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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求不得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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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惜弱把冒著熱氣的茶水,放在楊鐵心面前,自己坐在他的對面。

他低著頭,背微微地駝著,雙手局促地放在大腿上,目不斜視地盯著自己的腳尖。他新理的頭發,胡子也刮得幹幹凈凈,穿著雖然一看就是廉價,但是簇新的淺藍襯衫和灰色褲子,整個人,幹幹凈凈。這跟她6年前看到的那個雙眼血紅的邋遢的酒鬼,是如此地不同。他這幾年,應該是過得還好吧?

他在兩人斷了六年的音訊之後,來找她,正好在這個時候,來找她。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她輕輕地把掉落在臉頰的幾根發絲攏到耳後,忽然想到,他說過,最喜歡她的長發。這些年,她的頭發護理得特別好,依舊如少女時候的柔順亮澤。可是,他還會把臉,埋在她披瀉的長發之中,嗅她的發香麽?她的心顫抖了一下。自從楊康上了大學,她的心裏,時而竄上一個念頭,楊鐵心,如果現在來找她的話,她是不是就可以再也沒有牽掛地跟他走了呢?完顏鴻烈曾經是個讓她仰慕和感激的男人,而他這些年弄權的嘴臉,讓她厭惡透了他帶給她的這種跟她所向往的迥然不同的,不純凈的生活。可是楊鐵心一直沒有來-----直到今天。可是,現在,偏偏在這個時候,完顏鴻烈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翻雲覆雨的院長,不是處心積慮而又不屑一顧地踩得下屬擠喘不過氣來的學霸,而是一個中風後還沒有完全恢覆的,在醫院裏做著康覆治療的病人。無論他多麽的庸俗,卑劣,狠毒,他都是把她當成寶貝,把楊康視為親生的人。現在,是他需要她的時候。假如楊鐵心再次說出讓她跟他走的話,她究竟該怎麽回答?他為什麽不早來一年,半年,一個月?為什麽是現在?

她忽然覺得悲哀,這就是命運,只有上天才能把握的命運。她一個弱女子,永遠,只能是在命運的漩渦裏,旋轉,旋轉,最終,成為齏粉。

楊鐵心雙手握住茶杯,握得有點緊,茶杯顫了一下,幾滴水濺了出來。他擡起頭,看著包惜弱道,“我進你們出版社,一路兒看見人人對你都特尊敬,你看上去,比以前更高貴了。不錯,你過得不錯。這就好,我從前,還瞎擔心過你,咳,真是。”

包惜弱一時沒有說出話來,心裏的悲傷,彌漫到了全身。不錯?她過得不錯?

“我也還不賴,雖說沒法兒跟你比。前年,我結了婚,我媳婦她之前嫁過人,命不好,男人死了,她拉扯著個閨女守了6年多寡。我們互相照應著,慢慢兒,就一起了,她人實誠,對我挺好。”

包惜弱茫然地擡起頭,看著他。結婚?他結婚了?媳婦挺好?那麽,來找她做什麽?他媳婦,之前守過6年寡,他告訴她,什麽意思?是告訴她說,有女人帶著孩子,能守得住六年寡,而她,聽說了他的死訊不到三年,就嫁給了別人麽?現在,那個守過六年寡的女人,才是他的妻子。

楊鐵心卻沒有看她,自顧自地說下去,“就去年,我們當年參加過宋金戰爭的幾個老哥們,合計著,種田打鐵,總是沒個出路,現在大學的學費,是越來越貴,這麽著,孩子就算有出息能考中京裏的大學,都沒錢供著上。這麽著,一咬牙,大家把手裏的錢拿出來,又東借西湊了一些,翻修了村口老張頭的老房,開了間帶餐館的旅店。我算是念過書的,就管賬,老張老郭從前都在城裏大館子做過,手藝好,主廚,幾個女人,就收拾房子。現在願意到鄉下玩兒的城裏有錢人越來越多,我們那兒交通又方便,幾個女人又勤謹,房子普通但是衛生好,收錢也不多,買賣做得還真不錯。本來我們哥兒幾個正在興頭兒上,打算著今年再好好地大幹一場,誰設想,縣城管衛生的衙門,三天兩頭來檢查,說是防疫。咱們琢磨著夠幹凈,不怕查,可是那些衙役們,跟咱們暗示著要錢。我本來說不給,怕什麽?可是老張是圓通人,又在大州府幹過,說幹這行的,都得孝敬管衛生檢查的衙門,他們要挑茬兒,怎麽都能挑。我們就忍氣吞聲地孝敬著,誰想他們今天來一次,明天來一次,這麽個查法,客人見了,就犯疑心,來的人越來越少,我受不住跟他們吵起來,立馬就來了幾張警告通票,想去衙門告,狀紙遞上去,幾個月沒人理,這眼看著客人越來越少,他們還不斷地訛錢。。。。。。”

包惜弱心裏一陣茫然,皺著眉直直地看著他,“你,是為了這件事,找我?”

