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即刻出發衡州，奉華下令甘賢修隨行，這支精銳旁的武器都沒帶，“只”捎上了軍隊的半個藥庫。

依奉華的吩咐，一行人以八百裏加速的速度奔向八歧樓，日夜兼程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馬，途中不還斷分散人馬傳遞聖旨，召集醫術高明的能人異士，連寺廟也不放過，也是對找到水清木抱有一絲希望。

自那日起，奉華的心情變得越發急躁。他看著十七日漸慘白的面容，一股激烈的熱流時時刻刻在他體內瘋狂流竄，看人的眼神越發兇狠，像一頭狂暴的猛獸隨時準備殺人洩憤。

而這個殺人洩憤的契機很快就到了。入夜，他們到衡增交界時，十七下體忽然出現大片血跡，甘賢修把脈許久依舊愁雲滿面不知為何如此，奉華暴怒，當場擡手對著甘賢修的天靈蓋準備將他一掌斃命——

“皇上且慢！甘賢修是王禦藏的弟子，甚得皇後娘娘讚賞，還請皇上顧念皇後，手下留情！”

——“能不能不再殺人了？”

奉華掌風呼嘯生生停在半空，他移眸望向為甘賢修求情的衛九，仿佛聽見她含淚說話，終是緩緩收掌，兩指捏住甘賢修的脖子把他遠遠地扔出飛快奔行的車輦。

被扔出來的甘賢修嚇得頭暈腦脹，雙腳止不住發軟發抖，想要站起卻一個跌撞嘭一聲摔在地上，這樣大力的摔跤可是連一旁的俞參將看著都痛，可甘賢修不敢叫出聲，哆哆嗦嗦地撐著樹木爬起，翻身靠著樹幹大口喘氣，多年的行軍生涯都未試過像今夜這樣一點力氣都沒有，滿頭的汗都沒法擦。

俞參將看著都覺得甘賢修可憐，忙背著他上馬，用衣袖為他擦去頭上汗水，低聲悄悄道：“甘大夫，我是理解你的，你跟著軍隊這麽多年見的都是男人，女人的那些事你當然不擅長，真是難為你了！”

甘賢修的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他用力張張嘴，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唯有擺擺手讓俞參將別管他了，趕快騎馬追上前方。

傍晚的臨風城殘陽如血，八歧樓大開樓門，兩排跪了數十個朝廷官員，文臣武將皆在高聲恭迎，為首的鎮國將軍一見奉華來臨連忙沖出來請罪，奉華一概充耳不聞，抱著懷中的十七直奔紫微閣。

老將軍憂心忡忡、惶恐不安，他不死心地跟上奉華非要解釋自己退兵的原因，其他大人拉都拉不住，實在不敢造次便停下腳步，而老將軍跟到紫微閣門前還滔滔不絕，乃至毫無眼力見地跟進內室，奉華把十七輕輕放在床上，猛地扭頭暴喝：“滾出去！！”

這一聲怒吼可謂是震徹雲霄，不單老將軍膽顫心驚，就連火急火燎從萬卷閣跑來的謝奮也嚇破膽。謝奮扶著門框看發懵的老將軍被架出去，接連深呼吸了好幾回才恢覆過來，馬上旋身進內恭恭敬敬地請安。

奉華已不顧這些繁縟禮節，朝謝奮連連招手道：“快來！”

“是！”謝奮敏捷地閃身到十七身邊，跪著為她把脈，然不過彈指他便驚得瞳孔放大，震驚的眼神延申到她染血的裙身，他雙唇止不住打顫，擡頭看向極度擔憂的奉華，又緩緩偏首看向剛到門外的衛九，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診斷，可脈象如何他始終要給個交代，於是他極其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如同吞進一個巨大的石頭，“娘娘她……”謝奮猛地朝奉華重重磕頭，“娘娘小產血崩，加之心梗昏厥，命不久矣！小人醫術淺薄，恐無力回天！”

