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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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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時分, 隆冬逼近,用巨大玄武巖壘成的廣闊囚室寒氣森森,陰冷逼仄。

上官浩男與游觀月並肩步下長長的石階,身後跟著長長一串部眾, 眾人的皮履踩在森冷堅硬的粗石地面上, 發出極有韻律的鏗鏘之聲。

“這是最後一撥了吧。”游觀月搖著毫無用處的羽扇, 一派斯文。

上官浩男摸著自己腦門上的繃帶:“八裏叔說那是他們最後一個巢穴了,名單上所有人盡皆被擒了。”

游觀月換了只手搖扇, 嘆息道:“八裏叔辛苦了,接下來得好好養傷了。”

上官浩男不小心按到了腦門上的傷處, 齜牙咧嘴:“這一年多來誰不辛苦,誰身上沒受幾處傷啊,草他狗雜種的十八代祖宗,吃飽了撐著非要叛亂!這回總算清理幹凈了,什麽臭蟲蟑螂癩皮□□, 有一窩算一窩都給他揚了!”

他眼角一瞟, “我說你也別搖你那破扇子了, 你左胳膊中了吳秋桐的分筋錯骨手,右胳膊刮了兩片毒鏢, 不疼啊!”

游觀月不肯服輸的背過手去, 將羽扇握在背後。

尺餘厚的雙扇鐵門緩緩打開, 一陣陣隱約的□□哀嚎從無盡蔓延的回廊那段傳出來。

游觀月頂著一對濃重的黑眼圈,沖著守衛在門後的柳江峰道, “都活著吧?”

柳江峰也是一頭一臉的血痕,咧嘴道:“除去幾個小嘍啰, 主要頭目一共五十八人, 自盡了八人, 剩下的盡數穿了琵琶骨掛起來了。”

“可別穿死了。”

“放心吧,弟兄們手藝好著呢。”

踩在粗糲玄武巖地面上,大片大片黑紅色的血腥氣息充斥著地牢,經過一處處布滿銹鐵尖刺刑架,許多曾經勇武跋扈的舵主,堂主都如一條條鹹肉般被吊了起來。

弧度猙獰的鑄鐵琵琶鉤穿過淋漓的骨肉,尖端滴著鮮血,幾乎沒有好的皮肉了,奄奄一息的軀體在看見來人那一瞬頓時叫罵起來——

其中一人道:“慕狗小兒!有本事與老子明刀明槍拼個你死我活!”

上官浩男頓時嗤笑:“李堂主你拉倒吧,連我都能五十招內破了你的虎爪功,就別惦記我們教主了。”

另一人也噴著血沫狂叫道:“只可恨聶教主太過仁義,當年怎麽不將他們父子斬草除根,就不會有今日之禍!”

游觀月笑出聲:“他聶恒城要是真那麽本事,怎麽不自起爐竈,堂堂正正開創一番氣象啊。陰私謀奪人家慕氏兩百年的基業,哼,養子反噬,什麽下賤玩意!”

這番話刻薄的非同一般,當時就氣暈了幾個聶氏死忠。

一行人繼續往裏走去,濕冷的寒氣愈發濃重,血腥氣反而淡了。

地牢盡頭的刑架上掛著兩人,身上也是血跡斑斑,皮肉支離,但兩人俱是咬牙忍住,沒發出□□哀嚎,刑架一側是間小小的幹凈囚室,裏頭關著李如心母子。

“呂長老,於前輩,許久不見,別來無恙。”游觀月笑瞇瞇的又晃起了扇子。

呂逢春老態盡顯,花白的頭發蓬蓬亂,全不覆之前道骨仙風的模樣。他恨恨道:“敗退離開瀚海山脈的這一年多來,你們窮追猛打,逼的我們無處可躲!我幾次托人帶話想與慕清晏議和,你們卻理也不理,只想逼死我們!”

