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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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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之前的這個時候,我開著剛剛到手的吉普車穿行在城市的喧囂之中,車裏播放著我最喜歡的後街男孩。街道兩旁的霓虹燈剛剛亮起來,天邊還殘留著最後的晚霞。視野之內一片流光溢彩的寂寞。

昨天的這個時候我把吉普車停在了丁香公寓的大門外,懷著焦躁不安的心情揣測著可能會探聽到的消息。而今天的同一時間,我坐在米婭號的甲板上,望著晚霞將海天一色的湛藍變成了一片無比熱烈的火海,心中卻空蕩蕩的,沒有懼怕,沒有期待,甚至連疼痛都隔著厚厚的皮膜,變得不那麽真切了。

米婭一手拎著兩個杯子,一手提著一瓶酒走過來坐在我的身邊,一言不發地將酒杯遞到我的面前。

“什麽?”

“產自瑞典的絕對伏特加。”

“太烈。”

“可是很過癮,”米婭笑了,“茉茉,我希望你多喝兩杯。最好是喝醉,然後把接下來發生的事都當成一場夢。”

我失笑,隨即搖頭。我要去看那個男人最後一眼。如果我醉了還怎麽能看得清楚?

米婭沒有出聲,仰起頭將杯中純凈的液體一口飲盡,“你在這裏坐了很久了,想什麽?”

“再有兩個月我就要畢業了。我在想該去哪裏。”我望著天邊一片耀眼的火光,微微瞇起了眼睛,“從出生到長大我一直都在同一個城市,太沒意思了。我想我也許會去遠一點的地方工作。”我在心裏補充了一句:就是那種……終我一生也不會再看到海的地方。

米婭沈默地搖晃著酒杯。

“米婭,茉茉,”嚴德在身後喊我們。

“走吧,”米婭把我從甲板上拉了起來。她的手很有勁,我的手腕被她握得生疼,“茉茉,你還有機會反悔的。天知道米婭六號會有什麽副作用。而且海裏也很危險,比如說……”

“米婭,我想見他。真的想見。” 我望著她,緩緩搖頭,“請你告訴我,我還有別的辦法可以選嗎?”

米婭沈默。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我再一次向她保證,“我不會做出危害你們族人的事,米婭。”

“走吧。”米婭轉過頭,拉著我走進船艙。

游艇的主臥經過了改造,看起來更像一個實驗室。米婭把浴袍遞給我的時候神色顯得十分猶豫。我沖她微笑,然後接過浴袍轉身走進了浴室。

花灑裏噴出的水很熱,可我仍然止不住地發抖。伸手抹開鏡面上的薄霧,鏡子裏的人看起來如此陌生,第一眼我幾乎沒有認出這是誰。她的臉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眼睛裏卻燃燒著兩團幽暗的火。暖色的燈光下,耳垂上那個印記卻詭異地呈現出一種瘀傷般的青紫色。霧氣重新聚

攏起來,鏡子裏的面孔很快又變得模糊。我攏了攏浴袍的前襟,轉身走出了浴室。

嚴德和米婭正站在一個鐵絲網編織成的籠子旁邊等著我。那是一個棺材似的長方體,底層包裹著一層暗色的皮革,周圍是半人高的鐵絲網,沒有蓋子。

“我要躺進去?”

嚴德點點頭,“等下你是沒有辦法自己走到甲板上去的。必須利用纜繩來把你放進海裏。”

“我真的可以在水裏呼吸?”

“是的,”嚴德眼睛裏浮起一絲笑意,“這是我研制米婭一號的目標。這個已經是六號了,這一點絕對可以保證。”

我在皮革上坐了下來,小心地用浴袍的下擺蓋住了自己的腿。嚴德很認真地望著我,“你準備好了嗎?”

