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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白墳碑(五)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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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城裏的人, 即使離開了不死城,也無法像常人一樣活著。

非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夠離開不死城,但他能猜到, 離開一定要付出代價,只要他還是個活死人,就沒辦法徹底脫離不死城。

他沒有付出任何代價,只是換了個生活的地方, 一切都和在不死城中一樣。

他不會老去,不會生長,不會感覺到痛楚, 雖然離開了,但他沒有改變。

大抵是他的便宜師尊——東祝做了什麽, 讓他能夠脫離不死城而不消亡,茍延殘喘。

匕首是非亦從其他魔族手中搶來的, 一直偷偷藏著, 沒讓東祝發現。

今天東祝的心情不錯,在流火淵旁坐了一下午, 不僅給他起了名字,還喝了一壇酒, 早早就睡下了。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惹怒帶他離開不死城的東祝,讓對方動手殺了他,亦或者是殺死對方, 依靠對方力量離開不死城的他也將死去。

在魔界的這些日子, 他已經從其他人口中知道了便宜師尊的姓名, 也知道他是一界之主, 魔祖東祝。

面對力量如此強大的魔祖, 非亦知道後一個結果出現的可能性約等於零。

憑他的力量, 是殺不死東祝的。

但非亦沒有遲疑。

匕首鋒利,閃著寒光,在狠厲的少年手中更是一柄絕世殺器。

劃破昂貴的衣料,刺破血肉,深深地插進了胸膛之中。

看到床上的人紅潤的臉上失了血色,呼吸逐漸停止,非亦有一瞬的恍惚,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殺死了對方。

折雲宮是東祝的寢宮,夜裏流雲飄過,使得投落的月光被分割成斑駁的色塊,在床榻上的人臉上留下明暗交錯的陰影。

非亦不是第一次殺人。

不死城中偶爾會有人進入,東祝不是他求助的第一個人,以前他有試過讓別人給與痛苦或者死亡,可那些人都太弱了,不僅做不到他的要求,還被他反殺了。

但今晚刺殺東祝時,他第一次手抖得如此厲害,差點沒握住那把短匕首。

非亦松開匕首,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到顫抖的手撐住床榻,他註視著面色慘白的東祝,良久,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怪就怪你太善良,把我帶了出來,所謂魔祖,也不過如此。”

話音剛落,床榻上被殺「死」的人就睜開了眼睛,且眼神清明,未有一分醉意。

非亦心驚膽駭,差點跌坐在地。

東祝轉了轉眼珠,就那麽插著匕首直起身子,近乎和藹地註視著驚懼的小弟子,嫌棄道:“我裝了這麽長時間,還以為你會發表什麽大論,結果就這?小小年紀跟個老頭子似的,知道的你是我徒弟,不知道的,怕要把你當成那冥河底接班人的徒兒。”

他行事不避諱非亦,連私密的事也在對方面前提起過,世人都不知曉,但非亦知道,他與那天上天的神君,神界的百花神,冥府的接班人是好友。

而冥河底的接班人,將來要繼承冥府一殿閻羅位置的人,是個老成的悶性子,半點不活潑。

非亦突然生出些怒氣,這怒意洶湧,攫取了他所有的心神,令他沒有註意到,在發現東祝沒死的那一刻,他心裏產生的一絲激動和欣喜。

“我才不像他!”

少年語氣惡狠狠的,倔強要強,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東祝一時語塞,頗為驚詫地看著非亦。

這小徒弟當真有趣,刺殺失敗了,第一反應不是害怕,而是怪他。怪他就怪他吧,不怪他裝死騙人,竟然怪他隨口的一句話。

東祝暗自咋舌,覺得下次有必要和他那冥府的好友說道說道,別一天到晚老神在在的。

畢竟這位朋友已經不招人待見到,他新收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小徒弟都嫌棄的地步了。

東祝出神的工夫,非亦已經冷靜下來了,攥緊了拳頭:“我想殺了你,你如果繼續留下我的話,遲早有一天被我殺死。”

“好啊,你想殺,為師便給你殺。”東祝沒當回事,一口答應下來,傾身逼近,捏住了他仍有些抖的手腕,“只不過你要記住,下次動手的時候不能抖,手一抖,就會露出破綻。”

非亦微怔,抿著唇一言不發。

東祝用空閑的手拔出匕首,放在他掌心,惡劣地勾起笑:“嘴硬心軟的小徒兒,為師就知道你舍不得了。”

非亦額角暴起青筋:“胡言亂語!我才不會舍不得你!”

