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已經連續一個月做同一個夢了。

醫生建議她早點休息，三餐定時，多吃蔬菜，必要的時候去朋友家摸一下小貓。最後開給她一瓶維生素片，在病歷單上龍飛鳳舞寫下幾個字：若一周後無好轉，建議咨詢專業心理醫師。

捏著藥和收據站在醫院門口，來往的病人和家屬不停從她身邊擦過。她聞到一股消毒水兒的氣味，越來越濃，越來越濃，嗆得她不得不立刻逃離這裏。

在路邊等公交的時候，夏初留了個心眼，四下環視一圈，除了兩個拿著鏟子在路邊挖土玩的小孩，沒有別的特殊的東西。也許是因為在醫院附近的緣故，大家臉上都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疲憊和凝重。

夏初跳上公交車，“滴”一聲刷卡，她坐到角落的位置。

手機適時彈出來一條消息，不用點開都知道是誰——那個討厭的豬頭三經理。周末都不消停，每個休息日都要來說幾句毀滅好心情的話。

比如，【夏初，今天的站點情況看過了嗎？雖然是周末，但也不要松懈。】

【夏初，下周三的匯報PPT你周一先給我看一下，有不足的地方還有時間改。】

【夏初，新人的情況寫個反饋總結給我。晚飯之前能給到嗎？】

討厭死了。真的討厭死了。

討厭所有在職場上沒有邊界感的人！

夏初深吸一口氣，調整好心情後點開消息，結果發現是一條令她心情白調整了的——

【夏初，周五的約會怎麽樣？】

回家路上夏初買了4個蘋果和5根香蕉，把蘋果放進冰箱，香蕉掛在衣架上讓它誤以為自己還在樹上，網上說這是延長香蕉新鮮的方法。夏初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用。

又倒了半杯牛奶，打開一部歐洲文藝片當作背景音，這才拿出手機回鄭經理的消息——

【經理，今天4個站點都已檢查無異。】

只談公事，堅守自己的底線。

夏初定定神，像是在給自己加油，喝了口牛奶。

鄭經理回得很快：【如果聊得愉快的話，要準備結婚了吧？要早點告訴我啊，方便公司調整你的婚假。】

夏初只好回覆：【謝謝經理關心，我暫時不需要這個。】

鄭經理回了個摸頭的可愛表情包。

夏初卻一點都不覺得可愛，只覺得那個胖胖的油膩鄭經理的手正在隔空摸自己的腦袋。短小粗胖的手指在頭頂撫過，帶著一點隱晦的暗示，夏初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把消息框刪除，然後將手機扔到一邊。

似乎離手機遠一點，就能減少一點惡心。

周末一晃而過，夏初又做了兩次同樣的夢。

倒也沒什麽特別，就是一片巨大的山谷，風呼呼地吹。沒有可怕的東西，甚至沒有人。只是夏初恐高，夢裏的視角像是站在懸崖邊，風吹過來，不停有石子代替她滾下萬丈深淵，因此每次醒來都是一身冷汗。

這種情況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夏初從地鐵站出來之後需要換乘公交車，只有三站，但是上班高峰期的堂閶站站臺已經排上了長隊。等待上車的人排出了站臺，站在路邊，長長的一條，像一條骨骼松散的龍。

她站在地鐵出口，旁邊有摩的師傅在不停吆喝招攬客人，還有一位賣白蘭花的老人。

因為烈日炎熱，人們都擠在站臺上，祈求一小塊站牌投下來的陰涼。汗水和焦躁蒸發在空氣中，早餐的味道黏黏膩膩地直沖天靈蓋。而他就站在人群中央，豆漿的吸管穿過他的手臂，一個肚子很大的中年男人占據他的半個身體，另一小半則被一位看起來剛畢業的女生和一位中學生平分。

也許是光線太過強烈，他的身體看起來有些透明，這讓人們不停從他的身體裏經過的時候顯得合理許多。

他很高，也瘦，幹凈的白色T恤，黑色長褲，像個永遠朝氣蓬勃的中學生。與周圍被工作磨得失去光澤的人們相比，他簡直配得上“鶴立雞群”這個成語。

夏初在地鐵口站了有五分鐘，11路公交車來過兩次，但她都沒有勇氣上去。

因為不想碰見他。準確說，是不想被他看見。

所以夏初去路邊攔了一出租車，經過站臺的時候，她看見他依舊站在原地，不同的人在他的身體中來來去去，而他只長久地望著一個方向。

和鄭經理交鋒，夏初沒有太大把握。

所以在鄭經理提出以檢查PPT為由把她叫去辦公室甚至關上門的時候，夏初除了緊張和害怕，一時都沒有別的情緒。

鄭經理一本正經地看了一遍PPT，還提出幾個修改的意見，夏初連忙記在本子上。

“夏初，坐這兒寫。”鄭經理起身，扶著自己的椅子，向夏初發出邀請。

夏初維持著半蹲身體的姿勢，只想迅速寫完這幾句話：“不用了經理，馬上就寫完了。”

“哎呀別客氣嘛。”鄭經理幹脆走過來，一手抓住夏初的胳膊，一手攬住她的肩膀，把僵硬的夏初帶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他順勢撐著桌子，俯身下來，胸口覆住夏初的背部，似貼非貼，能夠感受到中年人身體上無處散發的脂肪燃燒後的熱度。

