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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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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是什麽時候進來的?祂一直坐在那裏麽?

眼前的畫面就像是孩童午夜時分的噩夢, 周箐感到詫異不已。

肉塊在空氣中蠕動,緩慢地變回怪物的模樣。

祂的表皮像是鱗粉密布的蝶翼,被細分為無數色澤不同的小塊。在肌肉擴張收縮時, 這些色塊迅速變化, 絲滑流暢的湧動使她想到被風拂過的麥田,浪潮連綿起伏,令人嘆服。

原來老師嘴裏“他不是學不會,他只是不樂意學,等到開竅就好。”這類話不全是對家長的寬慰。

世上真有這類蒙昧的天才——單憑一次進食, 就模仿同類能力的精髓。

周箐在心中無奈感嘆, 只覺得從祂手裏生還的概率又小了一些。她低頭打量床上雙眼緊閉的女人,試圖找回身體的控制權。

她沒有完全失去知覺,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胸腔平穩的起伏,幹燥又粗糙的被單正貼著皮膚, 空氣中花香彌漫, 而那芬芳之中又包含一絲不易察覺的甘美。

在同怪物接扆崋吻時,周箐數次品嘗過此等滋味。

這東西來自怪物的血肉。一方面增強了周箐的體質, 另一方面則讓她受到母體的控制。

那味道很甜, 像舌尖融化的水果糖, 但沒有到膩的地步, 仿佛是臥房點燃的香薰蠟燭。周末時情侶坐在床邊,望著搖曳的火光等待歸家的戀人,濕潤的眼裏帶著些繾綣的期待。

這種可以被稱為“溫柔”的情愫,撫平了周箐緊鎖的眉頭, 把她送入夢鄉。

只可惜分手夜晚, 祂同化妻子的無私奉獻讓血肉效力打了折扣。

感應和控制由單向變為雙向, 周箐在警局門口準確捕獲到了祂的視線。而現在, 祂解除了偽裝,她更是能從夢中醒來,直接“看”到祂的樣子。

周箐確信,接下來只要再多些刺激,她就能從“沈睡”中醒來。

特地把人迷暈,究竟想要做些什麽呢?

周箐神色覆雜地註視這位訪客,她悄悄動了動手指,等待祂進一步行動。

這點動作不過是熟睡中的生理反應,怪物似乎並未意識到周箐的“清醒”。

祂悄無聲息來到床邊,朝睡夢中的周箐俯低身體。

距離拉近,借由黯淡的月光,周箐終於看清祂駭人的面貌,一個由無數觸足編織而成的扭曲人形。

黯如血漬的黑紅血肉拼接不甚緊密,它們隨怪物的呼吸分散聚合,通過由此而生的間隙,可以窺見埋在肉中的深白利齒。

只要一個念頭,這些觸足便會從本體剝落,匯入海怪似的下身,展現殺人兇器的原貌。

不過,祂自腰腹往上的半身還留有明顯的人類男性特征,脫離了林軒原本形象的限制,更顯出怪物應有的體魄,仿佛暴力這一概念的凝聚。

精壯的窄腰,橫闊的胸膛,寬厚的肩膀,雖然沒有皮膚包裹,但卻另有一番殘缺怪異的魅力,令人感到心驚。

再往上,周箐很慶幸自己沒有看到林軒的面龐。

跟受創時的血肉模糊相比,情況已好轉許多,平坦的臉上初現五官輪廓。

曾用來掩住她雙眼的肉制“繃帶”纏繞其上,血色的長帶越過抿緊的薄唇,覆蓋高挺的鼻梁,又松散地埋進黑色的短發。

祂將真容被藏在層層“繃帶”之後,只餘一雙銹紅的眼眸,沈默地望向周箐的睡顏。

漆黑的夜裏,心裏似乎有千言萬語,但當目光掃過她眼下隱隱青黑,出口的卻只是一句幹巴巴的關心:“你看起來很憔悴。”

祂伸出手指拂過周箐的眼角,動作輕柔,像是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會是融合帶來的後遺癥麽?你走的太急,我一直很擔心你……”