“若不是舍不得,你又為何因殺死我而難過?”東祝笑笑,“少年心高氣傲,如果能殺死我,你該當成榮耀。”

被匕首刺破的衣袍依舊是破的,但裏面的傷口已經自行愈合了,一絲血跡都沒有滲出來。

非亦想,他還是輕敵了。

那個結果出現的可能性不是約等於零,而是零,他不可能殺死東祝的。

非亦攥著匕首,失魂落魄地逃離了折雲宮。

刺殺失敗,意料之中的動怒沒有發生,連懲罰都沒有,東祝只是用只言片語逗了逗他,便將此事揭了過去。

自那日起,非亦就將自己關在魔宮裏了。

他剛來到魔界的時候,好奇過這裏的一切,最喜歡去找別人的麻煩,既是想借由那些人的怒氣來確認自己確實離開了不死城,也想給東祝惹點麻煩。

魔祖的小徒弟自來到魔界後,就將魔心城攪了個天翻地覆,如今破天荒的安分下來,所有人都在猜測他是不是被東祝收拾了。

這話傳到東祝耳中,他掰著指頭算了算,自己確實很長時間沒見過非亦了。

心神一動,便殺進了非亦的住處。

小徒弟還是那個小徒弟,只不過看上去更沈悶了,也更像他那位古板的友人了。

東祝覺得牙疼,拎著非亦的脖領子,帶著他離開魔心城,來到了流火淵旁。

淵火搖曳躍動,東祝睨著面無表情的小徒弟,好笑道:“一次沒殺死師尊,就開始氣餒了?”

非亦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只不過是累了,等休息夠了再殺你。”

“累了啊,要不要師尊哄哄你?”話音剛落,東祝便帶著他跳下流火淵,“世人只知道浮水,為師今日便帶你游游火!”

非亦被拘在不死城中,沒有晝夜時間的概念,雖表現得老成,但到底還是孩子心氣。

他下意識摟住東祝的腰,瞪圓了眼睛,死死地扒著唯一能依靠的人。

東祝低下頭,瞥了眼自己被抓皺的衣服,勾了勾唇角。

一心求死,還不是怕死,他的小徒弟口是心非起來真可愛。

魔氣形成一個屏障,緊緊包裹著兩個人,使得流火淵中的烈焰無法傷到他們。

東祝帶著他在流火淵飛上飛下,轉了大半天,直接撕裂空間,往人間去了。

正值人間的上元佳節,夜裏燈火通明,河裏飄滿了花燈。

東祝帶著驚魂甫定的非亦來到岸邊,像凡人一樣排隊買了一盞花燈:“你會寫字嗎?”

非亦沒見過這樣熱鬧的場景,眼睛都挪不回來,只隨便地應了聲。緊接著,他的手裏就被塞了一盞花燈和一支筆。

東祝眉眼含笑:“寫上我們二人的名字,咱們去放花燈。”

非亦罕見的不知所措起來:“我,我不會寫……”

在不死城裏,他一心求死,根本沒想過學習認字寫字,甚至連筆都不知怎麽握。

東祝嘖了聲,嫌棄道:“我怎麽收了你這麽個蠢徒弟?”

非亦又羞又氣,剛準備發作,就被抓住了手腕。東祝站在他身後,將他整個人攏在懷裏,握著他的手,帶著他在花燈上寫下了兩人的名字。

“這世間有意思的東西多了去了,你該多瞧一瞧,多看一看。”東祝帶著他將花燈放進河裏,語氣懶洋洋的,“每日裏想著死,蠢得不忍直視,你已經離開了那方寸之地,眼界也該開闊一些才是。”

花燈隨著河水晃動,逐漸飄遠。

非亦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疑惑不已:“可我明明還是個活死人,我真的離開不死城了嗎?”

