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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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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被送到那裏了。

但他記得那似乎是個祥和又平靜的地方, 似乎有一座祥和又平靜的庭院。

庭院中有一尊潔白的石雕,石雕腳下開著潔白的郁金香,郁金香後的孩子們都穿著白裙子——

那個地方, 所有的孩子必須穿著裙子。

穿著裙子的孩子們有的必須唱歌、有的必須舞蹈。

還有一個孩子, 他負責在孩子們合唱或共舞時彈奏管風琴,是個很不起眼的存在。

他從不出現在任意一張合照裏, 從不出現在任意一次集體活動裏,就連早課做完後循著響起的鈴聲去吃午飯, 別的孩子也不會叫他。

……要問為什麽,似乎, 是因為他穿裙子不夠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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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所有的孩子穿裙子都很好看。

潔白的裙子,露出細嫩的小腿, 未發育的脖頸, 裸露的後背上小小的兩片凸起……所有的孩子們都像天使。

但那孩子卻不像。

他的膚色慘白, 說話總夾雜著咳嗽聲, 走動時裙擺下也不會露出富有光澤的小腿,臉上的神情就像庭院中央的石雕, 平靜又成熟。

那家夥既不像是個孩子,也沒有鮮活的氣息。

所以,他穿那身白裙子,實在太醜陋了。

“太蒼白了”“似乎有結核病”“不知道哪天會病死”“簡直就是具行走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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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或穿著黑色長袍、或帶著寶石面具的陌生大人們這樣說。

他們舉起扇子或長手套,在那些陌生又觸感絲滑的東西後互相貼近, 交換對孩子們的評價。

然後,他們會選走自己看中的孩子, 一個個鮮活潔白的天使便這樣消失在了那個祥和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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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那些消失的孩子去了哪裏, 不過,那些陌生的大人們都非常和善。

他們每一次的演唱或舞蹈表演, 都會有些陌生的大人坐在臺下。

如果表現得好,有糖果,有鮮花,有親昵又溫暖的摸頭,還有排練老師讚許的目光。

——所以,既然那些陌生大人們能給出糖果與鮮花,那些被帶走的孩子們,也一定生活在糖果和鮮花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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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得好,舞跳得好,就有掌聲,有註視,有撲簌簌的說不清是什麽的金色圓片落下。

生活在那裏的孩子們並不知道閃光的金色圓片是什麽,但看到那些陌生大人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裝成一大袋一大袋遞給老師們,又牽過那些被選中的孩子的手——

他們想,大概是比糖果和鮮花更美好的東西。

真幸福啊,被選中消失的孩子們,不知道他們去了多麽幸福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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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穿裙子的孩子都羨慕著被選中的同伴。

所以,雖然不被允許接近那個只沈默彈奏管風琴的孩子——“別接近那家夥,誰知道那醜陋的病鬼會不會傳染你”——但,孩子們心中,對他總有著隱隱的憐惜。

因為,他從不被選中。

陌生的大人們似乎指著他激烈討論過,說了許多奇怪的話——“其實,如果只是單純的病弱,那孩子依舊可以很受歡迎的,畢竟蒼白與疾病能締造出‘脆弱感’這種迷人的魅力,會有許多市場”——

可是,彈奏管風琴的那個孩子,他偏偏——

不笑不怒,不哭不鬧,平靜到無趣的地步。

哪怕是專程被叫過來,被陌生大人們的手套或長扇抵起下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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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羞澀,不會害怕,不會緊張,也不會充滿抵觸地抿緊嘴巴。

不管是被如何觸摸、如何捏掐——他只會順從地擡起那張慘白的臉,血紅的眼睛空洞洞地註視著他們。

似乎對他做任何事都可以,又似乎,他不會給出任何反應。

那就像和死去的東西對上視線。

……他,讓大人們感到很惡心與醜陋,所以大人們總會罵他惡心,罵他醜陋。

所以拜訪那裏的陌生大人們從不會選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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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頑皮的孩子被選走了,有些膽怯的孩子被選走了,有些長相精致又倔強有脾氣的孩子被選走了……沒人選走他。

彈奏管風琴的孩子便一直這樣沈默又平靜地彈了下去,每一次的表演他都會是舞臺最角落的小小背影。

沒人註視他與他的演奏。

觀眾們會看著展示鮮嫩小腿的舞蹈,看著展示動聽嗓音的合唱,他們不會關註配樂的水準如何。

老師們也不喜歡他,但,似乎是找不到能那麽沈默老實的管風琴演奏者了,而他們每一次的表演都需要一定水準的配樂——才勉為其難地繼續養著他,供給他面包和水。

但,唔,因為他沒法被選中,所以只會得到最硬、最小、最冷的面包塊,和一點點被冷水兌開的剩湯。

有時他咳得厲害了,吐的血實在太多,就再多給一塊白吐司,讓他去房間休息一小時。

如果那天的表演節目排得很緊張,排練老師就皺著眉捂著手帕把在水池旁吐血的小孩揪出來,然後從自己的杯子裏倒點咖啡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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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於孩子們來來往往,有孩子被選走就有孩子被送進來——表演節目表從未空閑過,所以,比起一小時的休息時間,他得到的更多的醫療支援還是吐司,或咖啡。

咖|啡|因是那孩子唯一能接觸的“藥物”了。

但,不知怎的,他就是那麽沈默又平靜地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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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孩子們討論到那個醜陋惡心、坐在管風琴前的小孩時,他們會發現,他不彈琴時一直蹲坐在點著火的小樹枝堆前,捧著冷面包或冷湯冷咖啡,一點點把它們烤熟、烤熱。

如果有人去問他在做什麽——

“我在做好吃的東西獎勵自己”,他會這麽回答。

如果被問到為什麽獎勵自己呢?

