謝哥哥。”

不過雲涯瞧她的樣子，就知道她沒聽懂，只柔聲道：“快去吧，你家裏人該著急了。”

女童點頭，向他揮手道“哥哥再見”，便提起裙子向溪對面跑過去了，雲涯躺在原地，許久，眼中的柔意都未散。

此時還不叫清昭的清昭不知道，她高燒不退的那一年，雲涯隱去身形在她屋外徘徊了許久，掙紮著是否要將她帶走，只因覺得一來小小年紀在山上寂寞，二來家人終歸是家人，跟著自己這樣的異族唯恐害了她，才最終獨自離去。

她亦不知道，當雲涯在集市上找到她的那一刻，雖然表面上還是那般雲淡風輕，其實心裏痛得已經在勉力自持。

她從來不知道，當年在北市的相見，並不是他們的初遇。

因為那一場高燒，她幼時的事幾乎都記不清了，是她將自己的師父忘了，但是不要緊啊，該相逢的人，總會相逢。

作者有話要說：

好啦，今晚這本文就正式完結啦。

這是我的第一篇文，寫的時候狀態也不好，現在回頭真是沒眼看啊沒眼看……

萬分感謝一直看到現在，給我收藏，給我留評的小天使們，還有不計較我的渣數據還給了我榜單的雲婳大大。

新文國慶後開，這一次一定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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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想當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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