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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請君試問東流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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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截天地一線生機,護洪荒眾生前路。

雨落得無常。

斑駁的雨絲自天幕傾覆而下, 來勢洶洶,將這茫茫雪山罩在一片血紅霧氣之下,自外界看去, 似連這世間至清之所, 也遍染了紅塵喧囂,入了萬劫莫測。而若踏足域內, 白雪散漫一地, 又透出些無辜來。

一氣斜披著道袍,蒼雪般的發垂於肩脊,似與天地一色。

祂足履不觸微塵,虛踏著玉色長階, 漸見遠處巍峨的宮室,連綿橫貫山峰。白鶴自雲霧間騰空而起,展開的羽翼潔白無垢, 振翅間遺落幾許微芒,撞入雪色之中。

一氣抱著玉宸,懷中少女輕得好似沒有重量,又隱約發著熱,面色染上幾分嫣紅。祂眼眸微垂,淡淡地瞥了一眼, 又在不聲不響中提了速度。

幾個起落之間,蒼茫白雪落於祂腳下, 一路延伸向遠方, 天地倏忽縹緲幾分,而那蒼然大雪的盡頭, 太清與玉清肅容以待。待到道祖的身影映入純白之中, 方齊齊行了一禮。

紫衣的道祖眸色冷寂, 微微頷首示意。

太清、玉清微整儀表,直起身來,目光中帶著幾分問詢的意味,看向祂懷中的少女。各自心頭轉過幾輪思索,又按下不表。

一氣緩緩吐出一聲嘆息,轉而把玉宸抱過,交付太清。

接下少女後,太清眉目微蹙,習慣性地探上她手腕。

玉宸這般兜兜轉轉了一圈,前塵往事越發撲朔迷離,幾度夢回,幾度錯失,自身又如漂泊浮萍,難覓安定。眼見應是「病情」加重,待太清一查看,又出乎他先前所料。

這修為境界雖說仍是不穩,卻隱隱有向上突破的趨勢,念及她原先應有的水平,又更添了三分厚重。

這莫非是,破而後立?

又是誰這般大手筆,不惜讓玉宸輾轉此間,又篤定她不會中途發生意外?

玉清元始神色淡淡,攏在袖間的修長手指撚上衣袂一角,斂眸深思須臾,便聽他師尊緩聲道了一句:「浮生倥傯,聚散無常」。

似解釋,又牽涉出了更深的疑惑。

一氣偏轉過身,道袍迤邐,拂過此間茫茫白雪,望向元始:“玉清可有疑慮不解?”

元始靜默了幾許,方上前一拜:“弟子不才,有三問想請教師尊。”

一氣簡短道:“問。”

元始:“一問上清,命數何解?”

一氣揮袖揚起雪潮,飄飄灑灑地飛旋而上,雪中漸現通天身影,於林木葳蕤中行走,又伸出冰涼指尖,輕點上玉宸額角,化去幾分灼熱:“所求甚多,命運顛簸,夙願不改,當入此劫。”

元始再問:“昔日師尊言,聖人歷萬劫而不滅,何為聖人之劫?”

一氣眼眸微涼,又言:“聖人劫數,為玉宸所陷囚牢。以此劫為基石,以三教為籌碼。”

元始闔了眸,吐納紊亂幾分,又慢慢平覆下來。那雙蒼涼眼眸,以蒼莽雪色為底色,漸漸暈染開來:“顛倒時序,橫貫時空。弟子不解,為何偏生是他們二人?”

一氣瞧著他,沒有回答。

只是倏忽之間,耳畔的風聲大了起來,帶來三教弟子們絮絮的聲音。

“唉,多寶師兄……”

“黃龍你給我站住……”

“師姐?為什麽這個術法要這麽施展啊?如果替換掉這個手勢……”

“呃……”那麽多紛雜的聲音自遠處湧來,仿佛近在眼前,絮絮地朝他們訴說。而自此遠去,更多的聲音被囊括進來。

妖族的幼崽出生時微弱的哭聲,伴著母親絮絮的安撫;巫族祭祀之禮帶來歌舞聲聲,伴著巫祝們虔誠的祈禱;人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勞作之聲,與孩童們嬉戲打鬧的聲音混雜在一處……

還有什麽呢?那些莫測的,神秘而又蒼老的聲音,是古老密林中的生靈?是被判處放逐的開天三族……或為善言,或為惡念,盤旋曲折,無窮無盡。

聲音太多太雜,始終聽不真切。

太清上前一步,伸手輕按元始的肩膀。

元始微怔,回眸看他,聽見長兄隱含沈郁的聲音,他說:“上清是不一樣的。”

上清,是為愛這個世界而來的。

祂習以為常地聆聽著眾生的聲音,為之動容,為之失神,最終甘之如飴地為這浩渺眾生,走下了道尊的尊位。

截天地一線生機,護洪荒眾生前路。

【太始洪荒,昆侖】

外界的一切聲息被隔絕殆盡,卻絲絲縷縷不絕於耳,悄然影響著玉宸。她跪坐於雪地之上,長裙若雲霞般散開,神色怔怔,猶帶悲涼。

棲息於昆侖的青鸞白鶴作著祥瑞之兆,雲霞霧霭團聚於昆侖上空,印證著此地的萬千福祉。

而與之一線之隔的莽莽洪荒,卻兀自陷入了開天以來,第二次浩蕩的劫數之中。

“呃……”她想:何其諷刺?

