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醜陋的幹屍，如同無用的垃圾一般，側翻在冰冷的地面上。

夢妮安娜……這是實驗品的名字，就和枯燥的數字標號一樣，如今已失去了意義。

看來，我始終是遲來了一步呢。

這種時候，應該誇讚您馴養了優秀的走狗嗎？我的父親……

被仔細抹除了任何可供追蹤的痕跡之後，這座豪華的屋宅，從實質上來說已經和空無一物沒什麽兩樣了。

“果然，你也在。”

瘦小的伯爵帶著他的惡魔執事，主仆兩人同樣是撲了個空。

“哎呀，你也來了呢，我可愛的知更鳥”

“你、你怎麽知道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夏爾忽然有了種強烈的焦慮感，這是不是意味著無論他躲在哪裏都會被人偷窺個一覽無餘？

前幾天德諾伊多子爵的舞會上，哈利斯伯爵明明就沒有出席，而且他本人也經過了喬裝，難道這女伯爵的探子就那麽厲害，不僅探查到了他的行蹤，還在眾多貴族之中一眼就辨出了他？

“都說過了呀，我可愛的小助手們可是很厲害的。”唇角挑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少女怡然自得地站在面相駭人的屍體旁，似乎沒有挪步的打算。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們進入正題吧。”故作嚴肅地咳嗽了幾聲，夏爾目光一凜，板著一張臉接著說道：“在你的腳邊的，就是最近有名的夢妮安娜的屍體，而另外一個昏過去的家夥，就是她的母親，同時也是此次的兩位開膛手之一。”

“做得不錯呢，在短短幾天的時間裏調查到這個份上，小伯爵您已經很棒了呢。”聽起來是褒獎的言辭，但這口氣聽起來怎麽都像是在哄小孩。“那麽，現在這位夫人就交由您處置好了。看到心愛的女兒再次變成死屍，剛才的她可是大受刺激狂暴得很，所以我就想辦法讓她安靜一會兒，趁著藥效沒過，快點處理掉吧。”

“先等一下，有件事得問你。你真的也認為，這個夢妮安娜是死而覆生？”

“那麽，伯爵您又是怎麽認為的？充分調查過了，可對結果還是感到難以置信，所以就明知故問？”淺銀色的眼睛凝視著夏爾，她已經從閃爍不定的目光中讀出了情緒的波動。

“確實很難相信，可是通過血樣毛發等等的比對結果，我又不得不承認發生了這種天方夜譚一樣的事情，死人覆生什麽的……”

這種神跡般的技術真的存在，那麽是不是意味著他能夠再見到逝去的人們……

一瞬間的軟弱，心靈的破綻。年幼的伯爵始終還是無法徹底舍棄某個過於虛幻的美夢。

“如果真的能把這種技術掌握在手中，怎麽使用也是您的自由，但是呢……”令人頓生不安的停頓，詭異的音轉。“死亡是存在於凡人之身，不可逆轉的法則。您認為有那麽輕易能辦到嗎？您能付得起那高昂的代價嗎？”

“為了維持女兒的生命，這位母親就化為了兇殘的劊子手，獵殺無辜的女性，用她們的鮮血與內臟作為供養。伯爵啊，為了自己的摯愛，您能做得到這一點嗎？”

做不到，根本就做不到。面對女伯爵質問，夏爾心中立刻就有了明確的答案。

他將痛苦的糾葛存放於心靈深處，卻不想這一幕早被一旁貪婪的惡魔所窺探，成為取悅她的餐點。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算是徹底放棄了自己的父母吧？

哼，果然，太糾結於情感什麽的，已經不適合他了。還是作為女王的番犬，繼續盡職盡責吧。

“不談這種無聊的事了，我再向你確認一下，關於這個開膛手背後的，那個秘密結社‘迪蘭’的事情。”

“厲害厲害，都查到這個地步了呢。”慶賀似地拍拍手掌，少女的眼角眉梢盈滿笑意。“事到如今，看來您是一定要插手我的事情了，也罷，我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了。”

“這個和黑魔術有關的組織行事極為隱秘，我現在也僅僅是知道這個結社裏共分為三個階層，它們暗中導演了最近倫敦一系列的恐怖事件。你應該知道得更詳細吧？”