上官浩男大聲道:“呂長老這話就沒意思了,你也是幾十年來經過大風浪的人了,當知道本教最忌叛徒,從你舉旗反叛開始,就拿出豁性命的決心了。”

呂逢春哼了一聲:“你家長輩瑤光與開陽本是聶恒城的心腹,如今你卻一心奉慕氏為主,真是忘恩負義!”

上官浩男毫無心理負擔:“喲,聶恒城一個做養子的侵吞了養父基業,他都不覺著自己忘恩負義,我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他轉過身,沖著整座地牢中的所有人,“一年前,教主本來能將這夥逆賊一網打盡,可是為了回援我們,為了救咱們這些‘曾是聶恒城心腹的’的部眾,他寧願打草驚蛇,這才走脫了呂老狗這幹首惡!這才多費了一年光陰,將這群逆賊一一剪滅!”

“瑤光開陽兩系的後裔弟兄都是響當當的漢子,有過當該,有恩當報,所謂良禽擇木而棲,咱們效忠慕教主對不對啊!”

上官浩男性情開朗豪邁,本就頗有威望,這番話說出來,地牢中的守衛們紛紛應和。

“浩男哥快人快語,慕教主體恤部下,既有謀略又有仁義,咱們不跟著他難道跟著他媽的萬年不開張的呂老烏龜啊!”

“浩男哥我們聽你的,如今咱們就死心塌地的效忠慕教主!”

“上官壇主說的對,何況這離教本來就是他老慕家的嘛!”

呂逢春幾乎咬碎一口黃牙,“你們究竟想怎麽樣?!”

游觀月看上官浩男一呼百應的樣子,心中頗是酸溜溜的,當下清清嗓子,提高聲音道:“教主只是希望所有人明白,聶氏勢力已經煙消雲散,連渣子都不剩了。從今往後,神教中人不會再記得聶恒城……”

這番誅心之論回蕩在高闊幽閉的地牢中,幾十名囚徒不顧貫穿血肉的琵琶鉤,憤怒叫罵起來。其中聲音最尖利的居然是李如心。

她一把推開孱弱的兒子,兩手握住鐵欄,憤怒猛烈的撞擊著:“不許你這麽說!義父的肉身雖然沒了,可他的音容笑貌永遠留在我們心中。他說過的每句話,他做過的每件事,咱們會永遠記得——他的英靈,他的血脈,都還在這世上!”

聶氏死忠們紛紛附和。

游觀月哦了一聲,“血脈……我差點忘了。”他看上官浩男,“你來還是我來?這等陰私事,不大好啟齒啊。”他還未婚呢,得矜持些。

上官浩男不耐煩道:“死了這麽多弟兄,你還扭扭捏捏的,起開,我來!”他大步邁向前,高聲道:“於惠因,你可知罪!”

於惠因緩緩擡起頭,“我,我……”

上官浩男也不等回答,兩手叉腰,大聲道:“於惠因,你與李如心是何時開始有的私情?”

於惠因沒想到對方會問這話,他仿佛被燙到一般,驚聲連連:“不,不不,我沒有……”

李如心高傲的宛如一尊玉雕,冷冷道:“我與他並無私情,你莫要汙我清白。”

游觀月適時的發言:“於前輩你就招了吧,聶恒城生前待你平平,他死後十幾年也不見你祭奠懷念他,除了李如心,你還有什麽緣故要興反旗。”

上官浩男拐了他一肘子,用眼神對游觀月表示被搶臺詞的不滿,“不止如此!聶思恩亦是你與李如心所生!”

此言一出,猶如巨石投入微漾的湖水,高闊的地牢內頓時響起一陣陣驚愕之聲。

上官浩男趕緊繼續,“聶喆年少時得過一次厲害的痄腮,許多老人都還記得罷!那時聶喆高燒數日不退,聶恒城氣的殺了好幾名大夫,病愈後聶喆其實就不能生育了。只不過僅剩的兩位大夫懼怕沒命,不敢吐露其中隱情罷了。”

周圍喧嘩之聲大作,叫罵疑惑之聲不絕於耳。

除去呂逢春的部眾,其餘願意一同反叛的教眾大多是對聶恒城的恩情念念不忘,想著將來以聶思恩為少主,輔佐這聶恒城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

但倘若聶思恩是李如心偷情所生,那他們這一番豁出性命所為是何?謹慎些的還在將信將疑,性情暴烈些的已經破口大罵奸夫淫婦起來了,只有早猜到幾分的呂逢春沒有說話。

李如心臉白如紙,渾身顫抖:“你這是潑臟水,你想絕滅了義父的骨血!”