就算祂在擁抱她時期細致入微,努力把風險降到最低,但融合異物到底會消耗周箐本身的體力。

祂在之前壓根沒接觸過“人類”這個種族,誰也不知道融合會有怎樣的後遺癥。

按照常理來說,周箐應該呆在家裏休息,接受祂的照料。但決裂來得突然,還摻入了“欺詐師”的帶來的變數。

種種不確性令怪物焦灼。

這些天,祂在警局附近徘徊,滿心思都是周箐的行蹤。直到今夜,那些柔軟的觸足,才有機會重新勾住她的手指,進行遲來的診斷。

一節紅色的觸足靈活地爬上床鋪,靈蛇般游向周箐擱在耳側的手掌。

它在她的掌心處依戀地貼了貼,然後伸直蜷曲的末端,啄了啄女人纖細的指尖。

觸足的動作又輕又快,宛若蜻蜓點水,周箐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就看到一滴殷紅的血珠從皮膚滲出,然後被它卷入體內。

從血液中分析出結果,怪物默默垂下了眼眸。

除了精神有些透支,周箐整體還算健康。

這樣的情況在令祂安心之餘,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絲苦澀。事情回到了最初,她常因為心理上的痛苦,無法正常地進食和入睡。

而最能傷害她內心的往往是她親密的人。

這個人可以是林軒。

也能是盲目模仿林軒的祂。

“融合沒有問題,只是有點睡眠不足,也沒有好好吃飯。”

祂明明生得高大魁梧,只是說這話時卻萎靡不振,仿佛整個人都縮小了一圈。

“是因為不想見我麽?我的一些舉動反而讓你覺得痛苦麽?”

“……也好,暫時不要見面比較好。我還需要一段時間來準備新的身份……我現在實在不太漂亮。”

就像珍珠貝舍棄了堅實的外殼,強行剝離林軒,給祂的身體帶來了不小的損傷。

新生的觸足表面斑駁不已,給周箐診斷用的已經是祂最完整的一根。饒是如此,它鮮紅的邊緣生著一圈漆黑的痂痕,不規整的形狀,猶如被火舌舔過的白紙。

雖然是天外來客,但流星的本體形象還是巧妙地遵從了自然界的法則——當求偶季來臨,雄性總是比雌性更加漂亮,會用強壯的腕足、艷麗的斑紋、精美的花紋吸引對方註意。

祂也不能免俗。

作為暴食,祂的觸足尖牙密布,為暴力和死亡而生。那些總愛貼近周箐的軟觸,是唯一美麗的東西,好比嬌艷的玫瑰花束。全盛期,鮮紅軟觸鋪散而開,在愛人白膩的皮膚上蜿蜒游走,不亞於新娘火紅的喜被。

但現在呢?

事已至此,祂倒也想用“都生了孩子,可以稍微不那麽註重形象”這種理由糊弄自己。

可吃了上門的“田甜”後,祂也擁有了一些女性的視角,懂得:女人在判斷戀人是否適合結婚時,應當先問自己願不願意肚裏孩子長得像父親。

祂捫心自問,覺得情況簡直糟糕透頂。虛弱期的自己絕對達不到周箐的擇偶標準。

哪怕周箐仍在夢中,祂也沒臉說出“孩子”的事實。

祂失落地將觸足往背後卷了,俯身趴上周箐的床沿,將樹根似的下半身一股腦藏到床下。

接著,祂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歪頭望向她,徐徐說道:“我答應過你,會幫你實現願望,希望你能獲得幸福。”

周箐把行李放在床邊的椅子上,祂一進門就看到了那只粉色的托特包。而此時此刻,她的手掌就擱在祂的不遠處,無名指處寶石玫瑰反射出幽靜的月光。這位睡美人好像隨時會從夢中醒來,像過去一樣輕輕撫摸祂的面頰。

箐箐還沒有放棄我。

小小的發現給了祂繼續呆在這裏的信心,原本只是來確認愛人安危的祂又生了旁的心思。

就算知道那種過去並不真正屬於祂,內心叫囂不停的渴望也難以停息——想要她對我笑、想要她撫摸我、再對我說些溫柔的話語,讓那顆星星在我懷中閃耀。

祂得用上全身力氣,才能阻止蠢蠢欲動、企圖纏繞她身軀的觸足。

不行、不是現在,祂決不能重蹈覆轍。

暴食是貪婪的,但也是耐心的。就像旱季裏的水生生物,極端情況下祂甚至能夠將自己轉變為假死形態,直到下一場饕餮盛宴。

祂收攏手指,修長的指節陷入床鋪,將殘留著周箐氣味的布料攏入掌心:“我之前弄錯了你的願望……直到現在才知道你的想法。你是自由的,林軒、李蘭芳、林承德,又或者是其他人,他們不會再來傷害你了。”