“不過，你不願意告訴我也沒關系，我自己也能查到。”小伯爵又有點兒犟脾氣地補充道。

“既然我都說了會坦白，還怕我會反悔麽？真是小孩子……”因為後面的那句話而不快地皺眉，夏爾的這副樣子落在那雙明亮的惡魔之瞳中，又是引得女伯爵一陣歡快的笑聲。

“告訴你好了，這個秘密結社，說到底，也不過是因一個愚蠢男人的妄執所創立的。”

“愚蠢男人？”

“算是家醜吧，這個笨蛋男人，正是我的父親啊。”就像是說著什麽滑稽的笑料，少女的話語之中，對自己的父親毫無敬意，滿是顯而易見的譏嘲之意。

“說什麽呢？上一任哈利斯伯爵不是已經……”又是秘聞，今天到底還會有多少的刺激。男孩的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

比起自己身後那始終保持著優雅微笑，身姿筆挺的執事，少爺在氣勢上似乎就已經輸了一大截。

“不，他沒有死。所謂的死亡也不過是偽裝，讓他能夠自如地在暗處扮演見不得人的老鼠，這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掩飾。”

把自己的父親比作老鼠……這種不妙的比喻，是有什麽隱情嗎？

“說起那個妄執，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很簡單，目的就只有兩個。”少女伸出了兩根修長的手指。“第一個，殺了我，毀掉我。”

平靜的語氣訴說著殘酷的事實，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的憂傷之色，瞥見了夏爾有些訝異的表情，她的瞳中帶著些許戲謔，接著說道：“為什麽我又被稱為招來死亡的女伯爵？在我的身邊不斷地發生命案，血腥與殺戮，我就是在如此的洗禮之下存活至今，而一些可憐的家夥成為了我的替死鬼。”

“為什麽他要……”比起她，或許自己還算幸福嗎？至死，父母都是深愛著自己……對這個女伯爵的厭惡感，似乎也減輕了一點兒。

“為什麽？那接下來，就說說看第二個目的，也是最重要的目的吧，那就是，覆活我的母親。”

“是說蕾諾拉夫人？”

“哦？這名字還說得挺順的嘛，看來伯爵還真是對我的事情調查得很用心啊。”

“不過呢，不是她喲，她並非我的親生母親，不過是個頭腦簡單的偽裝用花瓶。”

再說下去，應該就是哈利斯家不可告人的秘辛了……難道這個女伯爵是情婦所生？

這樣的猜想浮現在夏爾的腦海中，可這只不過顯得他還是太單純了一點。

“我的親生母親，嗯，我還可以稱她為克莉斯汀姑姑呢。”仿佛是說著別人家的事情，少女笑瞇瞇地抖露出自家的醜聞。

亂倫！

這樣的醜事在貴族之中也並非史無前例，可是，最讓夏爾感到異樣的是，她那過分超然的態度。

之前自己的追問，是不是等於揭開了對方內心深處的傷疤？

些許的愧疚湧上心頭，凡多姆海恩伯爵下意識地避開了那依舊坦然的目光。

“如何，伯爵是不是也覺得我很臟呢？我一生下來的時候，那些知道真相的親戚們就說過了，這種臟東西，不如死掉的好。”

被烙上獸印，度過那地獄般的日子，自己又能比她幹凈多少？夏爾沈默著搖了搖頭。

“不管他們怎麽說，反正我是活下來了，很努力地活了下來。”

“可是呢，就這樣看著我平平安安地活著，我的母親又怎麽會樂意呢？她啊，是個人格異常者，是以他人的痛苦為樂的十足的魔女。不過，我似乎也沒資格這麽說她？”

“母親她希望我痛苦，希望看著我淒慘地死去，那麽只要是她的心願，父親就一定會想方設法達成，哪怕他也同樣愛著我，也不得不對自己的骨肉血親下手。所以，這就構成了‘迪蘭’的第一個目的。”不過呢，和這樣的父母玩一玩互相廝殺的游戲，也蠻不錯的。

“到死她也不會放過我。”猶如暗夜的詛咒一般，少女柔聲低語。“明白了吧，伯爵，為什麽之前我說想要親手了結，因為這是父母與孩子的殘酷游戲，作為親子的我，必須親自決斷！”