謝奮的話音縈繞奉華耳畔，他無法相信那天的別離竟是永遠分別！他還清楚記得她在自己懷中淺淺笑著，用清澈的眸光凝視著他，動情的要他答應不可有去無回，不可留她一人在人世間茍活，而今卻是她先離去，獨留他一人在這孤獨的世間！

奉華的心在激烈的顫抖著，他淒烈地看著十七，她的面龐正如一朵敗去的雪蓮，稍一碰便會雕謝在塵土裏。他戰栗著握住十七如同寒冰的手，終歸抑制不了因悲痛發出的巨大狂嘯，猶如質問般厲吼道：“冷十七！你為何要上戰場！為何不聽我的話！！為何食言於我！！！”

奉華的厲嘯慘烈淒切，震蕩了整個八歧樓。上到朝臣下到侍從無一不為之振動，特別是一些固執的認為十七是妖孽禍水的大臣，更是震撼心靈——若皇後駕薨，豈非要了皇上的命？

“我以為皇後娘娘虛有其表，靠著容貌得皇上寵愛，想不到竟能為了皇上、為了豐國做到這個地步！”

“是呀，皇後雖然不會行軍打仗，但是醫術了得，聽聞她知道皇上失蹤便毅然身赴戰場，一去就破了毒陣，而且還能忍受鄂爾圖的淩辱，當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皇後娘娘對皇上是真心的，對豐國亦是真心的，這回豐國失去了一位賢後，真是豐國之痛！”

“賢後有許多，可是誰能像皇後這樣走進皇上的心呢？我們的皇上有多鐵石心腸你們又不是沒領教過，你們是不知道，在皇後娘娘進宮前，皇上都未曾暢懷笑過……”

“這我知道，宮人紛紛說從前在宮裏做事，頭上的腦袋都是飄的，自從皇後娘娘進宮，這腦袋就長實了，皇上的脾氣好了不是一星半點……”

“這樣說來，鎮國將軍可就慘了，他和皇後爭鬥這事傳的沸沸揚揚，若是皇後娘娘駕薨，他也活不了！”

“誰敢惹皇上啊，皇上可是連毒陣都能無事趟過，一人滅一國的神人啊！”

“可惜，真是可惜啊……再無可匹敵、神通廣大的皇上，也沒辦法讓皇後起死回生……”

就在眾人惋惜之際，一抹青色淩空飛過，他們嚇了一跳，紛紛往那卷厲風追望，只見那抹青影宛如降落半空翺翔的雄鷹，一刻不停地飛向紫微閣。

長楊苑的貴族全都聚集於紫微閣外，他們都是奉華最忠誠的部下，正等著他們的皇帝。日升月沈數輪，這抹青影終於從紫微閣出來，此人氣質非凡，只站著就像一松瓊枝玉樹。衛九留意到他脖子上常年掛著的檀木掛珠鏈變成了兩條檀珠手串，想起當年他贈的兩顆檀珠那霸道的藥性就能把中毒的奉華與自己救活，這次自然也出了不少力，便很敬重地向他雙手合十、點頭行禮。

宋真覺得眼前的和尚眼熟得很，卻想不起誰來，便很有禮節開口問道：“不知高僧高姓大名？”

話落，還是藺尹尉一雙火眼金睛先把他認出，上前一步確認道：“高僧是水清木？”

“正是貧僧。”水清木微微一笑，“藺公子，好久不見。”

“是許多年未見過了……自從游山觀一別，已近三十年。”藺尹尉似乎有些激動，童稚之時的友情他還放在心上，如今重逢故人忍不住欣喜，正想敘舊說說話，就被肖題毫不客氣地拿扇子當頭一拍，別說是把一肚子的話拍散，連人都差點被拍得灰飛煙滅。

肖題雙手合十行禮，指一指紫微閣，問道：“皇後如何？”

