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言語，低頭把湯水都喝完，然而眼淚的苦鹹滋味融入湯水之中，喝下之後更是苦痛難耐。

之後的很多個夜晚，十七都做同一個噩夢，反覆驚醒，反覆大呼，反覆痛哭，終日食之無味，睡之不穩，長日精神好不了，整個人愈發憔悴虛弱，昔日美貌漸漸蕭條。

轉眼入秋，成日夜不成寐的十七坐在窗臺上眺望不遠處的千鶴湖，望久了，眼睛便疼的很，不知是不是眼淚流幹了的緣故，眼眶除了幹澀，就是酸痛。

山雨傾盆而下，淋濕了十七薄如紙片的身軀，打濕了她瀑布般的長發。她忽然想起已經好久不曾梳發了，只因先前侍女替她梳發，發現掉了大把的青絲，裏頭還夾雜著幾條銀發，她便怕了。

不知是否身心疲累，她覺得自己就像枯黃的秋葉，風一吹就從樹上掉了，飄飄浮浮不知道飛到哪裏去。心中的暗淡就如這昏沈的黑藍陰天，像永遠都不會散開一樣。雖然奉華處處由著她，寵著她，但她還是經常會想起那個男子，那個孩子，然後再輪回一次肝腸寸斷的痛感……既然陰天沒有光明照亮，她又如此不喜愛陰天，不如就算了吧……

她這樣想著，身子就不自覺地發沈，她一個側身，就從高高窗臺掉了下去——

“少爺就知道你會尋死！”一聲怒吼，守在下方的衛九在下頭踩著巨石往上一躍，穩穩地接住了她，他陡然心驚，她竟然是這樣輕！仿佛沒有一點皮肉，只剩骨架！

大雨滂沱，空中突然閃過幾道雷電，狂風大作。衛九把她牢牢抱住，生怕大風一吹，她就隨之而去。

他們躲在房檐下，衛九把她放在地上，她蜷縮起來，仿佛一只可憐的小貓。衛九心中淒淒，他想把她罵醒，卻又不忍心，十七從小失去親人，懷了孩子，卻又沒了，怎能不痛苦？然而他又不能讓十七再沈溺於過度的悲傷裏，於是道：“你要是死了，你爹怎麽辦？你不救他了？”

十七咬著嘴唇，眼睛裏居然閃過一絲奇異的目光，還帶著點驚慌失措。

“反正孤身一人，爛命一條，何不去報仇雪恨，把欺負過你的人打下地獄？”衛九句句真言，“你這般自苦，除了傷害自己，還能幹什麽？仇人要是看到你這副摸樣，還不痛快的拍手叫好？”

十七把嘴唇咬出了血，目光盯住衛九。衛九總能把話說進她的心坎，總能煽動她的情緒。這個世界上最明白她的人，最能扶起她的人，或許就是從小陪她長大的衛九。

小時候剛經歷過八岐樓那場大火，死裏逃生的十七也是這樣，在長楊館裏日夜哭泣。那個時候比她大不了多少的衛九就這樣日夜看著她，終於在一個繁星點點的夜裏，小小的衛九對她說他要覆仇，問她要不要一起把壞人打入地獄，衛九是一個化仇恨為力量的人，反而把年少稚嫩的她從失去至親的傷痛裏拉了出來。

現在的情形，竟然與小時候同出一轍。

十七身體裏湧出一股濃濃的熱流，灰色的眼眸裏出現了生機，她慢慢啟齒道：“我要殺了她，定不要親者痛，仇者快。”

衛九一笑，上前拉起十七，“好，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轟隆轟隆……

陰沈的天空劈下最後一個響雷，暴雨驟停，雨過天青。十七從屋檐下的陰影裏一步一步走到放晴的外頭，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一縷雨後艷陽打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她在心裏起誓，一定要親手殺了胡卉，必不讓她再有生路可逃。

馬車車輪轆轆作響，奉華歸心似箭，命車夫加快了速度，從京城到紫輝園竟用了比往日快兩日的時間便到了。他下了馬車，穿過紫輝園的重重樓宇，直奔寢室去，然而推開門後，裏頭卻沒有十七的身影。

“老徐。”奉華喊了一聲。

徐管家應了句“來了”就快步跑來，“少爺有何吩咐？”

“十七呢？”

“我正想和少爺回稟這事。”徐管家提起十七時的神情不同往日，笑瞇瞇道，“十七姑娘正在榭雨閣等少爺呢，少爺快去吧。”

奉華看徐管家的神情，猜到十七應該是振作起來了，心中歡喜，臉色卻依然平淡，他問道：“她想通了？”

“呵呵，容老徐賣個關子，少爺去了就知道了。”徐管家笑道。

奉華更是驚奇，大步流星就往榭雨閣趕。傍晚近夜，榭雨閣掛上八盞燈籠，映照得十分光亮。他離遠便見一個梳著墜馬髻的女子，穿著荼白色的月華裙，亭亭玉立，與黑夜背景相映成色，格外閃耀。

他踏上榭雨閣最後一步石階，低頭一看，這雕刻著百花爭艷的八仙桌上有三碟小菜和一盅湯水，菜式分別是杏仁豆腐，草菇銀芽和三鮮丸子，而湯水就是人參燉雞湯。

這幾味菜賣相一般，有些還煮糊了，但奉華不計較，擡頭問女子道：“十七，這都是你做的？”

背對著奉華的十七轉過身來，她化了淺妝，看起來氣色倒好多了，她道：“是，你嘗嘗。”

“好。”奉華坐下，舀了一勺雞湯喝了，笑道，“不錯。”

十七一笑，坐了下來，夾了杏仁豆腐到奉華的碗裏，滿懷期待道：“這個呢？好吃嗎？”

奉華又是一試，點頭笑道：“好吃。”

她開心了，把草菇銀芽和丸子都夾到他碗裏去，“再嘗嘗這兩個。”

奉華笑了笑，把她夾到碗裏的食物都吃了下肚，誇她道：“手藝不錯，都好吃。”

“唉，第一次下廚就取到這般成就，我可是有天賦啊！”十七也誇了自己一把，照例先喝湯，然而喝第一口就吐了出來，“太鹹了！”

再試杏仁豆腐，有點糊了，草菇銀芽，有點生了，三鮮丸子，有點老了。十七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你不人道啊，明知道這麽難吃，還說好吃，明擺著騙我。”

奉華難得的開懷暢笑，“我覺得好吃，真不騙你。”

“那你吃光吧。”十七賭氣道。

“好。”奉華說罷，拿起筷子就開吃，不一會兒就把上頭的菜都吃了個大半。

十七抓住他的手讓他停下，“別吃了，我再做一份好菜。”說罷就要起身，卻被奉華反手拉住。

“十七……”奉華的眉毛慢慢舒展開來，笑意漸濃，“只要你高興就好，菜式做成什麽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我身邊。”

十七杏目裏有瀅亮的光芒，她看著眼前奉華的笑臉，連兩道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漣漪，像是夜晚天空裏皎潔的上弦月。曾經她多憎恨這個涼薄冷酷的人，然而也是這個涼薄冷酷的人，從來沒有放棄過她，無論她反叛還是任性，他都依舊情深。

這次刻意的討好只為攀附他的權力手刃所恨之人，而非與他重修舊好，可他深情依舊，只稍一想，十七便心生愧疚，更是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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