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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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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宇澈尷尬地坐了很長時間。

他對面梁晟抱著手,不知看哪裏。

梁晟身邊隔兩三個位置的李漢聲,捧著本書,仔細讀著。

魏宇澈仗著視力好瞥了兩眼,密密麻麻全是英文,還夾雜著許多他看不懂的專業詞匯。

這種情況下,他實在不好意思掏手機玩,只能昂頭數著車站大屏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在車次蹦到第三行的時候,梁舒跟梁筠終於回來了。

魏宇澈呼出一口濁氣,那眼神比見了親人還親。

可等湊近了,他卻是心一沈。

梁舒鼻尖紅紅,眼睫濕潤,臉上淚痕未幹,分明是哭過。

裝了半天乖的魏宇澈“蹭”地一下站起,幾步便走到梁舒跟前,將她的手捉在手心。

梁晟跟李漢聲都看直了眼,眼神似刀子一般朝他飛過去。

有沒有天理了,他們還都在這呢!

魏宇澈哪裏顧得上這些,他眉頭蹙著,張口正準備問,手便被反握住。

梁舒微微搖頭,示意他別說話。

“走了走了。”梁筠全程當沒看見,催促著另兩個快拿上東西走。

梁舒沒跟去,遠遠站在一邊,目送他們一行進了站。

她小小地嘆了口氣,轉頭去尋魏宇澈:“咱們也回······你幹嘛這麽看著我。”

魏宇澈也不知是瞧了她多久,嘴角抿著,眼裏全是擔心:“為什麽哭?舍不得?”

“是舍不得,但不是為這個哭。”梁舒輕飄飄地說著,將手嵌進他指縫裏,牽著他走。

魏宇澈擔心得很。

記憶裏梁舒就是很少哭的。重逢後,就是跟梁晟吵了那樣一通也沒見過她掉眼淚。可剛才一看就知道是痛哭了一場的,讓他怎麽能不在意。

等到了車邊,梁舒卻沒有如來時一樣坐在副駕駛,而是等車子發動起來後,扯開後頭車門,連帶著將魏宇澈也拽出來塞了進去。

她剝開魏宇澈的外套,又叫他脫掉毛衣。

若是放在尋常,這一番訴求下來,魏宇澈勢必要講講葷話的,可任憑他如何缺心眼兒,也能看出此時此刻梁舒臉上的。

等到身上只剩下一件打底衛衣時,梁舒終於叫停了。

她張開手,抱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口,感受著那砰砰的心跳和溫熱的觸感,終於忍不住細小地抽泣起來。

魏宇澈沒說話,也不顧如今姿態如何別扭,朝她更近處去,手掌輕輕拍著她的背。

寬敞的車內,發動機的聲音轟著,幾乎要將那微弱的聲音蓋過去,胸前已經濕意一片,像是放了塊火紅烙鐵,灼得他心裏悶悶地疼。

從抽泣到大哭再到平靜,梁舒花費的時間不多。

再擡起頭,她臉悶得又紅又潮,表情已經沒什麽波瀾,手指揪著他那處濕了的衣裳,問他幾點了。

這實屬沒話找話,魏宇澈也不拆穿,又抽紙巾仔細幫她擦臉,作了答。

梁舒握住他冰涼的手,語氣懊惱:“冷死了吧。”

“不冷。”魏宇澈親了親她的手,“你呢?”

梁舒搖搖頭,她悶頭哭了一腦門子汗呢,怎麽會冷。

梁舒這人有個習慣,談事之前一定要痛快哭上一場才罷休。雖然談事的時候,十有八九還是會要掉眼淚,但總不會太過洶湧以至於談不下去。

看她並無異樣,魏宇澈總算是放心,他嘆口氣:“說說吧。”

梁舒手肘撐在車窗上,先深深地嘆了口氣。

魏宇澈不愛看她這樣子,一把將她拽進懷裏,不滿地說:“剛才躲我懷裏,跟個鵪鶉似的,現在好了就跑了,有你這麽沒良心的嗎?”

梁舒作勢要打,卻被他捉著手腕嗎,放在腿上不松開。魏宇澈難得強勢,她便只能作罷。

“我就是聽家裏人說了一些事情,覺得自己挺不懂事的。”

魏宇澈咋舌:“你還不懂事啊?你直接說在點我就好啦。”

“不是。”梁舒猶豫了半秒,打開話匣,“你知不知道我外婆的事情?”

“知道啊。”

“啊?你知道?”梁舒驚訝了。

魏宇澈也不遮掩,“我畢竟比你在上林多待了這麽多年,怎麽可能這點消息不知道。”

“那你怎麽從來都沒說過。”

“這有什麽好說的?”魏宇澈說,“那是你的親人,你如果知道,我說出來就成了傷口撒鹽;你如果不知道,你家裏人都不想告訴你,我說出來那不就是犯欠嗎?”橫豎都是惹她傷心,那還說這些做什麽?

梁舒呆楞楞地,順口道:“我還以為你如果知道了,一定會馬不停蹄地炫耀……啊,疼疼疼……你幹什麽!”