“當然我也不例外。”

求愛用的觸足某種程度反映了祂的潛意識。

等到分別的時候終於來臨,祂才發現自己的決心遠比想象脆弱。

仿佛是一直雨天被打濕的狗,回神時,祂已經將殘破的面頰貼入周箐的手心——

好痛苦,在見到她的那一刻,好像撕開皮囊的疼痛姍姍來遲,烈焰便灼傷祂的皮膚,讓祂變得脆弱。

但好溫暖,只要她溫柔觸碰,這種疼痛便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怪物瞇起雙眸,喃喃道:“但如果,如果我能擁有全新的身份。下次再見面你能不能再多看看我呢?”

“看看我……只是我而已。”

……

原來祂知道了,自己有時會把祂當成林軒的影子這件事。

心靈某處陰暗的一角被話語揭開,在月光下赤裸。面對祂的祈求,周箐感到無言以對。

她長久註視著祂,像在註視一場黑甜的噩夢,可偏偏就是無法從夢中醒來。

如果祂報覆她,操控她,用尖銳的骨刺劃開她的皮膚,或冰冷的毒液改變她的想法,她都能奪回身體的控制權,與其廝殺。

可這只是場告白,祂試圖用言語、血肉的甜香,紓解她的焦慮,確保她能順利地回答家鄉,而她對這種不含惡意的傾訴毫無辦法。

退無可退,沒法再裝聾作啞、視而不見。正如祂終於了解她的心願一般,周箐也在今夜看清了祂的本貌。

和林軒不一樣,他們都說著“愛戀”,但祂最後選擇了尊重。

周箐並不討厭這種行為。

但祂太燙了。

手心處好像貼著一團柔軟的火焰,叫她很難集中精神。

好在這種接觸沒有持續很久,怪物便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床鋪。

祂在圓桌邊站定,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自己的胸腔,裏面是一束粉白的花朵。外層潔白,只有花心處暈著粉,宛若少女面上,撞見了心上人後飛起的那抹羞赧。

怪物取出瓶中的假花,將花束插入其中,仔細地理了理因為顛簸淩亂的花葉,對她說:“七夕節快樂,祝你做個好夢。”

隱形能力僅限於表皮部分,為避人耳目,祂需要將物件藏進血肉攜帶。花瓣由此沾染了祂的體液,雖然不如祂本體來得強效,但殘存的甜香也足夠讓周箐安睡到天明。

正如來時一樣,怪物重新隱去了身型。

而周箐費了一番功夫才擺脫束縛。

等到她掀開被子,從床上起身,房間內已經空無一物。

已經溜走了麽?

夜風通過半開的窗扉吹鼓窗簾,奶白的紗布有黑影一閃而過,像是振翅而飛的夜鴉。周箐撩開窗簾,向外望去,清涼的風吹拂她的面頰,她看到筆直佇立的電線桿,長長的電纜上空無一物。

而再往上,原本昏沈的小巷陰雲散去,夜空中有繁星點點。

……

束縛她的陰翳一掃而空,身體也比往日輕松許多。周箐在第二天早上好好地吃了一頓早飯,然後乘上了返回家鄉的飛機。

她答應過外婆,要帶她一起住上舒舒服服的大房子。所以當初獲得拆遷款的時候,除了存入銀行定期理財,周箐還在市區內買了一套100平左右的房子,用來存放外婆的心愛之物,想著林軒如果承受不了C市的壓力,也可以帶著孩子跟她一起回老家生活。

外婆是周箐的底線,她咬死了,不願答應李蘭芳將房子賣了在C市投資的要求。

現在這房子成了她重新開始的起點。

“我回家了,外婆。”

周箐仔細地擦了擦親人的相框,將手裏的花束插進一邊的花瓶。

停擺多年的時間終於重新開始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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