水清木道：“貧僧曾在宮中奉勸娘娘仍需保重自身，凡事不要走到絕處，豈知世上因果都由一念而生，一念而終，而那誘發死亡那一念，或許早早就埋下了。”

衛九心裏咯噔一下，難道檀珠也未能……他怔怔望向水清木道：“娘娘當真人命危淺？”

水清木擡眸深深凝視衛九，一雙清如河溪的雙眼有一種把人瞬間看穿的魔力，像是撥開還未開苞的花瓣直取花蕊一般把衛九的心思盡收眼底，須臾，他從袈裟裏取出一本古老的舊書卷，雙手拿著書卷兩側鄭重地遞向衛九。

“皇上執意逆轉天意，必定需要付出相當代價。”

水清木把書卷交付，仰頭望向一片碧空如洗的高高藍天，悠然道：“貧僧與這世間紅塵緣盡於此，算是功德圓滿，是時候歸隱山中。”

眾人順著水清木的目光望向茫茫天際，低頭時再也不見他的蹤影。

宋真上前看向書卷上的幾個大字，是他從未見過的字體，他不解地問道：“衛九，他給你的是什麽書？這些個字我怎麽一概不曉？”

宋真這樣一說，大家都圍上來翻看，確實沒認出什麽字來。

“這是衞國古晉族的字……”衛九一頁一頁地翻看，越看到後頭越是心驚，他的心咚咚直跳，頓然明白水清木說的話是何深意，也明白奉華此刻在做什麽逆天改命的事情！！

“皇上……皇上在……”衛九合上古書，對這種做法不可置信卻又對這份深情深信不疑，他目光似電望向緊閉的閣門，疾聲道，“皇上在用自己的血換皇後的命！！”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不可思議，回過神來突然惶恐地撲向紫微閣！

閣門剛被打開，謝奮突然撲著出來跪在地上，整個人都像被抽幹所有精力，累的灰青的臉轉過來看向衛九，伸出手向他求救：“衛……衛九……給我一根人參吊住精神，我快不行了……”

“皇上呢？皇上！！”

除了衛九，其他人全都朝內室狂奔，一幕讓他們心驚肉跳又永生難忘的情景出現眼前——他們的皇上，雙臂全是被刀割出極深的口子！！跟著奉華這些年，他們從來沒見過有誰能傷他一分一毫！甚至連近身都不可能！現在的他居然是自己拿著匕首往自己身上割去，傷口這樣利落，當真毫未猶豫毫無保留地把全身血肉盡數給她！！

“皇上！！！”眾人圍在床邊不斷呼喊，奉華都沒有回應，她卻漸漸睜開眼睛！！

晃著光亮的地方……緋色金絲羅帳……是紫微閣……

“奉華……奉華……”

她無力地叫喚著，聲音這樣輕，輕到無人聽見——除了枕邊那個人……那個日夜期盼的人！

“我在。”

“你……我……都活著嗎？”

“我說過，有你在，我一定活著回來。只是你這回實在……太任性。”奉華極力地露出輕不可聞的輕笑，顫顫地挪動血肉模糊的手臂，穩穩地握住她的手心。

她冰涼的手終於感受到暖和的溫度，她用力地轉頭朝他看去，他似乎等了這個凝眸許久，墨色的瞳孔裏有激動的星光在綿綿流盼。她鼻子不禁發酸，正想開口時忽而一陣濃厚的血腥氣充斥她的鼻腔，她突然明白他為自己做了些什麽，才把自己從鬼門關裏拽了回來，她心潮顫動，不知不覺淚流滿面，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一縷清風吹動屋外的紫藤花，揮舞一股雅致的幽香。紫白色的花瓣飛越而來，飄飄洋洋地鋪灑在他們身上。如此奇景，在場諸人無不喟嘆，紫藤花為情而生，無愛而亡，此刻的花雨來得適逢其時，似是世間萬物都願為這雙同生共死的眷侶譜寫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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