我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嚴德啪的一聲敲碎了一支密封的玻璃藥瓶,用細長的註射針頭抽取玻璃藥瓶裏暗黃色的藥液。我看到細長的玻璃藥瓶慢慢變空,看著一滴透明的藥液自針尖推擠出來,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然後無聲無息地在淺色的木質地板上濺出一團小小的水漬。這些細節仿佛被人為地調慢了播放速度。每一幀畫面都變得緩慢,卻又無比清晰。

針尖刺進皮膚,輕微的刺痛。我剛剛松了一口氣,便感覺到一股巖漿般的灼熱順著針尖刺入的地方飛快地竄進了血管裏。

“別動!”嚴德低聲叮囑我。

針頭還沒有拔出來,我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大顆的冷汗。不是疼,至少不完全是疼。那種怪異的感覺……就像火苗順著一根著了火的電線飛快地向前竄,所過之處一片被焚毀的廢墟。

嚴德拔出針頭,用一支消毒棉簽按住了針眼。轉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囑咐米婭:“外用的藥膏八分鐘之後開始塗抹。盡量塗抹均勻。”

米婭點了點頭。

嚴德松開我的胳膊,看看我再看看米婭,轉身離開了房間。

“你還好嗎?”米婭摸了摸我的額頭。

我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皮膚下面的肌肉每一寸都仿佛被點著了,火苗順著血管鉆進身體的最深處,再從身體深處井噴似的波及到四肢。一波壓著一波,我甚至覺得血液都已經開始沸騰了。

“自己可以嗎?”米婭把近乎透明的藥膏遞到我面前,“自己抹不到的地方我幫你。”

藥膏散發出淡淡的辛辣的味道。皮肉都已經要被燉熟了,藥膏塗抹在皮膚的表面反而沒有了多餘的感覺。臉部、前胸、腰、腿、包括腳趾,然後交給米婭幫我塗抹後背。

我臉朝下趴在皮革上的時候,身體裏的灼熱開始變得不一樣,仿佛波動的速度被放慢,可是另有一絲尖銳的疼痛沿著脊椎飛

快地向下推移,像有一把剔骨刀,鋒利地、毫不遲疑地破開皮肉,將骨骼挑在了刀尖上。

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米婭像是被我的叫聲嚇到,手裏的藥盒啪的一聲掉在地板上,透明的藥膏濺了出來,像頑皮的孩子撒了一地的果凍。

“茉茉?!”

冷汗模糊了視線,我一頭撞在了鐵絲網上,無法忍耐地尖叫出聲。疼痛的感覺驟然間變得如此鮮明,仿佛全身的骨骼都被拆碎,再重新拼裝。再順著創口重新按回到皮肉裏去。我的手指順著鐵絲網的縫隙伸了出去,幾乎將那鐵絲網拉扯得變形。意識開始變得昏沈,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地一會兒喊著深海,一會兒喊著媽媽,似乎連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個名字才能夠止疼。

昏昏沈沈中感覺到籠子在搖晃,可是我睜不開眼睛。直到耳畔嘩啦一聲響,隨即滾燙的身體被一陣舒適的涼意溫柔地包裹了起來。模模糊糊地望出去,視野之內一片起伏不定的幽暗的藍色。我倏地一驚,本能地撐著身體想要坐起來。可是我一動,籠子便搖晃了起來,我的身體向旁邊一倒,嘰裏咕嚕地順著敞開的出口翻了出來。天旋地轉之間,我的視線完全被漂浮在水中的頭發遮擋住了。

這是我的頭發,可又不是。它們不知何時變成了一種飽滿而艷麗的紫色,像秋天熟透了的玫瑰葡萄。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卷住一縷頭發用力一拽,頭皮一陣生疼。這的確是我的頭發,看來是錯不了了。

下一秒我的註意力又被我的手指所吸引。看到它的第一眼我以為那是深海的手,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細長的骨管突起在手背上,順著手指一直延伸到了指尖。我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手背上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突然出現的鱗片。肉色的鱗片,光滑而細膩,鋪滿了我的全身,像一件緊貼皮膚的外衣。它的顏色從腰部開始加深,變成了比發色略深的紫色。在紫色鱗片的覆蓋之下,一條修長而美麗的魚尾正隨著水流的起伏緩緩擺動。

我張開手指,著迷地看著指間幾乎透明的蹼。這還是我的手嗎?我現在究竟變成了什麽樣子呢?像深海一樣嗎?

