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小文問謝離，怎麽會意大利語。

“我記得老大以前是編劇專業的，你是二外選的意大利語嗎？”

謝離在暖風裏，默然片刻，沒有立刻回答，他正望著不遠處被攝影師團團圍住的男人。

米蘭正值初春，周燁穿著最新款的米色風衣站在街角，身邊膚色各異的行人來來往往，歐洲人個子高，周燁卻沒被壓住，反而在歐式布景中成為了中心，東方面孔格外清正，外衣走線利落，讓他整個人淩厲感十足，猛地一看，像匹孤傲的頭狼。

頂流的鏡頭表現力毋庸置疑，攝影師和設計師省時又省力，接連拍了三十多張照片，完全沒有廢片，每張都令人滿意。

謝離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好看過周燁了，用這麽長時間去認真看這個男人。他曾經寫劇本的時候，會去描寫“熟悉而陌生”的人物關系，比如兩個曾經親密的人許久未見，終於在另一個城市再度重逢。年少時，他寫其中的感動與感慨，如今真實經歷，原來沒那麽多感慨，更多的是逃避。

怕多看一眼，會洩露隱秘心事，怕多說一句，沒辦法收場。

“……意大利語，我是工作以後學的。”謝離收回視線，回答了莊小文。

“老大好厲害！”莊小文感慨不已，露出佩服的眼神。鬼都知道經紀人有多忙，竟然還能抽空再學一門外語，老大，神人也！

“自學嗎？”她又問。

“跟別人學的。”謝離笑了笑。

身邊還有誰能教他？自然是周燁。

在他們第一次來意大利的時候。

這段記憶不能算美好，謝離那時候第一次接意大利頂級品牌Miki-co的合作，他的英文不錯，奈何意大利的時尚圈更喜歡用意大利語，古老、高貴、代表文藝的巔峰，甫一落地，他就四處碰壁。

公司的翻譯沒到位，合同簽訂一拖再拖，周燁當時的咖位不高，能被品牌方選中已經是燒高香了，談判異常艱難，所幸周燁很快就到了，讓他在毫無頭緒時不至於太狼狽。

小工作室、非一線演員，待遇能有多好，轉機都是周燁爭來的，談了好幾輪，品牌決定簽下周燁作為全品牌大使，當天大秀後簽約。

周燁連軸轉了好幾天，將最後一棒交到了謝離手上。當天現場很忙亂，品牌總監拿著一杯紅酒過來與謝離交談，翻譯在旁邊陪著。

意大利人喜歡以酒會友，謝離自然做過功課，酒過三巡，兩人簽訂了合同，翻譯說：“……按照之前我們溝通過的，希望由負責人簽署，簽訂之後生效期為一年，這也是我們品牌最大的誠意了。”

謝離於是在滿屏的意大利文間，按照指引簽了字。

回到酒店已經是半夜兩點，周燁熬了幾個通宵，又陪高層喝了不少酒，倒在沙發上休息，謝離將合同遞給他，周燁原本只是一掃而過，看到最後兩頁卻楞住了。

謝離很少見他這麽嚴肅的神情，於是就問：“怎麽了？”

周燁合上紙頁：“這合同不對，上面寫的權益是給品牌摯友的，而且是單一產品線，不是全品牌。”

謝離臉色瞬間白了，後背上的冷汗都要出來了，品牌大使雖然不是最高檔次的品牌代言人，但全品牌的也不差，而品牌摯友對於品牌可有可無，影響力更是不能相比，等級低了大使N個檔次，品牌方簡直是用意大利語玩了個文字游戲！

他急了，劈手就把合同拿過來，就要回去找品牌方理論。

這不只是錢的問題，那是品牌方在打他們的臉，指著他們的鼻子罵他們不配！

周燁卻一把拽住他，說：“阿離，別去了。”

“為什麽？”謝離又氣又急，罕見地止不住怒火，“就算解釋權在品牌方，當時還有那麽多人聽著，我們辛辛苦苦跑來，怎麽能就這麽算了？”

周燁搖了搖頭。

謝離攥緊了手裏的幾張紙，指甲在紙上刻下深深的痕跡，周燁抓著他的手腕不讓他出去，他拗不過，卻在拉扯間紅了眼眶。

“周燁，我不能就這麽算了。”