上官浩男想自己大好男兒卻受了聶喆狗賊的數年‘騷擾’,此刻揭起人家的綠帽子來尤其振奮,當下大手一揮,“我上官浩男頂天立地,說一說一,絕不誑言,我這就給你們看證據……你快上來!”

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眾人這才發現他們一行人的末端,站著一位有些面熟的低頭少女,正是仇翠蘭。

呂逢春毒蛇般的目光射來,仇翠蘭瑟縮了一下,但還是硬著脖子命人打開鐵欄,將聶思恩從李如心懷中扯出來。在小兒淒慘的哭叫聲中,她手忙腳亂的扯開聶思恩的衣襟,只見左側鎖骨很突兀的向外微微聳立。

上官浩男瞥了一眼:“哦,原來是這裏啊。”他也去扯開於惠因的衣襟,露出一模一樣向外傾斜聳立的左鎖骨,連角度都全然一致。

游觀月高聲道:“這種異征,一萬人裏頭也沒兩個一樣的,怎麽這麽巧,你於惠因和李如心的兒子都有?!”

李如心慘叫一聲,發瘋般扒著鐵欄撞擊,不住尖叫著‘你們胡說,思恩姓聶,他就是義父的骨血,義父死的慘,我要為他延續血脈’雲雲。於惠因滿面羞慚的低頭不語。

見他倆這模樣,眾人又多信了幾分。

上官浩男紅光滿面,繼續道:“那兩位大夫都還在呢,誰要是不信,大可去問問!”

仇翠蘭小聲插嘴,“還有聶喆的那許多男寵,他們應該也有察覺。”

上官浩男大是讚賞,“說的好,回頭本尊要好好賞你,良田美宅任你挑!”

呂逢春恨恨道:“我倒是小看了你這小賤人!”

仇翠蘭冷笑著回懟:“不論你還是聶喆,都不拿部下當人看。我一心一意替你們賣命,你們見我沒用處了,居然隨手就想丟我去饗客!我不自尋出路,難道等著被千人騎萬人跨麽!不妨告訴你們,我不止透露了聶思恩身上的異征,胡長老也沒死!”

於惠因整個人都呆了:“鳳歌,鳳歌她……”

上官浩男大笑:“這也是意外之喜,胡長老的心室生的與常人不同,是略略偏右的。你們當時沒功夫處置那許多屍首,便將他們與胡長老一同丟入亂葬崗。仇姑娘趁夜摸索進去,發現胡長老並未斷氣,一連數夜偷偷溜去灌參湯,直到連十三潛入救人。”

於惠因神情覆雜,似喜似愧,既憂且愁。他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呂逢春大怒:“只恨當初我心慈手軟,沒有戮屍!”

游觀月心中頗是不屑,心想這些人打著聶恒城的旗號,卻連聶恒城一半氣度都沒學到。

當年聶恒城手下也有色間,高級些的美人比如孫若水,次些的去蠱惑大小頭目,但只要人家完成了任務,路成南都會給好好安排後路。想隱居鄉間的就賜予良田奴仆,想安享繁華的就給贈予鋪面豪宅,換上全新身份後好好過日子。