頭頂上傳來一陣波動,隨即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撞入我的視線。這是米婭,在陸地上呈現出近乎棕色的頭發此時此刻變成了耀眼的金色,搭配著金色的魚尾,美麗得像童話故事中的人魚公主。

米婭繞著我游來游去,金棕色的眼瞳裏閃動著興奮的光,“天啊,茉茉,你真的好漂亮。”她的嘴沒有動,可是聲音卻已經傳遞到了我的腦海裏。這是人魚之間的溝通方式嗎?

“走吧,”米婭眨了眨眼睛,“我們時間可不多。”

被海水包圍著,

身體上的疼痛慢慢消失。我覺得我的力氣又重新回來了。

“用你的腰使勁兒,”米婭提醒我,“你必須跟上我。我們的時間不多。”

“時間到了會怎樣?”我輕輕地撫摸著耳後突然多出來的器官,它一張一合,將海水中的氧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我的身體裏。而我甚至說不清它究竟是如何工作的。時間到了,這個神秘的器官也會一起消失吧。

米婭憂心忡忡地瞥了我一眼,“你會溺死在海裏。”

也許是夜晚已經完全降臨,也許是因為我們已經游的很深了,周圍的光線越來越暗。在我們的上下左右隱隱約約地出現了一些飄搖不定的光斑,像深夜裏亮起的一盞盞熒光燈,十分美麗。

我什麽也看不清楚,但是感覺卻變得敏銳。我能感覺到米婭就在我的前方,一邊用力地向前游一邊不時地回過頭來看看我。直到這時,我才慢慢地找到了身在水中的感覺。四面八方都是水,我反而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了。我覺得我不是變成了一條魚,而是變成了一只鳥,一只滑翔在風中的鳥。我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輕盈,頭發偶爾掃過我的後背,海草般柔滑。

夜晚的海並不是一片漆黑。這裏有無數美麗的藻類,它們會在你游過的時候刷的一聲全部變暗,然後再順著暗流的節奏一盞一盞亮起來,就好像有無數的精靈正在玩著捉迷藏的游戲。海藻之間還有一些很小的魚類,忙忙碌碌地出出進進,一派生機。

前方的米婭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掉轉頭快速地將我撞開。一個巨大的身影幾乎緊貼著我的臉頰呼嘯而過,嚇了我一跳。

“沒事,”米婭安慰我,“它雖然不會咬人,但是有電。被它電到的話,你就哪兒也別想去了。”

我趕緊追上了米婭,不敢再放任自己的眼睛東張西望。我能感覺到我們一直在向縱深的地方前進,但是無論是時間還是距離,我都已經失去了推斷的能力。只是機械地跟在她的身後,不停地向前游。當光線由黑暗漸漸過度為柔和的灰色時,我們的眼前出現了高高低低的一片丘陵。奇形怪狀的礁石密密匝匝地組成了一片詭異的林地,有些甚至比樓房還要高。

米婭帶著我熟門熟路地穿行其中,最後鉆進了兩塊礁石之間的夾縫裏。夾縫很窄,越往裏走便越是狹窄。快到盡頭的時候,米婭回過身沖著我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她的眼睛裏滿是警告的意味,金色的頭發幾乎根根直立起來,散開在她的身後,宛如一把張開的扇子。

這個樣子的米婭確實讓我心生寒意。我連忙點點頭,表示她要說的話我都明白。米婭又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腦後的長發才緩緩飄落下來。她游回我

的身邊拉住了我的手,十分小心地帶著我靠近了夾縫的盡頭。我小心地把眼睛靠近了石壁間的縫隙,下一秒,我倏地張大了眼睛,並趕在驚叫出聲之前死命地捂住了我的嘴。

出現在我們腳下的是一片長滿了各種藻類的美麗峽谷,而令我震駭的卻是座落在峽谷中央的城池。一剎那間,我腦海中想起的全部都是大西國、沈沒的大陸以及亞特蘭蒂斯之類的神秘字眼。

這是一座十分古老的城市,窄窄的街道將它規規矩矩地分割成了九個相同大小的區域,宛如花瓣一般呈環形圍繞著城池中央的圓形廣場。廣場的地面鋪著白色的石塊,十分平整。四個方向立著粗大的白色石柱,石柱的兩端雕刻著繁覆而美麗的花紋,散發出古樸而肅穆的氣息。廣場的中央是一座圓形的高臺,寬闊的石階上每隔一段距離就安放著一座石雕,有人魚也有人類。也許在歷史上的某個特殊時期,這兩個族類真的曾經和平共處過吧。