魏宇澈舉起她的手,洩憤地咬了一口,牙印微白並不深。他神色如常:“我看看你這人是不是石頭做的。”說的話半點不留情。

這話確實傷人,梁舒沒什麽好辯解的,只好揉揉痛處,繼續說:“然後今天我媽也問了我這件事兒,又說了她自己的經歷。我媽跟我爸是大學同學,畢業就結了婚,又養了我,後面他們倆都工作,就慢慢顧不上我了。這事兒你也知道吧?”

“知道。你外公不就是那個時候把你接回來的麽?”他說著,微涼的指腹摩挲著她手上的牙印。

梁舒又沈默了會兒:“我媽問我怪不怪她。”

魏宇澈心一緊,“那你怎麽回答的?”

“實話實說唄。”她故作輕松。只是略微打了些折扣。

她雖然沒有經歷過被人嘲笑“你爸媽不要你了”這種話,但是在看到其他小孩兒爸媽的時候難免會羨慕,尤其還有個父母爺爺都在家,整天“雞飛狗跳”的魏宇澈在身邊。

她那時候經常在想,為什麽同樣在上林,同樣在青竹巷,同樣是父母很忙,自己爸媽就是聚不到一起呢?

是因為她太懂事,所以他們非常放心,還是因為她本來就不是很重要。

她陷入到怪圈裏,鉆牛角尖。大人們誇什麽,她都會在心裏反駁。

”我常常會覺得他們很愛我,但有時候又會覺得他們不愛我。”梁舒揉了揉眼角的淚,“總之就是,我很怪他們的。其實我到現在還是會有些怪,我難過的點也在這裏。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想。”

“我媽二十二歲的時候我就出生了。照年齡看,她得比我外公還要再出息一點兒。之後跟著我爸去他教書的大學,做大學行政。有學歷、有編制、有時間,丈夫體貼、工作穩定、家庭幸福。她成了我外公眼裏最盼望成為的女孩兒的樣子。”

魏宇澈沒說話,等著她繼續。

“但是。”梁舒哽咽了一下,“但是她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梁筠說:“我不應該在這樣好的年紀成為一個家庭主婦;不應該拋棄我在大學裏的所有知識做一份毫不相幹的工作;更不應該辜負我的導師,辜負理想,辜負我自己,只當一個我爸眼裏、大家眼裏的幸福女性。”她笑了下,“當然,與其說我不應該,不如說——”

梁筠註視著梁舒,眼睛裏閃爍著她無比熟悉的光。

這光,她在鏡子裏見過很多次。在參加比賽的時候、在第一次刻出滿意的作品的時候、在決定重新拿起刻刀的時候。

那是一種勇氣和野心,催使著她們奮不顧身往前。

梁筠一字一頓道:“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成為誰的附庸,我不甘心碌碌無為,更不甘心讓家庭成為評價我是否有價值的唯一指標。”

她辭掉工作,安心備考,做研究。從一個行政老師到考古隊一員,沒人知道她付出過什麽。

日覆一日的嘗試中梁筠成功了,但那也意味著,她不得不做一個抉擇。

一個有關在梁舒和自己之間,必須要舍棄一個的選擇。

答案顯而易見。

“有時候回上林,看著你一次比一次大,又一次比一次跟我疏遠。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你是我唯一的女兒,可你都快不認識我了。”

“我想過放棄,覺得要不然就這樣吧,什麽事業,什麽自己,什麽價值的,我回來做一個家庭婦女,安心地教你,看你在我身邊一點點長大也挺好的。”

“可就是有那麽一會兒。我不想做梁晟的女兒、李漢聲的妻子、梁舒的媽媽了。”

“我想做梁筠。”

梁筠經歷過的,梁舒也會經歷;梁筠面對過的困境,梁舒遲早也會去面對。

換句話來說,梁筠就是她,她就是梁筠。

她理解梁筠追逐自我的選擇,可作為女兒,她又不可避免地覺得失落。

這便是梁舒覺得難過的地方。

她是一個自私又卑劣的人,自私地埋怨過為什麽梁筠或者李漢聲不能為了自己放棄一切,卑劣地盼望著他們遭受挫折變得一無所有而逃回她身邊。

“梁舒,你看著我。”

梁舒聞言擡眼。

魏宇澈一臉正色,輕柔地揩去她又落下的淚珠,鄭重道:“硬幣有正反,事情有兩面。誰也不能確保今天的因就可以成就什麽樣的果。我們不都是在賭嗎?

誰沒有得過且過過,誰又沒有誤入歧途過?難道只要跟別人想的不一樣的就是錯了嗎?有擔心害怕,有顧慮疑惑就是罪了嗎?”

“我們每個人不是生下來就三觀健全、明辨黑白的。梁外公想後輩安穩是對,你想迎難而上就是錯了嗎?梁阿姨追逐夢想是對,你想念爸媽就是錯了嗎?用現在的想法去審判以前的自己是大錯特錯。”

“你說過,有一個人證明了此路可通,就會有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可以。現在,梁阿姨已經幫你證明了一部分——女性,就算是結了婚,做了媽媽,依然可以改變、依然可以選擇自己、依然可以野心勃勃。所以——”魏宇澈眉宇清明,望著她的眼神皎如月光,“你也要去做。”

無需自責,不要顧忌。從此以後天高海闊,任她選擇。

梁舒緘默良久,接著在某個瞬間,她眼中突然閃爍起光,像是波光粼粼的水面,潔凈動人。

她說:“我知道我要刻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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