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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傷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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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走哪裏呀?”

客人坐上黃包車後, 拉車的師傅很自然地回頭問道。

“馬斯南——”

沈璁正要答話,一擡頭,兩個人都瞬間僵住了。

“……是你?”沈璁遲疑道。

雖然想不起曹勇具體的名字, 但他隱約記得對方姓“曹”, 而且清楚記得, 每次裴筱要單獨出門時,除了他派車接送外的大部分時間, 都是找面前這個男人來。

他遠遠地看見過兩回,還能回憶起一個大概的模樣。

“七少爺呀……”曹勇很顯然也認出了沈璁,“好巧……”

“裴、裴老板呢?沒、沒有……跟您一起啊……”

裴筱有個用了幾年的黃包車師傅,本來算是能讓沈璁省心不少的事,總算是知根知底的。

但瞧著眼前曹勇這個支支吾吾的樣子,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他還記得,裴筱昨天就跟自己說過,今天李茉莉約他出門;當時他已經計劃好了, 應付完朱家就陪裴筱去看心心念念了好久的電影, 為此他還可以囑咐裴筱, 結束了早點回家。

現在曹勇突然出現在這裏……

不會這麽巧吧?

“裴老板在哪裏——”沈璁不動聲色地試探道:“曹師傅不知道嗎?”

“我……”

曹勇憨厚了一輩子, 老實人一個, 論心眼, 他哪裏玩得過沈璁這樣成了精的千年狐貍, 當場就被詐得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他當然知道裴筱在哪裏。

裴筱要去見李茉莉, 是他剛剛才把人送過去的。

他不止知道裴筱在哪裏, 剛剛拉車經過時, 他還親眼看到沈璁送另一個人上了自己那輛黑色的凱迪拉克。

雖然朱珠一身男裝, 但之前她是因為縮在角落裏, 沈璁才沒有註意到;就她那個嬌小的身材, 曹勇一眼就看出了對方是個女人。

見曹勇這副“做賊心虛”的模樣,無需再問,沈璁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他在哪兒?”他低聲問道,雖然面色平靜,但聲音裏威脅的意味幾乎已經不假掩飾了,“裴老板,在哪兒?”

“就……就在……”曹勇很快被沈璁聲音裏的威勢鎮住,磨磨蹭蹭地回身,指了指對方身後不遠處的三麗咖啡,支支吾吾道:“裴、裴老板只、只讓我……把他送到咖啡館門口……然、然後……我就走了……”

“別的……不、不知道……”

霞飛路一直是法租界白天裏最熱鬧的地方,他之後一直在這一片轉悠,一來看看能不能接到生意,二來也是有意無意地等著裴筱,想看對方之後會不會有什麽吩咐。

沈璁回頭,看著身後不遠處那塊寫著英文“sunny”的招牌,瞬間如臨大敵。

他努力回憶著,自己在剛才跟朱珠的接觸中,到底有沒有什麽出格的地方,盡管答案應該是沒有的,但他還是不受控制地覺得一陣心虛。

就在他正頭疼時,剛才那個嘰嘰喳喳的聲音也突然殺了回來。

“沈璁——”

不得不說,沈克山活了這大半輩子,看人的眼光還是準的。

就算不是一身男裝,朱珠的性格也與“大家閨秀”這個詞扯不上半點關系。

作為朱家最是嬌慣的小女兒,她從小都在西式的教會女校讀書,又曾經留學國外多年,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更不知道“矜持”兩個字怎麽寫。

在反應過來自己被沈璁打發了之後,她作勢就要開門跳車,這可嚇壞了前面開車的司機,只好無奈地停下了車子。

不等小汽車停穩,朱珠二話不說就跳下了車,大步往回跑,遠遠看見坐在黃包車上的沈璁,她立馬沖上前去。

“你什麽意思啊!”她全然不顧四周圍被吸引過來的好奇目光,大喇喇地插著腰,大聲質問道:“你不是說好要帶我去看電影的嗎!?”