不知消亡何時會來,擔憂始終浮在心頭,像一把懸在脖子上的刀,令他無法放松心神。

他受不了這種不上不下的煎熬,唯有殺死東祝,才能得到解脫。

東祝揣著明白裝糊塗:“你現在在人間,這裏有萬家燈火,也有人聲鼎沸,和那不死城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兒,為師看你是瞎了才會問出這種問題。”

非亦氣得腦瓜子疼:“聽說修逍遙道的魔頭過了今日沒明日,今日得見果真如此。”

東祝笑嘻嘻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如果明天要死,那你現在便該抓緊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才對。”

這就是魔祖的道,逍遙度日,無畏無懼。

六界之中沒有什麽能令他停下腳步,沒有什麽能約束他,自然也沒有什麽能夠傷害到他。

在人間過了上元佳節,東祝並沒有急著帶非亦回魔心城,反而在六界中隨意亂逛起來。

魔祖東祝性子散漫,向來隨心所欲,上午在人間,下午就撕開空間,帶著小徒弟跑到仙界去了。

非亦一邊擔憂著自己什麽時候會消亡,會回到不死城,一邊瘋狂的擴展見識。

東祝不喜歡宣揚,兩人就像普通人一樣行走在仙界,偶爾也會用點小把戲,比如現在,隱身藏在人群之中,混入鑄劍門的盛會。

一路逛過來,非亦對六界的認知清晰了很多,不解道:“鑄劍門算不上仙界的大宗門,為何我們要來這裏?”

“雖然不是大宗門,但這盛會是仙界中數一數二的,逛逛沒壞處。”東祝帶著他坐在觀眾席的角落,講了一些和鑄劍門相關的事,“鑄劍門曾經鑄造出了世間第二的法器,運氣好的話,可以給你弄一件法器玩玩。”

非亦撇了撇嘴,內心的失落越來越重。

他非人非鬼,無法進行修煉,法器到了他手裏就是廢物一件。

盛會很快就開始了,臺上依次站了幾十位鑄造師。

東祝嘖嘖稱讚:“參加此次大會的弟子還挺多,看來鑄劍門日後在仙界的地位會有很大提升。”

非亦不以為意:“就靠這麽幾個人,能提升一個宗門的地位?”

東祝欣慰不已,自家小徒弟終於露出了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稚氣,讓他有打壓教訓的機會:“實力強弱與數量無關,你師尊一個人就可擋六界萬千人馬,你可別小瞧了這麽幾個人。”

非亦語塞,心道他們不過爾爾,如何能和你這個魔頭相比。

大會進行到一半,法器的質量說好不好,說差不差,都屬於中等水平,雖然觀眾席上反響良好,但還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法器出現。

非亦興致缺缺,打了個哈欠:“我們什麽時候離開這裏?”

東祝拍了拍他的腦袋:“再等一會兒,這場上最好的東西你還沒見識到呢。”

聽了他的話,非亦勉強打起點精神。

臺上已經有一大半鑄造師介紹過自己鑄造的法器了,剩下的不足十人,按照輩分,都是些年紀尚輕的弟子。

觀眾們已經有些疲乏了,若非拍賣環節放在最後,他們怕是現在就要離開了。

就在這時,臺上傳出一道金石脆響。

非亦眼睛一亮,擡眼看過去,就見一位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鑄造師舉著一把扇子,正在展示。

方才那道聲音,就是展開扇子時發出來的。

東祝一直關註著非亦,見他坐直了身子,讚許地揚了揚眉。

雖說是為著一點興趣將人帶出不死城,但非亦確實有資格做他的徒弟,敏銳狠厲,果決心細,如果不是被困在不死城,應當早早在六界中揚名了。

“此物名為金石玉扇,近神品,刀劍不破,聲如金玉,可納靈力百萬,對強者愈強……”

“金石玉扇,有意思。”非亦小聲嘀咕,偏頭看過來,“這就是本場盛會最好的法器吧,你要買來給我?”

東祝不客氣地揉了揉他的頭:“買不來。”

非亦瘋狂躲避:“堂堂魔祖,該不會窮到連個法器都買不下來吧?”

東祝沒答,只按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揉亂了他的頭發。

到拍賣的環節,非亦才知道那句買不來的真實意思,不是買不到,而是人家不買。

少年鑄造師意氣風發,不無驕傲道:“這是我鑄造的第一件法器,有很多瑕疵,我要留著提醒自己不要再犯錯。此後我定會鑄造出更好的法器,屆時還請諸位賞光,前來一覽。”

這場盛會,使得少年鑄造師郁瑾名聲大噪。

非亦默念著這個名字,語氣微妙:“你怎麽會知道他不賣這扇子?”

