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九手上力氣稍松，他長舒一口氣，而後皺眉道：“你可知這便是他們的詭計？讓你心軟，摧毀你的意志，改變你的信念，你便再不成為他們的威脅。”

“這真的是他們的詭計，還是說是奉華的詭計？”十七盯著他皺起的眉心，狠狠地推他一把，轉悲為怒，“我爹爹是奉華殺的，但我對他說朱熠殺了我爹爹時他並沒有否認，他順著我的氣頭，教我用箭，一箭射殺了朱熠的母後。他還叫長魚恭覆刻了我的假面，調教別的女子‘成為’我去做他的棋子，在他心裏，或許我也是個棋子，他的深情，不過是一場表演！他把我利用得徹徹底底！衛九，為什麽只要我靠近他，我就變成邪惡卻不自知？這不就是他的詭計嗎！”

衛九楞在原地，這一切他都知道，他隱藏一切，卻不想最後還是被她知道了。

十七仰天長嘆：“衛九，你也啞口無言了，不是嗎？”

“並非如此。”衛九輕抿幹澀的雙唇，緩緩說道：“他利用你是真的……”

他頓了頓，苦笑再道：“可他愛你，也是真的。”

回到營地，十七睡了個並不踏實的覺，反反覆覆的夢到很多畫面，然後醒轉覆眠，多次折騰後，她的內衫已然被細密的汗珠浸濕。

到了旭日初升，一行軍馬又開始啟程前往嬪妃墓，十七不顧衛九幾次勸阻，決意要跟長魚恭同坐，衛九唯有把重兵調動圍守在側，以保無虞。

“兩個時辰了，你都不說話。”長魚恭撩起簾子往外瞧了瞧，陽光刺眼，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又咳了一陣子再道，“這邊綠樹環繞，看來快到了。”

十七閉目凝神，“你別說話，我在聽你的呼吸。”

“有什麽好聽的。”長魚恭張開死白發青的十指，故意在十七面前亂揮，“望聞問切，你一樣都沒有做到，你還想探知我的身體情況？”

“別動來動去的，煩人。”十七皺眉，半覷他道，“我可不想摸你像白骨那樣的手臂……說來你在奉華身邊也是好吃好喝的，怎麽把自己毀成這樣。”

長魚恭哈哈大笑，笑完後力氣都快耗盡了，低低的喘氣，“誒……你不要逗一個快死的人笑，很消耗體力的，我要撐著一口氣去見春秋呢。”

“誰知道你為何而笑。”十七拿出手帕為他拭幹汗珠，看著他深陷黑青的眼窩，苦澀道，“快到了，你再撐一下吧，少說點話。”

長魚恭點點頭，縮在角落瑟瑟發抖。

壽命將盡，神仙難救。十七了然於心。

好像從十七來到紫輝園開始，她印象裏長魚恭一直關在塔中，至於犯了什麽錯也無人知曉，只知道他擅長丹青，又繼承了家族手藝，所以奉華把他留了下來。春秋小時候並不開朗，也怕生，很多時候會去長魚恭那邊呆著，好幾次都是十七把她拽出來的。

十七端詳長魚恭瘦骨如柴的身軀和臉頰，他長尖的臉上似乎連五官都掛不住，眉毛十分寡淡，一雙小眼睛深陷，鼻子扁平，簿唇發白，連男子會有的青色須根也一點沒有。她回過神，打開窗簾子透透氣。

很快的，馬車停在了一片樹蔭下。衛九本想扶著十七下來，十七卻沒理他，自顧自跳了下來，他也沒說什麽，小心的把長魚恭抱了下來。

“……她就在這裏嗎？”長魚恭用手輕遮眼眸，還不適應這艷陽。

十七在婢女手裏拿過遮陽傘為長魚恭撐著，扶著他的手走上白石階，“慢慢走，我扶著你。”

“他這身子板能走嗎？”衛九半蹲下來，斬釘截鐵說，“長魚恭，我來背你走。”

長魚恭仰望這層層白玉臺階，長得像通天梯，周邊的樹高大又茂密，他忽然一笑，“住在這裏，何不自由？”

說罷，他不客氣地趴在衛九結實的背上，“辛苦你了，九哥。”

“省口氣吧。”衛九道。

他們一步一步往上走，雖說嬪妃墓不如皇帝墓這樣宏偉大氣，可依照奉華對奢華大氣的要求，嬪妃墓也修葺得十分豪華，他們穿過碑廊，獻殿，很快來到了春秋的青磚石墓。

“外面大耀陽，裏頭冰冰涼。”長魚恭在衛九身上下來，走到春秋的墓前，伸手搭在石磚上，“你從來沒有關在陰暗潮濕的地方，應該很不適應是嗎，別怕，我來陪你。”

十七看到長魚恭眼底下的柔情，忽然楞住了。

“日子長久，我可是有很多話要對你說。”長魚恭從腰上的香囊戴裏拿出一顆黑色丸子，轉頭對十七說，“這是我偷偷藏起來的毒藥，我吃下後，你把我的屍體燒了，把骨灰壇放在她的身邊，行嗎？”