沈璁也可以無視身旁的目光和竊竊私語,甚至可以不在乎身後三麗咖啡館裏的兩個老頭有沒有離開,會不會看見什麽。

但曹勇就算剛才沒看清朱珠女扮男裝,現在也該什麽都明白了。

沈璁還不知道剛才裴筱在三麗咖啡館外沒有沒看到什麽,就更不想讓曹勇有機會去裴筱面前添油加醋。

他一個箭步跳下黃包車,不由分說就拽走了朱珠,眼神巡覷一圈,很快找了條不起眼的巷子鉆了進去。

在確定沒有人跟上來之後,他掏出兜裏的兩張電影票,扔在朱珠身上,然後冷冷道:“走。”

朱珠瞬間傻了眼。

明明剛才在咖啡館裏,她面前的沈璁還是個高大帥氣,斯文體面的大少爺。

不止沈璁,在她的記憶裏,她身邊,從來沒有一個男人,或者是任何人,敢這樣跟她說話。

她被沈璁的氣勢鎮住了片刻,但很快發現,比起恐懼,自己心裏還是不服氣更多。

“剛剛明明是你說——”

“我說的是‘請’你看電影。”不等朱珠說完,沈璁便很快打斷道:“電影票——”

說著他指了指已經掉在地上的電影票,“已經給你了,走吧。”

看著之前還溫文爾雅的人冷漠地轉身離開,朱珠低頭看看地上的電影票,又擡頭看著沈璁的背影,突然覺得一陣委屈。

從小到大,她想要什麽沒有,就連父母都沒有這麽大聲地跟自己說過重話,她越想越不甘心。

“沈璁——”她緊跑兩步,追上前去拽住沈璁,“你不是來跟我相親的嗎?!怎麽能就這麽走了!!”

“相親我就一定要看上你嗎?”沈璁不耐煩地甩開朱珠的手,“你父親怎麽跟你說的,難道不是見個朋友?”

“可我看上你了啊!”

朱珠振振有詞道,沈璁只覺一陣惱火。

“你才認識我幾分鐘,看上我什麽了?”

“長得帥!”朱珠理直氣壯地挺了挺腰板,倔強地仰著頭,盯著沈璁,“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了,我一看見你,就覺得‘陽光明媚’的!”

“一見鐘情,懂嗎!”

沈璁不知道這丫頭是不是在國外讀書讀壞了腦子,“陽光明媚”什麽時候可以拿來形容人了?

但朱珠說出“一見鐘情”四個字時,他莫名地想起了裴筱。

當一個人的突然出現,瞬間就讓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究竟是見色起意,還是……

一見鐘情?

這樣牽扯到情感的命題於他而言過於覆雜,他分不清楚,也懶得分辨。

他只知道,眼下自己不能正面和沈克山起沖突,想要推掉這門婚事,只能讓面前的大小姐自己拒絕。

“朱小姐,人不可貌相。”他低頭看著朱珠,雙眼微瞇,不多不少地流露出自己內心最邪惡的一面,低啞的嗓音帶著威脅的意味,“我聽說朱小姐留學歸來後,又去日本玩了一圈,所以對上海,對這個圈子,都還不甚了解。”

“不過沒關系。”

“我可以告訴你——”

看見朱珠似乎真的被自己唬住了,嚇得縮了縮肩膀,他滿意地站直身體,掏出一根香煙點上。

“我在上海,在馬斯南路的小洋樓裏——”他單手插兜,叼著煙吊兒郎當道:“養了個男人。”

“朱小姐還要嫁給我嗎?”

沈璁言罷,剛才還趾高氣揚地“表白”,叫囂著要“討說法”的大小姐嚇得連連退後好幾步,連頭都擡不起來了。

之前沈克山在辦公室裏對沈璁說,他打點好了朱家,現在看來,他一定是開出了一個極其誘人的價碼,才讓朱麒祥不惜隱瞞實情,也要把“寶貝”女兒“賣”掉。

看見朱珠這個樣子,沈璁總算長舒了一口氣。

“回去吧,朱小姐,你對我連基本的了解都沒有,自然也談不上什麽‘喜歡’。”轉身離開前,他好言相勸道:“還是回去讓朱伯父,重新給你找一戶好人家。”

說完他轉身離開,但身後很快傳來一個細小的,帶著啜泣的聲音。

與剛才那個不服輸的大小姐不一樣,現在的朱珠撇著嘴,抹著淚,突然小聲到近乎卑微地問了一句:“你愛‘他’嗎?”