東祝眨眨眼:“你猜。”

非亦:“你幼不幼稚?”

東祝對他的鄙夷眼神視而不見,朗聲大笑:“不逗你了,那鑄造師是我的朋友。”

非亦指尖一顫:“你和他是朋友?”

一個魔界至尊,一個仙界小宗門中籍籍無名的鑄造師,可謂是天壤之別,他們竟然是朋友?

“萍水相逢,點頭之交,不怎麽熟的朋友,他不知道我的身份。”東祝一語帶過,“走吧,帶你去見見他,這鑄劍門百年都沒出過他這樣的天才鑄造師了,你和他搞好關系,讓他日後給你鑄造個神品法器。”

非亦沒好氣道:“你怎麽不和他搞好關系?”

東祝輕輕笑了聲,有些得意:“我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法器,世間絕無僅有的獨一份兒,比神品的法器好多了。”

神品就是頂級,比神品的法器還要好,會是什麽樣子的?

非亦平生第一次好奇,想知道東祝的法器是什麽。

可惜魔祖實力強橫,六界之中能讓他用出法器的人屈指可數,非亦又不願意開口央求,這份好奇便一直延續了下去。

他們去見了郁瑾,非亦沒把搞好關系一事放在心上,但聊了幾句後,發現自己和郁瑾十分投緣。

兩人一見如故,看上去年紀也相仿,很快就熟絡起來,天南海北地聊著,最後連東祝都插不上話。

非亦第一次交朋友,東祝答應了郁瑾的留宿邀請,讓他們兩個一塊玩了好幾天。

兩人惺惺相惜,分別的時候,郁瑾十分不舍,問非亦住在哪裏,有時間想去找他。

非亦看向東祝,後者大大方方地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他住魔心城,等你能鑄造出神品法器的時候再來吧。”

魔心城,魔祖東祝的地盤。

郁瑾目瞪口呆,目送著他們兩個離開,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離開鑄劍門之後,兩人在仙界逛了幾個月,走遍了仙界十四州,之後又去了妖界。

東祝喜歡扒拉各種秘辛,一路上走走逛逛,碰到個有意思的人事物,就給非亦講相關的事。

這也是非亦見識廣的原因。

眼界的開闊令非亦的心態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刺殺東祝成為了一項他很熱衷的游戲,隔幾天就要上演一次。

東祝也不氣惱,每次都會指點一二,從一開始的手不要抖,到後來親自出謀劃策,教非亦用什麽下毒,偷襲的手段。

說是刺殺,更像是玩樂。

兩人亦師亦友,一直維持著這種詭異的和諧關系。

這種和諧一直延續到離開妖界。

東祝說要去冥界赴約,將非亦送回了魔心城,等到兩人再見面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非亦每日無所事事,睡醒了就在魔心城裏搗亂,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他和東祝走了近一年,魔界都在傳東祝動怒,把他殺了。以至於在他回到魔心城的時候,所有人都像見了鬼一樣,他們只看到東祝帶著他跳進流火淵,以為他已經死在了烈焰當中。

過了足足三個月,東祝才從冥界回來。

非亦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整個人慌亂無措,不僅是因為東祝回來了,還因為他發現了一件事:他長高了。

他的身體因不死城的力量而停滯,就算離開了,也不可能發生改變。

長高意味著他不再受不死城的限制,不再是一個活死人,他有生老病死,也能體會到疼痛。

他徹底脫離不死城了。

這件事來的太突然,突然到明明是他夢寐以求的奢望,真的實現後卻令他滿心恐慌。

東祝做了什麽?

這天夜裏,非亦帶上了那把匕首,偷偷摸進了折雲宮。

東祝喜靜,是故折雲宮裏沒有安排侍候的人,整個宮殿鴉雀無聲,只有忽輕忽重的呼吸聲昭示著寢宮裏有人的事實。

那一天的月光很涼,涼得非亦渾身發抖,握著匕首的手都不穩了。

就像是第一天刺殺東祝的時候。

東祝躺在床上,睡得不太安穩,他身上沒有酒氣,倒能聞到淡淡的草木香。

甘甜少苦味重,像藥。

東祝受傷了。

這個念頭出現在腦海中的時候,非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匕首掉到了地上,發出冷硬的響聲。

本就沒睡沈的人睜開了眼,一雙黑沈的眸子靜靜地盯著他,好似烏雲壓城,又若黑潮疊生,過了許久,才恢覆靜寂。

東祝的呼吸輕,聲音也很輕:“又手抖了?”

