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雨季總也看不到盡頭。

摩天大廈在灰蒙蒙的雨水中若隱若現，哪怕接連下了數月的雨，空氣質量也依舊奇差無比，整個世界被黏濕和粉塵霧霾包裹。

巨大的企業logo掛在大廈的外面，各色霓虹閃爍，看上去科技感十足。與大廈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大廈下方由鐵皮與廢棄物搭建而成的，連接成片的低矮房屋。

陰暗、潮濕。

大部分人都在這裏生活。

用劣質紅漆寫著食物兩個字的餐店前，站著一名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模樣的短發少女，她穿著雙褪了色的小皮鞋，一條補洞的舊燈籠褲，上面是一件黑色的帶耳朵連帽衫，帽子戴得有點歪，帽上兩只耳朵也耷拉著。

此時，她正透過鋼鐵與玻璃制成的高大櫥窗，望裏面被保溫燈管照顧得暖融融的食物。

池遇想，這是一個崩塌又割裂的世界，不然為什麽自己的城市明明坐擁那麽多的財富與資源，而自己卻連一份十銀幣的蜜烤南瓜也吃不起。

念念不舍地將目光從澄黃誘人的南瓜泥上挪開，池遇從袖子裏伸出手，將一枚銀幣放在櫥窗上，對裏面正忙碌的人說：“請給我一顆土豆。”

廚師聽見聲音，伸出機械手打開黑漆漆的巨大烤爐，將一顆巴掌大的冒著騰騰熱氣的土豆從裏面取出。

這是最廉價的食物，也是賣得最好的食物。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買得起這樣一顆土豆的——販賣食物的廚師看了眼可愛的少女，好心地說：“趁熱吃了，別被街上的那群混蛋搶走。”

池遇彎彎眼睛：“謝謝，我不會讓他們搶走的。”

池遇說完，低頭拿起放在腳邊的透明雨傘撐開，捏著熱乎乎的土豆離開。

地上布滿坑坑窪窪的水氹，盡管池遇已經很小心了，但一不小心還是濺得滿腳都是水。

十二區就是這樣，一直下雨。地面也永遠不見幹燥起來。

池遇記得小時候奶奶跟自己說過，很久以前的世界和現在是不同的。

那時候一年有四季，不會長年累月地下雨，那時候的城市還擁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用編號代替。

此時天已經很黑了，夜幕東升，整個街道看上去更加陰郁、混亂。

白日裏毫無人情味的一排排布滿褪色布料和亂七八糟天線的房屋就像是潛伏在黑夜裏的巨獸。而鐵皮盒一樣的房子前，東倒西歪地站著一些游蕩路人。

他們身上充滿機械味道的義肢在黑暗裏折射出慘白森然的光，就像是巨獸的獠牙。

他們肆無忌憚地打量路過的每一個人，低聲交談，目光坦蕩赤-裸，令人厭惡。

有錢才能做肢體機械改造。改造後的仿生人擁有更強大的體能，更敏捷的反應，也能更好的在這片區域生存下去。

池遇沒錢。

所以他從未做過任何改造。

有人在朝他吹口哨，“小妹妹，你長得真可愛！”

池遇毫攥著手上的土豆，毫無懼意地回視他們。

就在這時，街道上傳來一陣低低的哭聲。

不遠處的逼仄屋檐下，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小女孩在哭，她的身邊躺著一個嘴唇烏紫，血液凝固的死人。

這樣的戲碼天天都在上演，他已經看得有點膩了，只有笨蛋才會上當。

池遇收回目光準備回家，一個漂亮的笨蛋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視線範圍。

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女孩兒，身材十分高挑。她的皮膚很白，是那種冷白。穿著一套時下流行的覆古連衣裙，腰線很高，顯得腿特別的長，一頭漂亮的黑發披散在腰間。

一看就知道是不谙世事的富家大小姐。她似乎動了惻隱之心，走到了那個裝模作樣的混球面前，並低頭拿出了錢袋子。

池遇站在遠處看。

不出所料，幾秒過後，那名長裙子的少女發出了慘叫——她的一整條右手手臂被那個“女孩”硬生生撕扯了下來。

“呸，看上去像個有錢人，沒想到居然連只仿生手臂也沒裝！不是說富人們怕死，都恨不得武裝到牙齒麽！”

確認不能重覆利用後，她沒好氣地又將手臂扔在了地上，拿著裝滿銀幣的錢袋子跑了。

褚顏申疼得想打人，臉色慘白地擡頭想要呼救，然而環視一圈，卻發現周圍人面色冷漠，就像是對這樣的景象習以為常一樣。

只有少數註意他這裏的人，然而目光卻暗藏齷齪。

直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出現，擋住了掃向他的不懷好意的視線。

“在東十街，不要低估每一個活物。這裏生活的人都是恩將仇報的混球，小孩子也不例外。”