“嘖——”

沈璁低頭,煩躁地抽了一口煙。

他可以確定,裴筱對他而言,是極其特殊的存在,但“愛”到底是什麽,從來沒有人教過他。

這麽久以來,他一直都還沒有主動吻過裴筱。

很顯然,朱珠的問題,超綱了。

但也就是這一瞬間的猶豫,全都被身後的朱珠看在了眼裏。

“如果你不愛‘他’,為什麽不可以愛我呢?”她很快繞到沈璁面前,不依不饒道:“是你說,我們認識的時間還太短,也是你說,我不了解你。”

“那你為什麽不能給我們一點時間,就當給彼此一個機會,互相了解一下啊!”

沈璁驚訝於朱珠的天真,更驚訝對方的執著。

他現在總算明白了,什麽叫“初生牛犢不怕虎”。

就他剛才那幾句話,尋常姑娘聽見了跑都來不及,怎麽還有人上趕著往“火坑”裏跳?

問題突然變得棘手了起來。

“你到底想怎麽樣?”他一臉惱火道。

朱珠聞言,擡頭向四周圍打探了一圈,然後突然指向巷尾的一塊招牌,看樣子是一家開在對街的女裝成衣店。

“我要換衣服!”她一臉破釜沈舟的表情,倔強道:“我身上沒錢,你送我一套衣服,如果之後還是看不上我,我……我……”

“我就保證不再纏著你!”

到底解鈴還須系鈴人,不能跟沈克山正面沖突,想要推掉婚事,只能指望面前的丫頭;就算心裏再不情願,沈璁還是只能跟著朱珠走進了那家女裝成衣店。

成衣店裏,朱珠興高采烈地讓店員取下一套又一套衣服,挨個拿到沈璁面前,一一詢問——

這個好不好看?

這個好看還是那個好看?

但沈璁一直坐在門口,一邊抽煙,一邊漫無目的地翻看著手中的時裝雜志,仿佛完全是個局外人。

他從頭到尾沒有擡過頭,更沒有回應過半個字,就連身邊招呼客人的店員臉上的笑容都逐漸尷尬、僵硬了起來,但朱珠好像看不見似的,全不在意,並且樂此不疲。

終於,在第十幾次詢問沈璁的意見無果後,她差不多取下了店裏所有自己能穿的衣裳,這才在穿衣鏡面前比劃著,又和身邊的店員商量了兩句,選好一套小洋裝,轉身走進了試衣間。

當朱珠重新走出試衣間,站到自己面前,並且一把抽走了自己手中的雜志時,沈璁才無奈地擡起頭來。

“好看嗎?”朱珠滿眼期待地問道。

不得不承認,雖然留著一頭利落的短發,但其實換回女裝後的朱珠還是挺可愛的:嬌小的身材,粉撲撲的娃娃臉,還有一雙圓鈍又水靈靈的杏仁眼,一臉不谙世事的天真與單純——

一看就是好人家嬌養出來的女孩。

其實沈璁並不討厭朱珠,相反的,他甚至很羨慕朱珠。

能這樣執著又勇敢無畏地大聲叫囂著,要改變另一個人,甚至改變世界,一定也是從小就都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的人。

至少無論是裴筱還是沈璁自己,都沒有這麽好的命。

不過很可惜,早在除夕夜那晚的轎車裏,沈璁就已經明白了,這個世界上,除了裴筱,再沒有人能入他的眼——

哪怕他還不懂“愛”是什麽。

他冷漠地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朱珠,一言不發,沈默地走到成衣店的櫃臺邊,根本就沒有問價,便面無表情地掏出一沓法幣,擱在了櫃臺上,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沈璁——”朱珠連忙追到店門口將人拽住,一臉委屈道:“我……不好看嗎?”