看樣子這次舍不得的更厲害了,還沒近他的身就握不住匕首了。

於非亦而言,不知是好是壞。

但對他來說,終究有些得償所願的欣喜。

非亦沈默地走過去,踩到匕首的時候,碰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停在床榻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平躺的人,這才看到清淡的藥香之下,藏著一張多麽蒼白憔悴的臉。

他的身體如樹枝抽條,一按下生長的開關,就竄了出去,現在已經像個半大的青年了。

配上那雙總是藏著很多心事的眼睛,也更加和諧了。

非亦微微彎下腰,脊骨幾乎折斷,他伸手按在東祝的胸膛上,感受著心臟的跳動:“誰有這麽大的能耐,能傷了你?”

本是想調侃一番的,但出口才發現,話音抖得厲害,藏著顯而易見的恐慌。

東祝微怔,倏忽便笑了。

不死城的人身上沒有熱度,他的小徒弟態度和體溫都一直像一塊冰一樣,可現在放在他心口的手卻是溫熱的。

冰在融化。

無論是他對他的態度,還是他身上的溫度。

“你師尊是魔界至尊,誰能傷得了?”

回答像是反問,非亦知道,這是他不願意說的意思。

理當識趣一些,就此打住,可血上心頭,話到嘴邊,怎麽壓都壓不下去。

“是天上天的神君?還是神界的人?亦或者是仙宗十四州聯手?妖界四族合謀?冥府……”

東祝靜靜地聽著,聽他將六界都數落了一番,好笑地舒出一口氣:“為師在你心中,人緣就差到這種地步了嗎?讓六界都恨不得置我於死地,嗯?”

非亦手上用力,惡狠狠地摁了一下:“我在好好問你,你別拿些有的沒的搪塞我!”

東祝悶哼一聲,眉心緊蹙,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

非亦怔住,這才意識到自己按疼他了,倉皇地拿開手,手足無措:“你,你怎麽樣了?還疼不疼?有沒有事?”

東祝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有大礙。

緩過來之後,他支起身子,倚靠著床頭,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

說是少年已經不合適了,如今的非亦大概與東祝差不多高了,時間停滯所沈澱下來的氣質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個很可靠的青年。

他一直沒有說話,非亦有些耐不住性子:“我長高了,你一點都不驚訝嗎?”

東祝玩味一笑:“長高了,變成大人了,翅膀硬了,就敢夜闖師尊的寢宮了?”

非亦時常覺得,他和東祝說不明白。

這魔頭裝瘋賣傻的功夫奇高,世間無出其右者,無論何時,都能用一副從容不迫的態度面對所有人,讓別人跟從他的引導。

非亦心裏憋著氣,又不敢動手,怕自己一不小心把這重傷脆弱的魔頭給弄死。

小徒弟變成了大徒弟,垂頭喪氣的模樣卻一點都沒改變,別扭又委屈,如果再紅了眼圈,就更像受欺負的稚童了。

東祝見不得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無奈失笑:“你若想為我哭喪,委實還早了些。”

非亦:“你還是閉嘴吧!”

東祝不想說的事,誰都問不出來,非亦放棄了,回頭撿起掉在地上的匕首,又拉了張凳子坐在床邊。

他一言不發,悶著頭把玩匕首。

非亦的手很靈活,匕首在他手指間翻來翻去,好似一只翩躚起舞的銀色蝴蝶,飛上飛下。

東祝被那鋒利的寒光刺了眼,頭疼地按了按眉心:“快把這神通收了吧,別一個想不開,又將這玩意兒捅進為師的心窩子。”

非亦手一頓,指腹抵著匕首的刃,一陣刺痛:“怕我趁人之危,動手殺了你?”

東祝咂摸了一下,搖搖頭:“死不死的不是大事,就是這玩意兒看起來怪涼的,插進身子裏一定很冷,我不喜歡涼的東西。”

東祝好熱,從他時常去流火淵旁坐著就能看出來。

非亦沈默地收起匕首,指腹上的血口刺痛,他用指尖重重地撚了兩下,帶著一股子狠厲:“死不是大事嗎?”