說話的人看上去年齡很小，穿著大大的連帽衫，帽子扣在頭上，眼睛很大，正彎眸朝自己笑，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人畜無害的天真女孩。

不過褚顏申現在對小女孩有心理陰影。

他臉色很難看，條件反射性地想離池遇遠些。

見他這種反應，池遇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自己，彎著眼睛說：“不過我除外，我沒有那麽壞。”

就像是沒有感覺到他的警備一樣，池遇提著透明塑料袋裏的土豆蹲下來，又湊近了一些：“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早點去才不會留太明顯的疤痕。”

“不用了，我的保鏢很快就會過來，你離我遠些！”聲音沙沙的，不是常見的那種的女聲，有點中性但很好聽，夾雜著一點委屈和憤怒。

下層區的人，一個都不可信！

池遇感覺很遺憾，“那好吧，不過你還是盡快聯系你的保鏢趕緊過來才好，不然我走以後，你可能會被這群人強女幹。”

說完，站起身剛準備走，突然感覺褲腳被人給拽住了。

池遇停住低頭，看見了猛扯住自己褲腿的憋屈少女。

……

褚顏申單手撐著傘，擋在兩人的頭頂，

這傘不知道用了多久，有些壞了，雨水順著傘軸粘得他滿手水，自己的斷手和裝著土豆的透明塑料袋就放在她胸前，血腥味和食物烤焦的香氣混合難聞，衣服也被血濡濕，這讓他非常非常不舒服。

池遇背著背上的人，一邊走一邊認真地跟他講道理：“我不是白白送你去醫院的，我也要報酬。”

經過兩人的交談，褚顏申已經知道了他叫池遇。

今年十九歲。

只不過因為營養不良發育不全的緣故，導致外表看上去還像個未成年。不過發育不良的人，為什麽力氣卻這麽大？背著自己這樣一個一米八的大老爺，竟然輕輕松松，一點也不費勁兒，甚至還能話癆地跟他說話。

“你看見的，我的銀幣全被搶走了。”盯著池遇一晃一晃的帽子，褚顏申感覺自己的思維有些渙散。

池遇說：“沒關系，等你的保鏢來了再付給我就好。你應該很有錢吧，我要的報酬不高，能買三份蜜烤南瓜泥就行了。”

“……”

“三份太多了？我飯量很大，你如果覺得不太好，那兩份也行，實在不行買一份也可以，我還沒吃過蜜烤南瓜。我從來不多管閑事的，幸好你有錢，不然你今天也許會死在這裏。”

池遇停下腳步，喊了一聲：“褚小姐？”

沒人回答，池遇扭頭看了眼，她已經臉色慘白地昏迷過去了，那只完好的手還緊緊抓著傘柄，額頭上全是汗漬。

糟糕，失血過多休克了。

池遇見狀，連忙背著褚顏申，快步往前跑去。

所謂的醫院，並不是真正的醫院。

在巨大的貧富差距和政府日漸式微下，科技的進步似乎並沒有讓人類的生活質量朝好的方向發展，它們只為富人提供服務。

包括設備一流的醫院。

生活在下城區的平民們去的是私人小診所，它們位於狹窄骯臟的巷子裏面，包攬仿生改造，器官修覆，感冒生病……等等所有你想得到的業務，為每一個生病的窮人提供服務。

價格低廉的同時，技術水平發揮就不那麽穩定了。

因此，當續接好褚顏申的右手後，看著只有淺淺一條血線的疤痕時，醫生舉著攝像儀器三百六十度不停地拍照，並讚美這是自己今年最傑出的一臺手術。

被醫生這麽擺弄，褚顏申也醒過來了。睜開眼睛，入目的是一間狹窄的小房間，掛滿了亂七八糟的天線和機械物品，各類冷冰冰的鋼鐵義肢充斥在空間裏。

而自己，就躺在類似廢棄鋼鐵廠切割材料用的機床上。

池遇剛吃完冷掉的土豆，見他睜眼，驚喜地說：“你醒了。”

褚顏申整個人都有點不好：“這就是你帶我來的醫院？”這根本就不是他認知裏的醫院，趕快看了眼自己的手，雖然不完美，但好歹是續上了，褚顏申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這是我知道的手藝最好的醫生，他叫羅白，治療感冒發燒很有一手。”池遇扔掉手裏的土豆焦皮，靠在褚顏申病床前說。

羅白十分自豪地合上自己右手的自動化手術匣子，恢覆成正常人的模樣，掏出紙和筆計算：“組織續接手術售價是六銀幣……嗯，我超常發揮，多算你一銀幣。總共七銀幣，現金還是電子支付，請小姐付一下賬吧。”

七銀幣……

很便宜。

但……他付不出來。

褚顏申坐在床上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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