廣場上空有幾條人魚悠閑地游來游去。有些像深海一樣長著藍色的魚尾,有些則呈現出更加鮮艷的紅色或金色,游動的時候美麗的鱗片反射著耀眼的亮光,美得令人移不開眼。他們大多數人都長著十分美麗的容貌,但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他們不論男女,看起來神色都十分淡漠。

光線越來越明亮,廣場上聚集的人魚也漸漸多了起來。我頭暈目眩地閉上眼,強忍著想要尖叫的沖動把額頭抵在了礁石上。這樣夢幻般的海底城市,這麽多的人魚……我突然覺得我不是在做夢就一定是瘋了。

米婭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在睜開眼的同時看到了深海。

他微垂著頭,沈默地漂浮在高臺的一側。藍色的頭發,藍色的魚尾,他和我印象中的樣子一模一樣。看到他我才驚覺自己對他竟然已經熟悉到了這樣的程度,只是一眼,卻已經回憶起了他身體上每一個我曾經留意過的細節:皮膚上細膩的紋理、指尖收回時近乎溫柔的動作、我的手落在他皮膚上時的觸感、我親吻他的時候灼熱的呼吸……我和他所經歷過的一切,統統都在這一瞬間蘇醒,速度快得令我措手不及。

伴隨著回憶一起蘇醒的便是疼痛。各種各樣的疼痛——心臟被抽空時的疼痛、他留下的印記灼燒般的疼痛、那些不眠之夜的輾轉反側以及藥物進入身體時剝皮拆骨般的疼痛……它們交融在一起,變成一個無比堅硬的球體,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我的理智。

這麽疼。

疼到以為承受不住,可還是心甘情願地扛了下來。

我的深海,原來看你一眼,竟然這麽難。

我的手指從巖縫中穿了過去,隔著遙遠的距

離輕輕地描摹著他的臉。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是不是多看一眼,留在腦海中的記憶就可以更加深刻一分?

一個人順著寬大的臺階緩緩游到了深海的旁邊,是長著紅色頭發和紅色魚尾的女人。

瑪莎。

深海側過頭看著她,而她也靜靜地回望著他。在他們的面前,一個須發花白的長者張開手臂,用緩慢的語調開始誦念起了什麽。

我的目光移回到了深海的臉上,近乎貪婪地凝望。我想我可能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希望時間能夠停留在這個瞬間。就停在此刻,他們還沒有舉行過任何的儀式,而他……也還停留在我的視線裏。

我不知道我該如何捱過下一秒鐘、下一分鐘乃至我的下一天……我的心這麽小,只容得下這一個男人。

深海擡起一只手,瑪莎將自己的手放在了上面。只是交握的兩只手,已讓我心如刀絞。我的目光無比艱難地回到他的臉上,他低垂著眼,像在看那兩只握在一起的手,又像穿過了它們看到了別的什麽東西。

白發的長者拉起他們握在一起的兩只手,尖尖的指甲在深海的指尖輕輕一劃,一縷淡淡的紅色飄了起來,又被長者按住。他回過頭微笑著伸出另外一只手,輕輕地在瑪莎的指尖上劃開了同樣的一道傷口,然後拉著他們的手緩緩靠近。

米婭說過,交換了彼此的血液之後他們就成為了一生一世的伴侶,再也不會分開。

我忽然間無法再看下去了。

轉頭的瞬間,有溫熱的東西自眼中溢出,迅速地融進了蔚藍色的海水裏,了無痕跡。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卷完了,下周開始第三卷……

至於說到潛水服,那東西最主要的作用是保持體溫的,無法抵擋深海的壓力。另外,攜帶的氧氣也是有時間限制的。至於潛水艇……我想無論是茉茉還是嚴德,恐怕都沒有能力搞出這麽個東西來。而且潛水艇開到人魚的聚集地,恐怕會讓他們覺得這是兩個族類正式開戰的信號……

看到PPP的留言,馬上回來改了,不站著了,俺們飄著……

多謝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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