“世間萬物,終有一死。”許是想到非亦出身不死城,東祝又補充了一句,“不死城已經是過去了,現在你我都不是例外,總有一天要死的。”

粘稠的血液被摁在手指間,非亦低垂著頭,看不清楚神色,只是聲音有些沈:“你是要死了嗎?”

東祝張了張嘴,突然皺起眉頭,一把抓過他的手:“這是怎麽回事?”

血腥氣被藥香遮住,他又精神不濟,是故沒有在第一時間察覺。

非亦掀起眼皮,幽深的眼瞳直勾勾地盯著他:“如果你因為我死了,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你。”

他的瞳孔是正常的黑色,此時竟凝出一點濃郁的紫,透著絲絲邪氣。

身為魔祖,東祝瞬間就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非亦入魔了。

將非亦帶出不死城,到現在也有一年多了,雖然常常以師尊自稱,但在修煉上,他確實沒有教授過非亦一星半點兒。

凡人的一生很短暫,但也可以過得有滋有味,東祝以前去人間游玩,常常會羨慕,身居此位身不由己,如果能做一對普通的眷侶,也是不錯的選擇。

他嘗試著為非亦規劃短暫又快樂的一生,卻在一切剛剛開始的時候,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況:非亦入魔了,他永遠無法成為一個普通的凡人。

有的人生來就是魔族,而有的人則是因為各種原因入魔。

前者因為自身條件不錯,修煉的道路也很廣闊,後者卻是逆天而行,很容易走火入魔,一命嗚呼。

依靠心魔修煉本就不是正途,細數魔界歷史,入魔者也有修煉到很高境界的人,但他們無一不是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東祝罕見的驚慌起來,掐著非亦的手腕,嘴唇翕動,說不出話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使身體虛弱,魔祖的實力依舊不容小覷,手腕上被捏出一圈淤痕。

很疼,但非亦很快活,笑得如釋重負,對著面色驚慌的東祝,叫出了有史以來的第一聲「師尊」。

東祝之前的想法沒錯,如果不是被困在不死城,非亦定會早早揚名六界。

他的天賦奇高,入魔之後修煉得更加得心應手,修為一日千裏,一個月內接連突破三重境界,震驚了整個魔心城。

此事漸漸傳開了,整個魔界都知道魔祖收的那個廢物徒弟不廢物了,修煉速度頗有趕超魔祖的架勢,或將成為第二個能與魔祖東祝並稱的天才。

東祝在折雲宮休養了半個月,便痊愈了。

神君為了救心上人,想辦法為他改了命格,成功之後特地邀請幾個好友去天上天一聚。待在魔界也是心煩,東祝索性去天上天散心了。

這次聚會之後,神君要閉關休養,他們戲稱神君的心上人是個小禍水,引得他付出那麽大的代價。

幾人相熟,也問過神君為什麽要這樣做,對方只是笑而不語。

席上推杯換盞,東祝喝了個爛醉,是被那位老古板朋友送回魔界的。

兩人到魔界的時候,適逢非亦再次突破境界,雷劫聲勢浩大,朝著魔心城劈下去,直接將醉酒的東祝給劈清醒了。

他著急忙慌地沖過去,連老朋友都沒顧得上安頓,奔著雷劫聚集的地方而去。

非亦坐在流火淵旁邊,有條不紊地應對著雷劫。

結界之中,少年面容堅毅,周身邪氣四溢,眼睛幾乎變成了純粹的黑色,眉心魔紋蔓延,力量已經比東祝想象中還要強了。

東祝怕打擾他,沒敢走近,隔著一道流火淵,靜靜地註視著他。

天上劫雷,地上流火,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舔吻著東祝的衣袍,襯得他整個人如同一把利劍,即將出鞘見血。

冥河底降生的人沒有姓名,日後繼位的稱號就是他們的姓名,東祝那位不願繼位的友人是未來的冥府掌權者,將成為一殿閻羅。

他追過來,看到隔著一道流火淵的兩人,驚詫不已。

東祝修逍遙道,無牽無掛自能所向披靡,他認識東祝這麽長時間,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模樣的他。

凝重,陰沈,偏執……幾近走火入魔。

一殿嚇了一跳,連忙上前:“你生了心魔?”