是他的錯，做經紀人不合格，連這種錯都能出，放在其它藝人那裏，第二天就得被辭退，明明知道意大利時尚圈的水有多渾，還這麽不註意！

“周燁！”謝離倔脾氣上來，咬緊牙關，這個代言很重要，品牌的認可對周燁真的很重要，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或者說，娛樂圈裏的每一步，對於周燁來說都很重要。

就在他自責地險些落下淚來的時候，周燁忽然直起身子，抱住了他。

他鼻息間盡是周燁身上的酒氣和香水味道，混雜在一起，激得他心下酸楚。周燁靠著他，將臉埋在他腰腹，圈得他一動不能動。

“阿離，借我抱抱。”

謝離忽而沈默，沈默了很久，僵硬的身體才有了動作，他垂下頭，慢慢回手環住他，就像大學時代，周燁排戲覺得怎麽演都不滿意的時候，或者明明拍出來了一個很好看的短片，卻被老師批得一文不值的時候。

他會抱住他，說：“難受，阿離。借我抱抱。”

有點無力，又覺得委屈。

因為在乎，每一步的結果他都是那麽在乎。

謝離想起周燁談起這個圈子的時候，那個眼神，充滿遺憾又很溫柔。

“我媽媽如果還在世，滿街廣告牌子上都會鋪滿她的海報……”

“她剛出道沒多久就紅了，如果不是結婚後，我爸不讓她再拋頭露面，她一定會成為大明星……”

“她當年最喜歡的牌子就是意大利的Miki，一部戲紅了以後，差一點就有機會成為全球代言人，那個年紀的女孩誰不做夢呢，站在最高的位置，穿著最好看的衣服，笑得最燦爛，被所有人羨慕……”

“阿離，我想進娛樂圈看看。”

彼時，他們喝了好幾罐啤酒，躺在操場上，漫天都是星星。謝離側頭看著身邊的人，許久，一個念頭在腦海冒出頭來，不斷徘徊，漸漸放大。

“要不然……以後你去做藝人，我去當你的經紀人吧。”

“嗯？”周燁以為自己聽錯了。

“嗯。”謝離彎了彎眼睛。

“你不是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嗎，對著陌生人連話都不想多說，”周燁轉過頭看他，“連我都是追了你一個學期，你才願意多和我說兩句。”

謝離無奈：“你別瞎用詞。”

周燁笑起來。

“編劇也是這個圈子裏的，所以不算轉行。至於不習慣和那麽多人打交道，”謝離一頓，“可以練。”

“你都不喜歡，怎麽練？”周燁挑眉。

謝離說：“這沒什麽，要是哪裏做得不對，你就教教我。”

周燁聽完一笑，似乎是相信了的樣子，隨後攬住他的肩頭，大有兄弟罩你的意思：“好啊，你要真做了經紀人，咱倆就去娛樂圈闖一闖，不會也沒事，有我呢，到時候咱們殺遍天下無敵手。”

謝離被中二少年逗笑了。

很久很久以後，謝離在米蘭的酒店裏，抱著半醉半醒的周燁，將他的頭發向後理了理，想讓他舒服一些，別太辛苦，不要頭痛。

他低下頭，對周燁說：“周燁，你教教我。”

周燁只模糊地蹦出來一兩個詞，聽起來含糊不清。

謝離重新拿起合同，把上面褶皺深痕全部壓平，細細地打理好，裝進文件夾。

回程的時候，他收到了一本意大利文的書，裏面還夾著一張書簽，寫道：Essere forti significa cadere e trovare sempre la forza per rialzarsi.

他沒著急去翻譯，直到有一天自己可以讀懂它。

後來，他才明白，上面這句話的意思是：

“變得強壯，就是跌倒後，還可以找到重新站起來的力量。”

大約，他已經獲得這種力量了。

日光籠罩著這座古老的城市，高樓繁覆的浮雕映著遠處鐘樓的影子，周燁立於明暗的交接處，連光影都偏愛他。這些工作，他已經輕車熟路，設計師喜歡抓細節，又對新晉的代言人格外尊重，和攝影師一邊討論一邊出圖。

和以前一樣的街景，不一樣的心情。

謝離對著遠處拍了張照片。

時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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