若是任務不成,直接領罰處死就是,絕不會讓受過訓練的色間去饗客。她們心存怨懟之下,又有幾分手段,不是等著出事麽。

“該說的也說完了,教主還等著呢。”游觀月最後發話。

一聲令下,數名彪形大漢齊齊上前,將於惠因呂逢春還有李如心三人都用鐵鏈鎖了,呼喝著押送出去。

極樂宮,第五殿,名曰觀妙。

殿宇幽深高闊,層層疊疊的輕紗幔帳之間,有一層若有似無的熏香,清幽冷郁,宛如幽冥花開。隨著殿外一陣夾雜著鐵鏈叮當的腳步聲,游觀月已將三人押了上來。

飄幔後傳來清越年輕的男子聲音,“讓他們坐下罷。”

上官浩男只好親自拎來三把漆木大椅,平平一字排開。

呂逢春身受重傷,氣力不繼,一路上被押解的甚是狼狽,好不容易坐下喘口氣,一擡頭正看見老同僚嚴栩坐在大殿一旁的書案後,手中握筆,目光兇惡。

“嚴老弟!”呂逢春當場老淚縱橫,盡顯梨園本色,“老弟啊,我我,我真是後悔莫……”他有心請嚴栩求情,不論成不成,先死馬當活馬醫了。

嚴栩恨恨道:“閉上你的鳥嘴,你個殺千刀的叛賊!”他飛快的瞥了眼大殿裏側,隨即禁聲。

於惠因心中異樣,他自小見慣了玉衡長老嚴栩喝醉了酒對著同儕翻白眼,對著四大弟子指指點點,只有在聶恒城面前方才謹小慎微些,沒想到……

紗幔輕輕掀起,慕清晏緩步從後走出。

他身著一件半舊的淺色直裰,發束長巾玉簪,眉目溫雅秀美,便如一名潛心耕讀的馴良學子般,恁誰也想不到他剛剛將離教上下血洗了一遍。

“我也不饒彎子了。”他走到紫銅火爐旁,提起銅鉗隨意撥動炭火,“本教第一大罪便是叛教,怕是留不得你們的性命了。”

於惠因身上一顫,“這件事都是我與呂長老所為,不與婦孺相幹的。”

李如心一頭一臉的冷汗與淚水,妝發淩亂直如瘋癲。她大聲道:“誰要你求情,我們母子生是聶家人死是聶家鬼,姓慕的要取我們性命就來好了!”

慕清晏恍如未聞,繼續凝視炭火,“我也不願與婦孺為難,只要你們好回答我的問題,我絕不加一指在李如心母子身上,並給你與呂長老一個速死。”

於惠因不放心的追問,“你不動手,可是底下人呢?”

慕清晏嘴角微露譏笑之意,“只要你好好答話,離教上下無人動她們母子。”

他又看向呂逢春,“呂長老是教中耆宿,叛教大罪該怎麽個死法,必然清楚。”

離教被稱為魔教也並不全是汙蔑,從首任教主慕修訣始,歷任掌權者俱是不乏邪氣之輩,發起狠來,甚麽挖眼剝皮鉆顱碾骨等酷刑全不忌憚,而位列第一的叛教罪自不會叫你痛痛快快的咽氣,不慘叫個七天七夜都不夠叛教罪名的檔次!

呂逢春兩頰發顫,牙齒碰撞時發出咯咯之聲;想到那酷烈無比的刑罰,他也不禁心生恐懼。他一咬牙:“好,你問。”

慕清晏放下紫銅火鉗,盯著眼前三人:“那個在後頭給你們穿針引線的人是誰?”

此言問出,李如心滿臉迷茫,於惠因眼神閃動,呂逢春臉皮一陣抖動。

慕清晏心中有了數。

他走到於惠因跟前:“多年前某夜,李如心在酒中下藥,以敘舊為名灌醉了你,數日後,你不顧聶喆的百般挽留,借故與他吵了一架,然後離開瀚海山脈。此後,除了聶思恩出生時你回過一趟,這麽多年你始終隱居山間,不理世事。說你有心權勢之爭,倒是不像。”

李如心聽的兩眼發紅,意欲掙脫身上的鐵鏈,又欲張嘴大罵。

游觀月見狀一步踏上,一指封住她啞穴,連上官浩男也忍不住佩服他這份眼力勁。

“你願意助力呂長老叛亂,是為了李如心母子。”慕清晏的目光宛如一道冷電,落在於惠因臉上,“有人拿聶思恩身世來要挾你,那人是誰?”