“衣服的錢,我已經付過了。”沈璁冷臉甩開朱珠的手,平視前方,沒有再回頭給對方半分眼神,只淡漠道:“還請朱小姐信守承諾——”

“不要再來找我。”

而此時,裴筱正好走進成衣店對面的一家糖水鋪子,背身坐在窗前。

其實在跟朱珠來這家成衣店前,沈璁也有考慮過,會不會遇到裴筱,但曹勇是把人送到三麗咖啡館門口的,在霞飛路上;而朱珠選中的這家店需要穿過一條不短的弄堂,在隔壁街,所以他才會放下戒心。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

其實剛才在三麗咖啡館,裴筱倒是什麽都沒看見。

他跟李茉莉約了在店門口碰頭,只是因為三麗咖啡館算是霞飛路上的標志性建築;但店裏的消費太貴,就算跟了沈璁後,他也沒有鋪張浪費的毛病,而且還要考慮李茉莉的感受。

所以在碰面後兩人便很快離開了,一路聊天逛街,最後走進了臨街一間不起眼的糖水鋪子——

正好就在成衣店的對面。

“莉莉姐。”點完單後,裴筱一臉擔憂地看著李茉莉,“你真的不打算做了?”

“唉——”李茉莉捧著手邊的糖水嘆了口氣,顯然也沒什麽胃口,“我莫得辦法了呀。”

“現在外面風聲個拉緊,我鄉下還有兒子和爹媽嘞!”

“你啊聽說了,他們講噢,上海也要被轟炸了呀!我兒子念書的那個私塾都不開了,說是先生都跑掉了誒……”

“錢嘛,總是掙不完的,我不想等我回去,兒子,爸媽,連同家裏的破祖屋都不見掉了!”

李茉莉嘴裏的“轟炸”,裴筱並不陌生,要不是因為這個,他也不會跑到上海來。

“可……”他一臉為難道:“這裏是上海啊……”

“噢喲,幫幫忙好伐——”李茉莉一臉苦大仇深地揮了揮手,“你在法租界誒,馬斯南路那種地方,當然是天塌下來你的小日子也不要太靈!”

“我老家在鄉下啊,誰會管……”

看著裴筱一臉惆悵,她很快又安慰道:“不過你放心,貓咪我肯定給你帶回去的,有我一口吃的呢,就餓不到它。”

“反正我兒子也喜歡這些小東西的……”

“等外面太平點了,我肯定養得它圓滾滾的抱回來給你玩,好伐?”

“那你……”裴筱低頭攪動著碗裏的糖水,良久後才道:“保重。”

“誒,都要走了。”眼見氣氛因為分別而變得沈重起來,李茉莉很快打趣道:“我當你是‘姐妹’的,跟你講個實話哦——”

“李茉莉是藝名,我其實哦,不叫這個的。”

“我叫,李春娟!”

“哈哈哈——”

見李茉莉說完自己先笑得前仰後合,裴筱很快也被逗笑了。

昨天沈璁約了他今晚看電影,還特意叮囑他早點回家;現在他看著李茉莉笑得什麽都顧不上了,便忍不住笑著催促道:“快吃吧,當心嗆著。”

說完,李茉莉的笑聲真的漸漸停了下來,他便也端起了自己面前的糖水,往嘴裏送了兩口。

半晌後,他發現機關槍似的根本停不下來的李茉莉突然沒了聲音,才疑惑地擡起頭來,發現對方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身後。

“那……”李茉莉指著裴筱身後的玻璃窗,猶豫道:“啊是你家七少爺啊……”

“你今兒是怎麽了,怎麽看誰都像七爺啊?”裴筱無奈地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看上人家七爺了呢!”

不怪裴筱笑話,剛才在三麗咖啡館門口,李茉莉就指著店裏說好像看到沈璁了,可等裴筱回頭,卻什麽都沒看到。

他不會知道,就是在那個時候,沈璁正好起身去衛生間了。

等沈璁從衛生間出來,偷溜出去買電影時,裴筱和李茉莉已經離開了三麗咖啡館的門口。

“呸呸呸——”李茉莉聞言連連擺手,趕緊往地上狠狠啐了兩口,“你知道的呀!我對他們那群富家公子……過敏!”

“這種福氣……嘖嘖嘖……受不起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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