“今天也順利睜開眼睛了”,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然後,他便不再開口,繼續專註地凝視著自己在小火堆上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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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怪了。

孩子們心裏很可憐他,但只要他一咳嗽、一擡起空洞的紅眼睛——他們也不敢接近他。

因為大人們都說,他又醜陋,又惡心啊。

他們都穿著白裙子,他們不想白裙子被那孩子弄臟,這樣就沒有大人會選中他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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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天,另一個小男孩被送進了那裏。

他很害怕,他想回家,但那個地方沒人能回家。

就像沒有孩子能想起這個地方以外的世界裏是不是有不穿白裙子的小孩,沒有孩子能在兩星期後再想起自己曾經來自哪。

新來的孩子很快就會和大家玩在一起的,不用擔心。

於是,和過去無數次的流程一樣,那個小男孩被老師們拋進一只籠子,又被鎖緊門。

當他停止哭泣、停止尖叫、餓得發洩不出任何力氣時,就可以換上白裙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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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練完畢的孩子們興奮地竊竊私語,要和新來的朋友做什麽游戲呢——大人們也非常開心,因為新來的孩子據說有著動人又正統的藍眼睛——誰不喜歡藍眼睛呢——

他們一邊議論一邊轉身離開,留那個孩子待在籠子裏。

只有彈奏管風琴的孩子默默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後,靜靜地鉆進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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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他打開了被鎖緊的籠門,開口說了來這裏後最長的一句話。

“父親與母親也把你送進這裏了嗎,還是說他們被著火的房子燒死了呢,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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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子裏正抽泣的男孩擡起頭,對上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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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弟弟。

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手,仿佛是他倒影的孩子。

——可他從未聽聞過他的存在,血脈相連的雙胞胎弟弟……他從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麽一個親人。

唯一的親人。

因為父親和母親都被燒死在那棟著火的房子裏了,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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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兄長,初次見面。在你出生的第一天,我就被送進了這裏。”

……他沒有過任何察覺,沒有過任何遲疑,盡管“同時出生的第一天,他怎麽就有意識知道自己是弟弟,還知道自己被送進了這裏”“他說他一直待在這裏,又怎麽知道自己來自哪裏、在外面的父母死於著火的房子”——

這許許多多的疑點,成為大人後再回想,是非常明顯的。

但那時縮在籠子中的孩子只是抓住了唯一的弦。

哪怕在那之前他們從未見面,一模一樣的臉擺在那裏,共同締結他們的血緣不需要任何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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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撲過去,抱住了自己的兄弟。

唯一的兄弟,唯一的親人,這個奇怪的地方唯一走近他、打開他籠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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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說話,但太害怕了,只是抱著那孩子哭泣。

被緊抱的弟弟似乎楞了一下,然後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動作有些生疏,就像他很少使用【手臂】、也很少會進行人類的【安撫】行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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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害怕,兄長,我會保護你的。因為我與你血緣相連,是你的倒影。”

“我……我……”

“別害怕,別哭啦。”

“……我,我的名字是帕西法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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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他歪過頭:“父親和母親給了兄長一個名字呀。真好。”

帕西法爾。騎士。光。真是個好名字。

他猜想過很多次,這個生命會擁有什麽樣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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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白袍人——帕西法爾茫然地問:“既然我們是雙胞胎兄弟,為什麽你沒有名字?”

“因為還在母親肚子裏時,我就被預定賣掉了。父親母親養不起兩個孩子呀。”

雖然沒有名字,但,根據那個商販的說法,只要出生後是個女孩,就可以賣到很不錯的價格,非常劃算呢。

“起名會讓人類變傷感。”金發紅眼的弟弟平靜地說,“起過名的孩子就舍不得賣掉換錢了,不是嗎。”

“那……你……”

“不過,我現在有名字。所有人都會直接叫我‘管風琴(Pipean)’……你可以直接叫我P,兄長。”

“……可這個名字也太不像樣了,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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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他又被抱住了。

這次似乎表達的不是害怕,而是憐惜。

P再次生疏地舉起手臂,拍了拍男孩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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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機械拍著兄長的背,一邊擡起血紅的眼睛,平直地看向窗外、庭院中央的石雕。

……真奇怪啊,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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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這樣一個孩子是否真正活了下來都不好奇,卻能施舍出那麽多多餘的【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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