於惠因臉上又紫又青,宛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剝了個幹凈。

“不,不錯。”他呼吸急促,“一年多前,我聽聞你意欲奪回神教,且攻勢淩厲,我怕如心母子遭難,便日夜兼程趕了回來。誰知你寬宏大量,並沒有加害如心母子。我本想趁你不備,偷偷帶了他們去山間隱居,誰知某日夜裏,忽有一名黑衣人潛入我房中……”

“黑衣人?”慕清晏追問。

“對,黑衣人。”於惠因急急道,“那人武功甚高,當時我與他在幾息之間過了十餘招,連他的衣角都沒摸到。我正要喊人,他忽然扔了件東西給我——那,那是如心的珠釵!他言道,我若再不老實,他這就去後山小居殺了如心母子。我心知他武功高強,難以防範,便耐下性子聽他說話。誰知他竟說,說……”

【“你什麽也不用做,只要留在極樂宮即可——偶爾替呂逢春安插幾個人手到守衛崗。”刻意嘶啞的嗓音在寂靜的黑夜中尤其森然,“憑著胡鳳歌對你的情義,這不難吧。等到呂逢春起事之時,你驟然出手相助就成了。”】

“你與那人只見了這麽一面?”慕清晏蹙眉。

於惠因冷汗涔涔,“是的,只有一面。可那黑衣人不但當面說破我與如心的事,還將這件事告訴了呂長老。那之後,每每我心有不忍不願相助時,呂長老就用這件事要挾我!”

“你別想將全部罪名推到我頭上!”

呂逢春一看不妙趕緊大吼,“我們起事時舉的旗號可不姓呂,姓聶啊!李如心那臭娘們滿腦子都是聶恒城,我看管他們母子時,她就喋喋不休瘋了似的攛掇我,叫我打出她兒子的旗號,召集那些躲在暗處且心懷舊主的教眾。要不是這樣,我吃了熊心豹子膽,好端端的發動叛亂?!教主,這都是真的啊!”

於惠因一臉鄙夷,“都這時候了,還想將罪責推給女人,姓呂的你有意思嗎?義父生前曾言,你這人首鼠兩端,有賊心沒賊膽,既不能用,又需留幾分心思提防。若不是怕面上不好看,他早把你宰掉了!令狐右護法一世英名,竟有你這等軟骨頭的甥孫,真是老天不長眼!”

這話說的,游觀月頗是陰陽怪氣的瞄了上官浩男一眼,上官浩男怒而回瞪。

——當年的呂逢春,便是今日的上官浩男。

右護法令狐騁與彼時的左護法潘緹既是同儕,又是生死與共的摯友。兩人均為慕清晏曾祖父慕淩霄的得力心腹,不但強悍能幹,還忠心耿耿。當年慕清晏的祖父慕琛斷然悔婚,左護法盛怒之下便帶著外甥女遠走海外。這樁婚事本是令狐騁極力撮合的,他見此狀亦是心灰意冷,不久後便飄然遠游。

然而他倆這一走,卻留下了大批的精悍部眾,其中一半不滿慕氏父子的毀約行徑,便被聶恒城招攬了去,剩下的一半則便宜了二護法唯一的後人呂逢春。也因如此,呂逢春明明德才均有不足,依舊登上長老之位。

呂逢春被於惠因損的臉上青紅交加,大吼回去:“你還有臉提聶恒城?聶恒城若知道你給他侄兒戴了綠帽子,不得活活捏死你啊,養你不如養條狗!”