“……行。”十七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好，她說的對，你果然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果然體貼至此。”長魚恭開心極了，立刻把藥丸吞了下去。

衛九雙手疊放背後，看長魚恭高高興興等死的樣子，忍不住說：“你真的沒有絲毫留戀人間了？”

“九哥開玩笑了，我的人生有什麽好留戀的？我早該死了，是羽鈴‘救’了我，她可是我人生的一簇光。”長魚恭坐了下來，靠著墓舒舒服服地輕笑，“你們不知道吧，春秋本名張羽鈴，她只告訴了我，只有我知道。”

“原來她叫張羽鈴。”十七心裏頭有點不是滋味，在他身邊盤腿坐下，“我身為她的好朋友，卻連這個也不知曉。你還知道什麽，說與我聽聽？”

“那可不行，這是秘密。”長魚恭噓了一聲，神秘地靠近十七道，“我可以說另一個秘密給你聽……”

……

一炷香的時間後，長魚恭閉上眼睛，再也不會醒轉。

當皇後儀仗回到紫天城時正是奉華下朝之時，宮裏嬪妃宮人都已經在城門等候，看到十七下馬車時連同大臣們一同分成兩排浩浩蕩蕩的高呼千歲跪迎。

春風微涼，十七攏一攏身上的錦衣，擡眼看那身穿龍袍的身影朝自己含笑走來，心裏卻是毛毛的。

“一路辛苦了。”奉華把她冰涼的小手握在他溫熱的手心，微微低頭，深邃的長眸細細凝視她，“為何蹙眉，路上有煩心事？”

十七搖搖頭，舒展眉頭看他，他俊雅的面容帶著幾分疲倦憔悴，她撫上他的臉頰亦問道：“皇上最近沒休息好麽？”

“雍兒深夜啼哭，所以我沒有睡好。”奉華嘴角帶笑，湊到她耳邊道，“雍兒或許是想你了，我亦如此，因而夜夜不得安眠。”

十七呵呵笑著把他輕輕推開，瞧了一圈跪著的嬪妃，發現敏貴妃和灩昭儀都不在，隨口問下首的蕓妃道：“敏貴妃與灩昭儀是有孕不能出來相迎麽？她們胎氣可穩？”

“這……”蕓妃膽怯地覷著奉華的臉色，一時間不知如果作答。

“才回宮也累了，先回紫鸞宮休息吧。”奉華輕摟她柔軟細腰，與她一起乘輦同去。

她坐在他的身側，聽他笑著說著雍兒的趣事，為人父親的喜悅在他面容上一覽無餘，他對雍兒的起居了如指掌，可見是日夜上心。奉華對她們母子極盡疼愛，大家有目共睹，她不可能感覺不到。

——他利用你是真的……可他愛你，也是真的。

衛九，若他真愛我，我不應該是哪個唯一的人麽，為何有如此多的分身呢？

她想不通，她捉摸不透奉華的想法，他此刻滿眼滿心的真誠，倒看不出一絲一毫虛假。

“怎麽不說話了？”奉華看她發呆的樣子一笑，“有何心事？”

“是有一點心事……”十七轉過頭去看紫天城金碧輝煌的樣子，又想起胡山關蕭索的模樣，嘆了一口氣，“奉華，我欠胡山關太多了，我沒想到我自以為是的計謀，害了這麽多人。我最近總在想用什麽辦法補償，卻想不到有什麽辦法能補償那些因我而死的人……”

奉華含笑撫摸她鬢邊碎發，“衛九密信提及你被擄到胡山關的事，我明白你的心思，其實有一事，我本不想說與你聽，現下看來可說了。”

十七疑惑地望向他。

“胡山關的藥量被鄒仙加倍投放，我已經把他軟禁了。”奉華拍拍她的手背，言辭懇切道，“正等候你的發落。”

她抿唇，“果真麽？”

“只要你的心在我這裏，你要做什麽，我都隨你。”奉華話中有話，他把十七圈進自己寬廣結實的胸膛，在她耳邊沈沈道。

十七不再言語，想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已經知道十之八九，可能連她見過頊元的部分他都知道。

不一會兒，她在紫鸞宮下輦，因朝政事忙，奉華便先回紫宸宮了。宮人們早早得知十七回宮的消息，都在殿門候著，特別是惜紅，抱著雍兒上前迎接。

“娘娘可算回來了。”惜紅把白白凈凈的雍兒抱給十七看，“雍皇子長壯了，五個月的小人兒學會翻身了，當真聰明。”

十七接過雍兒，細看他白嫩的樣子，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來的樣子很像奉華，吃吃笑起來更是可愛。

“雍兒乖，可有想娘親嗎？”十七逗著孩子，隨口問道，“惜紅，方才我問起蕓妃敏貴妃和灩昭儀的胎氣，她都沒有細說，你可有時時問太醫院她們的情況？”

惜紅做個手勢屏退眾人，神情不太好看，扶著十七的手說道：“娘娘請到承歡殿，惜紅正想說一說最近宮裏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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