少女微微仰首,墨色長發被風溫柔撫過,仿佛是無聲的勸慰。

昆侖的雪停了半日,為她營造著虛幻的日月輪轉。

而太上匆匆找到她時,她正怔怔地望著天穹,猶自不甘心地朝著高聳的雲層伸出手。漫天的劍意拔地而起,伴著劍陣盤旋而起的淡藍光輝。道印濯濯,自有北天星鬥入陣,一顆一顆地亮起,聲勢滔天。

當然,無事發生。

無論是直截了當不希望她涉入此劫的兄長們,抑或算清因果變數,斷定無從挽回的師尊,他們聯手為玉宸設下的結界,又豈會輕易被掙脫而去。

而她知曉,外界的日月早已停轉,陷入永夜。黑雲籠罩而下,伴著天譴雷鳴,地上的業火熊熊灼燒,通往冥界的大門向著洪荒敞開。明耀灼灼的曜日一入此劫,便再也無法回頭。

“太一……”

玉宸喃喃地喚著,又在下一秒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蹙起了秀氣的眉,眼中情緒愈發真切地流露出來。

“玉宸!”

青年執著拂塵,震碎襲來的一道劍氣,又冷著臉,刷刷刷劈開一條道路,向著中央的玉宸走去。

陣法像是把全部的威勢都集中於攻擊外界上,只餘一層被動的庇護,使得他十分順利地走至玉宸身側,又含著薄怒,喚了她一聲。

玉宸卻似絲毫沒有聽見,只顧望著天際。

太上收了拂塵,任憑蒼青道袍曳落一地,伸手將她抱住,又強硬地扳過她的臉。

他妹妹眼底曾經的純澈天真,如今化作了空茫,漸漸融入一場空濛煙雨之中。

她仿佛初初回過神來,聲音淺淡,喚了他一聲阿兄。

卻像是失卻了靈魂,默然無聲,平平淡淡。

太上神色淡漠,待壓抑下心頭莫名升起的痛楚之情後,他深吸一口氣,加重幾分力道將她抱緊在懷中。長兄微微垂首,輕柔地抵上她的額頭:“不要去聽,不要去看,阿宸,聽話。”

“可是阿兄,”玉宸仰起臉看他,眸光淺淡,帶著隱約的不解與茫然,“它們一直都在啊。”

玉宸:“這些聲音,自我誕生之時起,就一直都在。”

她停頓了一瞬:“只是之前的我,不太聽得懂呢。”

漫卷的雲霞幻化著祥瑞,將兩人之間的靜默拉長。

玉宸歪了歪頭,水墨暈染的發拂過面頰,映著她倏忽沈寂的眸:“阿兄曾經給我講過,傳說中有一地,名為歸墟,歸墟匯聚人心之惡,但凡惡念所聚之處,便有歸墟的身影。”

她說著,輕輕地笑了起來:“我好像知道,它在哪裏了。”

雪花不知何時,又慢慢下了起來,越下越大,籠罩著這片與世隔絕的孤崖。它獨自歲月靜好,任憑外界深陷劫數。

太上闔了眸,冷聲道:“仙道不救世人,只事清算。”

玉宸奇異地望了他一眼,像是想起什麽,笑得越發蒼涼:“可是在作為仙人之前,身為玄門三清的我們,亦是這世間的神明啊。他們若信我,我豈可,不救上一救?”

太上神色漸冷,凝眸望著她:“你若執意如此,未來……”

未來必有劫數臨身,深陷殺局。

玉宸眼神灼灼:“為什麽沒有兩全之法呢?”

她彎起眉眼,紅衣烈烈,像在雪中起舞,劍意橫絕四方:“我不想做選擇,我全部都要。”

風雪彌漫過視線。

盡管他們近得觸手可及,太上卻倏忽覺得,他從未看懂幼妹。歷經莽莽亙古的陪伴,這顯得太過於不可思議,又真實得讓人惶恐。

便如此刻一般,隨處充斥著一種壓抑的情緒。

後來的後來,借著無盡的歲月,太上將玉宸此刻的神色描摹了千萬遍,直至再也不可忘卻,方讀懂那一瞬間的情緒。

是命運臨頭前,至深的惶恐。

唯恐失去什麽,最為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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