聽著兩人的互相叫罵,慕清晏微微蹙起眉心。

“你們倆都閉上嘴!教主還要問話呢!”上官浩男搶先大吼一聲,以示自己也很有眼力勁,換來游觀月的一記白眼。

“所以,你並不知道那黑衣人的真面目?”慕清晏的視線轉向呂逢春,“呂長老呢?你應該與那人來往不少吧。”

“其其其實我也只見了那人一面。”呂逢春又開始冒汗了,“這是真的,教主,到了這地步我怎敢再扯謊!那人說,願意助我成就大事。我自然不肯信,他就說,就說……”

【“無需呂長老涉險。”聽不出原聲的嘶啞嗓音遠遠從屋角傳來,“呂長老靜待即可,自有機緣會送上們來的。只盼到了那個時候,呂長老莫要畏首畏尾就好了。”

呂逢春便是再心動,也得先嘴硬一番,“何處來的宵小之輩,竟敢挑撥我神教……”

他話未說完,那黑影便陰惻惻的笑起來,“呂長老若是執意要做一條忠心的老狗,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這十幾年你趁聶喆昏聵,在瀚海山脈之外建造了十幾處據點,每處均藏有兵械甲胄與糧草——這可是你們離教的大忌啊。等慕姓小兒知道後,看呂長老還忠不忠的下去。”】

“那些據點這一年來已被教主一一攻破了。”呂逢春想起來就心疼,“那回之後,我與那人只以約好暗記的密信交涉……唉,其實都是他有事來告知我,什麽時候該安插什麽人,什麽時候該準備動手了。”

他越想越委屈,不由得老淚縱橫,“其實我都這把歲數了,哪裏還有雄心壯志啊!教主,都是那人手上握著我的把柄,我我不敢不從啊……”

“那麽,你對那黑衣人的身份全無頭緒了?”慕清晏淡淡打斷老烏龜的哭訴。

呂逢春想了想,忽的精神一振,“教主,我雖不知那人是誰,但一定與北宸那群兔崽子脫不了幹系!不瞞教主,每回那黑衣人派人給我傳信,我都暗中遣高手跟上去。不論那易了容的信差如何東繞西拐,最後總是落在北宸六派的地界範圍!”

游觀月心道這還用你說,教主早知道那人是北宸六派的了。

“哪一派?”慕清晏追問,他見呂逢春眼神閃爍,補上一句,“你若編話來搪塞我,我總有法子印證的。屆時呂氏滿門老幼,你以為能留下幾個。”

嚴栩心頭一凜,筆尖差點在雪色絲帛上暈開墨團。

呂逢春顧忌家小,一臉為難道,“教主明鑒,小老兒不敢扯謊。那信差有時消失在江南地帶,有時在青闕鎮附近不見,有時走向廣天門方向……這個不好說。”

慕清晏耐心的繼續詢問,從黑衣人的身形武功一直問到舉止細節,然而於惠因與呂逢春均只見過那人一回,又都是在倉促惶惑的情形下,要說觀察多細致入微也是不可能。

幾番問答後,慕清晏不得不放棄。他對此似乎也不意外,沈吟片刻後,他在書案上屈指扣了兩下,“胡長老,請出來罷。”

一側簾幕掀開,只見仇翠蘭小心翼翼的扶出一名蒼白虛弱的高挑女子,赫然便是大難不死的胡鳳歌。

於惠因失聲道:“鳳歌,你,你真的還活著?!這真是太好了,我一直以為……唉,都是我對不住你。我被逼向你動手時就希望你能無恙……”

這番又驚又喜又愧疚的‘表白’讓上官浩男與游觀月難得同時反胃。

“其實我該猜到了,你喜歡她。”即便經過一年的休養,胡鳳歌依舊消瘦的嚇人,兩頰陷下,顴骨高高聳起,襯著一雙高傲的鳳目愈發大了。

“你暗暗喜歡李如心,卻又無法言明,這不是你的錯。”她輕輕道,“但你誤導我,叫我以為我們兩情相悅,這就太可惡了。”

她自顧自的說完,根本沒去聽於惠因又驚又急的辯解。她更想到,李如心既不會武功又不通藥學,能拿出什麽了不得的迷藥來。以於惠因的修為和歷練,若是真不願,就算上了床也弄不出聶思恩來。