淺銀眼瞳閃爍著堅定不屈的光芒，可少女那纖弱的身姿卻顯得有點兒落寞。

有些意外地，似乎窺見了少女內心的柔軟之所。小伯爵在對她多出了些許同情的時候，並不知道，即便口中敘述真實，惡魔也會將之轉化為高明的花招。

就連一旁的賽巴斯，也被這高段惡魔精湛的演技給欺騙了。

哼哼，被騙了，被騙了，偶爾裝裝什麽身世淒慘而導致性格巨變的可憐少女，唬得別人團團轉，這也蠻好玩的嘛。

私底下竊笑不已，海江又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擺了擺手，然而這在旁人看來，就像是回憶傷心往事之後，故作堅強。

“嗯，先說到這吧。伯爵這邊也差不多該收場了吧？看你的眼神，是終於下定決心面對現實了呢。”

“那麽，我們就到紅夫人那兒去吧。”話是這麽說……海江瞄了一眼墻角那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來的家夥。“你怎麽會在這裏？葬儀屋。”

那個充當布景板的詭異死神，有什麽企圖？

“請不要在意，小生只是順道過來看一看。”拿出骨灰罐裏的骨頭曲奇啃著，銀發死神的語氣聽來十分悠閑。

“你來了多久？”實在沒有察覺，什麽時候竟多了一個她的聽眾。這個死神，果然不簡單。

“小生一開始就在這裏，所以該聽的都沒有遺漏，統統進到了耳朵裏。”總覺得，銀色的劉海下面，那雙眼睛是在盯著她……

“對於感興趣的女伯爵，能聽到這樣的秘聞，也算是滿足了好奇。”黑色的指甲挑起幾縷光亮的發絲，葬儀屋過分地貼近，溫熱的氣息拂過少女的側臉。

說我有趣？覺得我好玩？真是讓人不快……

然而，她現在也拿這個死神沒辦法。

只能快點催促夏爾到紅夫人那裏了，這樣的話，或許能甩掉這個讓自己感覺不妙的家夥……

可惜，就算是到場已經和紅夫人徹底撕開臉皮對峙的時候，情況也————

“你這樣也是順道嗎？”躲在一側的墻角，一股腦想著占取安全觀眾席的海江，在她的身後，某死神也有樣學樣地躲著。

“有哈利斯伯爵您在的地方，似乎會發生有趣的事情，喜歡好玩的，這一點，小生多少也和您一樣呢。”唇角勾起愉悅的弧度，葬儀屋露出大大的笑容，這更令某惡魔不快。

指節修長的右手貌似親熱地攀上了少女的肩膀。

好像狼搭肩……

失算！我似乎被什麽不好的東西纏上了……

沒事，不要理他，不要理他，我只是來看好戲的……

可是，看好戲的話……怎麽會連我自己也被鋸了！

讓紅夫人斃命的死神電鋸毫不留情地切割少女的身體，一陣劇烈的痛楚由胸口至腹部的裂痕蔓延開來。

可惡，就算察覺到了，這具身體也還沒被改造到能夠跟上死神的反應速度……幸虧“有此世全部之惡”，否則這一下子就又被送去輪回了。

“我早就想把你切成兩半了，之前裝成先知一樣的在那裏嘰嘰喳喳個沒完，可把我嚇個夠慘，害我擔心會提早暴露……”話還沒說完，後半截的言語卻卡在喉中，格雷爾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異狀。

她怎麽沒有死掉，那樣的重傷，而且，那傷口在……

在幾人驚訝萬分的註視之下，原本血肉模糊的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著。

“她真的是人類嗎？”親眼見識了喬裝成執事的死神，夏爾不由得也對海江的身份產生了質疑。

“少爺，不論我怎麽觀察，哈利斯伯爵都是一個人類。”只是比較特別罷了？就算是賽巴斯，也越發看不透這個惡魔女伯爵了。

“真是超乎想象的有趣呀。”寬大的衣袖掩住雙唇，葬儀屋發出一聲輕笑。

“什麽啊！你這個蟑螂一樣的人類，我現在就讓你徹底死掉！”想也沒有細想，格雷爾再度揮舞起電鋸，但動作較之之前遲疑了不少。

“別怪我沒警告你……”因失血過多而蒼白如百合花瓣的雙唇動了動，發出悅耳而微弱的聲音。“如果想讓這個世界毀滅的話，現在盡管殺了我試試看！”