楊鐵心迎視了一下她的目光,又飛快地躲開去,雙後緊緊地握著茶杯,臉孔扭曲了一下,接著說道,“我真的不想麻煩你。只是,只是,我們當初開這個,手裏都沒什麽本錢,借了錢,現如今已經到了該還的期限,還不出來,得把這個買賣抵給人家。我們兄弟幾個,下了心血,下了心血啊。而且,老張的兒子在海寧上大學,我的閨女―――啊,是我媳婦帶來的那個閨女,後年也要上大學了,孩子功課特別好,我們想著怎麽也得供給她。。。。。。”

“你是找我借錢?”包惜弱的聲音很飄,“我想,我能幫你,我剛剛拿到了一部分稿費。”

“不,不。”楊鐵心雙手連擺,“我不借錢。那個無底洞,也不是能填得滿的。只是,我們後來打聽出來,是因為關檢查衛生評級的那個小官,自己兄弟就在不遠處也開旅館,就是想擠垮了我們。那個小官的上司有個弟弟叫雲中鶴,倒是個有大出息的人。還去西域留了學,就在你。。。。。。你丈夫,完顏鴻烈手底下,我不想來。。。。。。老張他們,你都認識的,當年完顏鴻烈下放到咱們村勞動,他們也都說過話,村裏的名人堂,還記錄著你倆。所以,他們就讓我,找你,找你們,看看能不能跟雲中鶴講講,從他哥那兒約束住那個欺負人的小官。他們也不想為難你,只是大家,實在是被逼得沒了路。。。。。。”他說著,頭深深地低了下去,不敢看她。

包惜弱擡頭看著天花板上華麗的吊燈,半晌沒有言語。

六年之後,她的前夫,她一直深愛著的那個人,發誓過愛她一輩子,照顧她一輩子的人,先是在她懷著他的骨肉的時候,壯懷激烈地為國而戰,以一個傳錯的死訊,毀了她夢想的一大半;但是她不怪他,他是她心裏的英雄,即使為了兒子,她嫁給了別人,可是心靈,始終跟他在一起。。。。。。然後,兩番的重聚,兩番的離別,他沒有怪她,她更加得痛惜他們的有緣難續,那種痛,撕裂了她的心肺,化成了筆端的文字,她的身體屬於這齷齪的世界,但是心靈,還是跟他在一起,在一個充滿陽光的,純粹的世界裏。。。。。。然而現在,他終於又來找她,不是要接她回去,而是告訴她,他結了婚,而是請她,不,是要請那個帶走了她的人,運用他的權利,去幫助他。

楊鐵心佝僂起了脊背,依稀留存著青年時代的俊俏的臉上,滿是卑微。對誰卑微?對她?不是,是對她那個弄權的丈夫,對他手裏,那個他熱衷的,她厭惡的,權利。

包惜弱閉上眼睛,究竟,這個世界有沒有純粹的東西,有沒有那種她從小就向往的,追求的,用了心裏的聲音,化成了文字,所渴求的幹凈?楊鐵心,她之所以那麽地愛他,這麽多年,不曾忘記他赤裸著脊背,在九月的陽光下,沖她微笑的樣子,就是因為,他是那麽地單純,幹凈,善良,熱情。。。。。。這一切,是她真正所求的東西。即使他不在她的身邊,他依然代表著她的一個夢想。。。。。。這樣的渴望,難道就是如此地不可得?

她緩緩地站起身,對楊鐵心說道,“我會試試,或者幫得上,或者幫不上。我也不好說。”

他連忙地站起來,“謝謝你,謝謝你。我就住在城東的京安旅店,你要是有個信兒,給我個話。幫不上也沒關系。我這就走了,你忙,不耽擱你。”他邊說著,走到了門口,又停住,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個轉,嘆了口氣道,“還是汴梁好,過得舒心。你看你,這些年,都沒怎麽變,還是那麽。。。。。。漂亮,年輕。你還是應該在這兒。要是在村裏,可真是怎麽都不能有這個福分。”他沖她笑了笑,交錯著淺淺的皺紋和幾道淡淡的,戰場上留下來的傷疤的臉上,那個笑容,不覆從前的飛揚明亮,有些寥落,有些感嘆。他就要走出門的時候,又站住,背對著她說道,“康兒,他挺好吧?這回上汴梁來,我特想去他學校看看他。可是再一想,他從打一認人,完顏鴻烈就是他的爹,乍然間見著我,認不出呢,倒也罷了,萬一認出來,倒是於他尷尬。我再一想,他又聰明,又有這麽有本事的父母照看,已經上了最好的大學,以後準能有個好工作。。。。。。要是還能娶個好媳婦,這輩子可就沒什麽可求的了,我高興,放心。”

包惜弱扯動了一下嘴角,“上了好大學,有了好工作,娶個好媳婦之外,就再也沒什麽求的了。。。。。。嗯,挺好,真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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