她輕輕按住自己的心口,那兒有一道正正狠狠的刀痕,由她從小戀慕之人親手捅了進去。恍惚間,她又聽見那位亦兄亦父的長輩的教誨——

“小鳳,好好的大白天不練功,又溜去探望惠因了吧?小小風寒罷了,用不著擔憂……好好好,我知道惠因待你好,可那是他秉性溫厚,他待所有人都很周到體貼啊。”

“唉,小鳳,你自幼孤苦,性情又倔強,我只怕你因著人家待你一點兒好,就對人家死心塌地了。難道,你不覺得惠因瞧李大小姐時的眼神麽……行行,我不說了。”

“濱海之東的兩座分舵近日不大像話,我派你跟著許堂主去整肅教規。呵呵呵,怎會是借故支開你呢?……唉,可惜大公子受傷後不知去哪兒了,不然有他在,定能護你平安。好罷,我答應你一定好好的;等你滿十五歲,就親手為你打一支釵。”

“不過小鳳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你的心室與常人有異,是略略偏右的。這件事切切不可外傳,至親亦不可告知。你面狠心軟,我始終擔憂你將來會吃大苦頭,說不得,這異征什麽時候能救你一命。”

一語成讖。

如今已經沒幾人記得昔日驚才絕艷無所不通的路成南了。

一年前她獲救後不久,才聽慕清晏告知路成南的埋骨之處。於是她強撐著虛弱不堪的傷體趕赴武安山,從常家塢堡的後山掘出路成南的棺槨,打算另行安葬。

整理遺骨頭時,她發現他的衣袖中赫然藏著一支小小的黃金鳳釵。

冬去春來,斯人早逝,唯有這一份久遠的承諾穿過漫長歲月的塵埃,依舊金光燦然,精致如新。

望著驚疑不定的於惠因,胡鳳歌忽覺得一陣倦怠,她懶得再與這個虛偽怯懦的庸人計較——她是路成南教養出來的姑娘,敢愛敢恨,果決幹脆。君既無心我便休,君若欺我害我,我必百倍奉還!

“教主,於惠因真能任我處置麽?”胡鳳歌緩緩回頭。

慕清晏眼神淡漠,“請胡長老自便。”

胡鳳歌低頭拱手道謝,“殿內不好見血,把人提到外面去吧。”

游觀月立刻貢獻出兩名部下,將不能動彈的於惠因連人帶椅子搬去了殿外,胡鳳歌繼續由仇翠蘭扶著出了殿。

仇翠蘭似乎想到了什麽,臉白如紙,腳步蹣跚,經過高高的殿門檻時還差點絆到。

靠墻而站的上官浩男見狀,頗有詩意的感慨道,“如斯佳人,我見猶憐啊。”

游觀月斜乜著眼:“怎麽著,想給你家的鶯鶯燕燕紅紅再添上一個翠翠,四人好湊一桌博戲賭棋的搭子?”

上官浩男摸著下巴的胡茬:“這也未嘗不可啊。”

“哼!濫情的男人!”游觀月怒而甩袖。

兩人才說了四句話,就聽外頭傳來兩聲短促的慘叫。

游觀月與上官浩男面面相覷,這聲音分明是於惠因發出的,但以於惠因的修為和心性,便是受了些酷刑也不至於慘叫出聲,何況這也太快了。

很快,殿外的侍衛疾奔來報信,“稟告教主,胡長老斬斷了叛賊於惠因的兩手兩腳,隨後扔去後山亂葬崗餵野狗了!”