“殺了你世界就會毀滅？開什麽……”格雷爾的話音再次停頓，只因為感覺到腳邊某個異常不詳的事物的逼近。

該如何確切地形容此物的形態呢？

猶如這世間最濃重黑暗的夜幕伸展開來，暗影般的不明物質從噴濺而出的血水中分離，向著紅發的死神步步緊逼，散發出世上最為純粹的墮落與罪孽的氣息。

作為這份罪孽的背負者，海江也沒有想到，憑借死神的電鋸居然不是分割出她的記憶，而是將平常幾乎等於無形，轉化為黑影形態的“此世全部之惡”給弄了出來。

若是用平常的武器割取她的頭顱，那麽讓她死亡的同時也僅僅是流出鮮血罷了。

有必要在這個死神還沒想明白這一關鍵的時候，先把他嚇退。

而且，趁著這個機會似乎還能再即興演出一番？

“感覺到了吧？人類最深重的罪孽的氣息。”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海江面含淒然的微笑淡淡地訴說著。

“別、別過來！”被逐漸包圍過去的黑影給逼得不斷退後，格雷爾看上去已經慌了陣腳。

“怕成這個樣子，你也感覺到了呢，只要這麽一點點，就可以讓你發狂。這可是連神明也無法承受的罪孽啊，而這些罪孽，這整個世界的汙穢與罪惡，現在都藏在我的身體裏，想要徹底剖開來看看嗎？到時候，這些惡業將燃盡這個世界，這可是名為終焉的絕景……”

“賽巴斯，她說的是真的嗎？將世上全部的罪惡納入自己的身體……”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被鮮血染紅的少女，夏爾的心情十分覆雜。

“或許吧，這種邪惡的氣息，絕對不是作假。而且，在我的記憶中，確實有一些邪教儀式或者是黑魔術的儀式有著類似的以祭品憑依世間邪惡的意思。不是有傳言上一任的哈利斯伯爵罪心於黑魔術嗎？那麽，如她之前所說，為了讓她痛苦的話，把她當做祭品也就沒什麽奇怪的了。”

居然有人類能夠背負整個世界的罪孽而沒有發狂而死？賽巴斯也感到了一些好奇。

“可是，為什麽……”

似是聽見了夏爾的疑問，她以有些顫抖的聲音接著說道：“是因為人們的祈願啊。想要美好的人生美好的世界，可是不去除這個世界的罪惡，那又怎麽能實現呢？於是，就需要一個家夥能夠擔負這罪惡。而這祭品，就是我，一個人形的容器。”

“為了人們的幸福與安寧，這世間值得憎恨的只要我一個就夠了，除我以外，沒有汙穢也沒有罪惡。這就是人類理想的寄托呢……”

“可是，人類還是在不斷地制造罪惡……”哀婉的神態可說是催人淚下，少女宛若傳說中獻身的聖女一般，從容地邁入地上湧動的暗影之中。“好了，回到我的身體裏吧，這個世上，也只有我能包容你了。”

就像是聽懂了她的呼喚，流失的“此世全部之惡”迅速地從格雷爾身邊退去，重新融入了海江的身體。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些累，先告辭了。”步履蹣跚，轉身離去的柔弱背影看上去說不出地淒涼。

“少爺，似乎她才能說成是真正的不幸呢。”

“嗯。”簡短地應答，夏爾忽然覺得這個女伯爵扭曲的性格也能夠理解了。

被親生父母逼迫，又被迫背負整個世界的罪惡，精神不受到一點兒的影響是不可能的，或者說她這種情況還算是好的了？

而背對眾人的惡魔，帶著身體的傷痛，她的內心卻湧動著愚弄眾人的愉悅。

演出還算成功吧？我就像是個期瞞世人的女演員，奉送著精彩絕倫的表演。哈哈哈，一個個笨蛋自以為了解我了，其實還是被我戲弄的傻瓜！嗯，今後也要稍稍轉換一點角色性格了……

不過，就是痛了點，今天是不是有點演過頭了呢？

“就讓小生送您回去吧，我也是會體恤受傷的女士。”脫下外袍披在海江的身上，附在她的耳邊，葬儀屋吐露了真意。“伯爵，我對您可是越來越感興趣了。”

呵，讓死神感興趣……

對現在的我來說，這真是個災厄。

這家夥，計算之外……

作者有話要說：總覺得要是讓海江一路順風地整人就太沒意思了，也得有些調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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