“來，第六頁PPT的產品分析也要改。寫在這兒，”他把另一只手從夏初的肩頭繞過去，指著筆記本的某個地方，兩人因此貼得更緊，夏初甚至感覺到了他身體裏發出一身滿足的喟嘆。

“來，寫啊。”見夏初沒有動作，鄭經理握住夏初的右手，笑道：“怎麽？要我這樣手把手教你嗎？”

他一邊笑，一邊用肩膀輕蹭夏初的背部。

一股被毒蠍子爬了滿身的恐懼和惡心從脊髓裏湧上來。

“經理！”

夏初猛地站起來，鄭經理也因此離開她的身體，詢問似的看著她，臉上仍是帶著笑的：“怎麽了，夏初？”

該說點什麽？應該罵他嗎？可是怎麽罵人？

夏初的腦袋一片空白，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手忙腳亂地抓起桌上的筆記本，含糊扔下一句“經理我先出去了”，然後逃也似的跑出辦公室。

回到座位上，心臟跳得像是要從喉嚨跳出來。

惡心和委屈交疊，鼻頭一酸，勉強忍住淚意。

一擡頭，鄭經理正透過辦公室的玻璃在看她，見她也看見自己，於是舉起手機指一下，示意她看消息。

夏初木訥地點開聊天框，鄭經理說：【夏初，你今天好香。】

下班前開晚會，各自總結匯報今天的工作。

輪到夏初，她翻開工作筆記本，剛念一個字，突然感覺桌子底下有什麽東西在蹭自己的腳，她驚呼一聲，眾人都疑惑地看過來。

鄭經理笑瞇瞇地問：“怎麽了，夏初？”

夏初腦袋“嗡”一聲，很快又反應過來，見自己成了眾人的焦點，連忙低頭說：“沒事沒事。”

她努力把腳往後縮，不讓鄭經理碰到。誰知道最後他直接蹭上了夏初的膝蓋，夏初避無可避，低頭祈求會議趕緊結束。

散會之前，鄭經理故意叫住她：“夏初，你今天辛苦一下，加加班，把PPT改出來。”

一個同事朝她露出同情的表情，夏初僵硬地扯一下嘴角，瞳孔渙散。

好在鄭經理的妻子突然給他打電話，催促他趕緊回家。他躲不過，於是走之前拍一拍夏初的肩膀，同時彎腰湊到她的耳邊，又說一遍：“你今天真的很香。”

起身的時候還變態地在她的頭頂用力吸一下，發出愜意的嘆息聲。

夏初則麻木地坐在工位上，手指在鍵盤上機械地按著，臉色煞白。

改完PPT已是十點，夜幕降臨，夏日的夜空呈現出葡萄凍一般的顏色，從天際一點一點浸過來。城市的燈光將街道照得燈火通明，夜間公交慢悠悠地停下，車上僅有兩個疲憊的年輕人。

夏初望向車窗玻璃，失落地想，自己是否看起來這是這般漠然與倦累。

堂閶站到了，只有夏初一人下車。

而他依舊站在那個位置，望著某個方向，背脊挺直，像是在等人，又像只是漫無目的地站著。

新聞報道今日溫度已經逼近40攝氏度，炎熱讓每個人都頭昏腦脹，只有他看起來依然清爽無比。

因為站臺那兒還停著另外一輛公交，所以11路排到了那輛公交的後面。也許司機圖方便，直接在這裏就開了車門，所以夏初下車的時候，他並沒有及時發現。

夜裏還有蟬鳴，但是很弱，像是生命盡頭的鳴泣，帶著一股摧枯拉朽的衰敗。

他的身體周圍閃著幽綠的光，偶爾跳躍一下，像異世的火焰。

“……那天你說的話，還作數嗎？”

夏初也不知道自己鼓了多大的勇氣才主動開口，但又好像沒有，反正就是看到他了，話自己就跑了出來。

他轉過頭，看到她似乎很驚喜，眼睛彎一下：“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夏初走過去，和他並排站著：“這是我去公司的必經之站，為了躲著你，我這一個月都是打車過去的，一共花了我613塊錢。”

雖然是埋怨的話，但是語氣卻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親昵。

“對不起。”他輕聲說，“可是我沒有錢賠給你。”

“那你還說什麽對不起。”夏初低頭，視線又忍不住看向他，滑過他幹凈的球鞋，在腳踝的位置游蕩一圈，又落回自己的腳尖。

“你那天不要跟我說話就好了……”話題又轉回來，夏初低著頭，睫毛有些癢，便眨一下眼睛，一

顆淚珠就猝不及防地砸下來。

夏初楞了一下，她沒有想到自己會哭出來。在這樣一個公共場合，在一個會發光的陌生男人旁邊，在一個她始料未及的情況下。

“對不起。”還是這句話。

夏初用力擦一下眼睛，擡頭，望著他，他骨骼分明的臉頰，月光照在瘦削的鼻梁，雙眼純粹而帶著不自知的引力。

“你不要說對不起。”夏初靠近半步，兩人的距離突然拉到很近：“我要你說話算話。”

燈紅酒綠的摩登城市之下，夜晚空曠的馬路邊，偶爾一輛汽車呼嘯而過。

女孩獨自站在空蕩的公交站臺，微仰著頭，眼睛裏滿是決絕的堅定。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