游觀月倒抽一口涼氣,上官浩男咧嘴嘶了一聲,嚴栩全身僵硬,幾乎下不去筆。

唯有慕清晏輕笑起來:“好,好,胡長老終於緩過來了。”

游觀月趕緊附和:“對對,老虎不發威,當她是病貓。不來點兒狠的辣的,人家還當咱們胡長老的赫赫聲名是吹出來的呢。”

呂逢春目中露出深深的恐懼,求饒的話梗在喉間說不出來。

慕清晏短短瞥了他一眼,“送呂長老上路,利索些。”

呂逢春心知自己性命是不可救了,忍不住哀求道:“教主,我的家小……”

“你放心。”慕清晏負手背立,語氣溫和,“但凡不再主動鬧事的,所有俘獲的呂家人我一個也不會動。”

高大的黃銅吊燈垂落下的燈火微微晃動,將他清俊白皙的面龐照的半明半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嚴栩繼續書寫,履行秉筆使者的責任。

呂逢春以為自家老少如今都成了慕清晏的階下囚,然而這只對了一半。

之前攻打藏匿呂氏家小的據點時慕清晏刻意要求部眾文火慢燉,不但不急著攻打,甚至不肯接受對方痛快的投降,而是每日在陣外謾罵譏嘲。如此一來,但凡有半分氣性的呂家人都會忍耐不住,出來拼命——其中就包括呂逢春的三個兒子四個女婿和七八個侄兒外甥。

待到殺入據點之日,被擒的呂家人已不剩幾個了,且多是婦孺老弱。對於這些人,慕清晏倒是十分仁慈可親,不但給他們尋好了定居的村落,將來還要分他們田地農具,讓他們以後好好做人,善哉善哉。

這個辦法既殘忍又有效。

嚴栩評論不出一個字來,畢竟因為呂於二人的叛亂,死了許多忠心耿耿的教眾。

一聲響雷劈下,外頭忽下起轟隆大雨。

上官浩男親自押解呂逢春出去,即刻趕赴祭仙崖行刑,嚴栩知道那裏必然已經聚集了許多等待觀刑的教眾。

游觀月覷著慕清晏的眼色,上前解開李如心的啞穴。

適才發生的一切李如心看見了也都聽見了,她的身軀微微發抖,強自鎮定,“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你要怎麽處置我們母子,我無話可說!不過你是教主,一言千金,自己說出去的話可別忘記!”說到最後一句,任誰都看的出她已是色厲內荏。

慕清晏輕嘆一聲,“其實在我心中,一直暗暗敬佩聶恒城。”

嚴栩一楞,怎麽轉到這話題上了?

游觀月和李如心也是一楞。

“比起我那任性妄為的祖父,淡泊無為的父親,其實聶恒城更佩得上這教主之位。”慕清晏的聲音在深夜中響起,清越中帶著一抹沙啞。

“仔細想想,我自幼立志反正,拼盡一身的武藝,智謀,心力,全力以赴所對抗的,從來不是聶喆,而是聶恒城——他僅剩的弟子,他留下的威名,還有對他念念不忘的部眾。”

他從燈影中走出,年輕白皙的面龐上竟是滄桑,“我雖恨聶氏入骨,但並未讓嚴長老將聶恒城從歷代教主名冊中去除。聶恒城,依舊是我教無可爭辯的第十一代教主。”

李如心滿心悲苦,痛不欲生,哭道:“義父,義父……你為什麽走的這麽早?你把我們撇下了,叫我們怎麽辦?怎麽辦啊?”

聶恒城是一座雄渾的參天巨塔,落下長長陰影,將身邊所有的人都籠罩其中。他活著的時候,所有人都照他的吩咐行事。大家臣服他,信任他,受他的威懾。

待他一死,猶如巨塔轟然倒塌,暴露在天光中的人們不知所措,猶如行至天地盡頭。

本來若是路成南不死,領頭擔起責來,尚有恢覆生氣之日,然而……

“堪破了這一點,其實我倒放下一層心事。畢竟,拿聶喆這等人當對手,還拼了個你死我活,委實有些丟人。”慕清晏輕輕苦笑,“於是我便去揣摩聶恒城的為人……”

“你說,你說!”李如心定定的盯著上方的人影,眼中神氣既貪婪又向往,要知道她已經十幾年沒好好聽人說起過聶恒城了。

慕清晏道:“聶恒城雄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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