東祝眼睛不眨,註視著火焰後的身影,苦笑一聲:“今日聚會時問的問題,我好像知道答案了。”

神君為什麽要折自己的力量,去改一個人的命格?

他明白了。

東祝長出一口氣,似是釋然:“世間哪有逍遙道,遇上情之一字,終不可敵。我這逍遙道停滯多年,不見進步,此番怕是徹底得不了逍遙了。”

非亦成功渡劫,力量有了很大的提升,雖還無法與東祝匹敵,但也成為了魔界中的佼佼者。

隨著修為的提升,他的心魔也更深了,除了修煉,他整日都黏在東祝身邊。

東祝的話要多一些,但從天上天回來之後,東祝就愈發沈默了,非亦詢問未果,兩人之間愈發沈默,常常是對坐不言。

非亦隱約覺得東祝怪怪的,尤其是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東祝時常看著他,欲言又止。

他有心找個機會問問,特地在一天晚上準備了酒,想邀請東祝共飲一杯。誰知不湊巧,當天下午東祝接到傳信,神色凝重地離開了魔界,多日未歸。

再有消息傳來的時候,便是天上天的神君大鬧妖界白龍族,強行擄走白龍族的小殿下,想奪取他的生命救自己的心上人。

妖界,神界,冥界被神君攪了個天翻地覆,在傳聞之中,神君還脅迫了神界的花神,冥府的閻羅繼承人以及魔界的魔祖。

世人皆道神君昏聵放肆,但非亦清楚,那不是脅迫,他們幾位都是心甘情願相助的。

東祝回到魔界後,整個人疲憊不堪,整日裏窩在折雲宮裏,也不出去亂逛了。

非亦知他為友人憂心,不想惹他心煩,便減少了去折雲宮的次數。

大多數時間裏,他都在折雲宮外站著,隔著宮墻,無聲地瞧著那個能牽動他心緒的人。

要讓非亦說的話,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不知道自己對東祝抱著什麽樣的感情。

他所修之道有點像東祝的逍遙道,是故他從來不會委屈自己,都是順著心意施為。

又過了幾個月,白虎族動亂,使得人間生靈塗炭,神君率天上天長風軍入妖界。

動蕩平息,但神君失去了音訊,一直到第七天,消息傳到了東祝耳朵裏。他從折雲宮出來,神不知鬼不覺的殺進了妖界。

非亦常常站在折雲宮外,發現了他的離開,悄悄跟在後面。

白虎族內不僅有長風軍,還有其他三族,加之非亦不敢靠的太近,便只守在外面。

當天夜裏,神君攜長風軍回歸天上天。

除了非亦,沒人知道東祝曾經去過白虎族。

在那之後,東祝回折雲宮躺了幾個月,好似受了很嚴重的傷一般。

非亦嗅著從折雲宮飄出來的藥味,心中恨意橫生。

是長風軍?還是妖界四族?

他無法清楚的感知到,自己想殺了重傷東祝的人。

四族之戰浩浩蕩蕩,席卷了整個六界,人人自危。

非亦並不關心外界的事,他正焦頭爛額,忙著應對那位沒教過他一星半點兒的便宜師尊。

東祝走火入魔了。

修逍遙道,無求無畏的魔祖生出了心魔,還走火入魔了。

太奇怪了。

似乎在東祝第一次從冥界回來後,他就變得很容易受傷,而今還走火入魔了。

非亦忙得沒心思去思索其中的緣由,他開始留宿折雲宮,整日整夜幫東祝療傷,幫他平息身上暴湧的魔氣。

東祝的意識一直不怎麽清明,偶爾清醒過來,也是讓他不要白費功夫了。

非亦急火攻心,終於累倒了,醒來之後發現自己靠在東祝懷裏。他的師尊滿頭白發,含笑看著他,仿若他們在不死城初見的那一天。

他已經比東祝高了,看著面前瘦削的人,恍惚之間,無法將對方和那個意氣風發的魔祖聯系到一起。

“我的逍遙道已破,修為盡散,會死的很難看。”東祝摸了摸非亦的指腹,被匕首劃出來的傷痕已經看不出來了,“太醜了,我不喜歡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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