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時候問我，這一切，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楊熒逆著光，眼睛裏溢滿了淚水，臉上還帶著半哭半笑的覆雜的表情。

窗外，昏黃的落日在漫天的彩霞間若隱若現，房間裏的一切仿佛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閃著昏暗又朦朧的光芒。暮色在不著不覺間，就像一張灰色的大網，籠罩了整個世界，也籠罩了裴絲絲眼前這個已經接近奔潰的高貴婦人。

裴絲絲想伸手抱住楊熒，告訴她不管怎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可眼前的人兀自說著，好像和外界已經斷絕了聯系。裴絲絲的手已經伸了出去，可還是在碰到楊熒的前一秒，無力地垂下。

她怕驚擾了她，即使這是個噩夢，可夢裏有她最愛的人。

而門外，許溫婉輕輕捏著自己已經蹲麻的腿，齜牙咧嘴的拿著手機，耳朵一絲也不敢放松地聽著裏面的動靜。

剛剛楊熒的話，讓她差點失態的尖叫出聲。當初所有人都知道霍家獨子是天之驕子。

可有一句話是捧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慘。那個男人不管是在商業上還是為人、婚姻上，都無可挑剔，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有一天，忽然帶著他的妻子在整個南城人間蒸發了。

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兒。

三年後，霍老爺子借由霍式向媒體宣布，或是獨自身染惡疾不治身亡，而楊熒字詞也再也沒有回來過。

霍老爺子重掌霍式，直到霍凈彥長大。

對於霍凈彥父親的死亡，外界一直眾說紛紜，卻從來沒有人想到過，那個在所有人口中都溫文爾雅的男人，最後竟是思雨抑郁癥。

不，不止這樣。

許溫婉在心裏告訴自己，楊熒的痛苦，似乎不僅因為霍凈彥父親的趨勢，還因為自責……

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有著強烈的直覺。

“是啊，到底什麽時候這一切才能結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我也無數次的問自己，可是永遠也不會有答案。就像我當時所做的一切，到底對不對，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楊熒的聲音漸漸變得沙啞，情緒到了一個高點之後，反而止住了洶湧而出的淚，臉上露出一種極致的平靜。

平靜的好像她是置身事外的路人，可裴絲絲卻知道，這種表情還有一種解釋。

哀莫大於心死。

“到他去世前，只有九十斤不到，一米八多的人，體重減輕了一倍不止。他每天都在想盡辦法讓自己自殺，又想盡辦法讓自己放棄自殺的念頭。他想擺脫一切，可又放不下我和阿彥，還有老爺子。所以他整夜整夜不敢睡，他說熒熒，我怕我一覺睡醒就什麽都忘了，會不顧一切的去死，到時候你們怎麽辦……”

楊熒臉上的淚跡已經幹了，反覆剛剛那個泣不成聲的婦人只是裴絲絲的錯覺。她的臉上無波無瀾。

一邊，裴絲絲的手緊緊在身邊握緊，手心裏已經有了冷汗。他看著楊熒，不自覺地吞了口唾沫，睫毛不安地眨動著。

她能感覺到，楊熒的心裏現在到底是怎樣的驚濤駭浪。深愛的人因為她連死都不敢，活著卻又還不如……死去……

“他讓我把他鎖在房間裏，他讓我鎖掉窗戶，拿走一切可能讓他受傷的東西，鋒利的刀具、玻璃杯，櫃子、書桌……他就那麽坐在裏面發呆，逼著自己吃東西，然後吐出更多。後來，我比他先放棄了。”

說到這裏，楊熒反而勾了勾嘴角，似乎帶了一抹釋然。

“放棄？”

裴絲絲忍不住地反問了一句，語氣帶著不易察覺地顫抖，還有了然……

“嗯。我說，你放心，就算是為了你，我們也可以活得很好。如果你走了就不這麽痛苦了，我們也會為了你努力更好的活著，你不要擔心我們，有我在……如果你找到了最好的路，不管是什麽，我都會支持。”

頓了頓，楊熒一口氣說完了剩下的話。“第二天，他就吃了安眠藥，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他走的時候很安詳，還在笑，那是那麽多天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是我的話，讓他下定了自殺的決心，我讓他自殺了。是我的愛殺了他。”

楊熒的故事，終於講完了。

落日留下長長的影子，一片血紅。天色很快就暗下來了。黃昏收起纏滿憂傷的長線，睜著黑色的瞳仁註視著大地。呼嘯的風聲一下一下敲擊著波利，室內已經昏暗到只能看清人的輪廓，可是沒有人主動起身開燈，也沒有人在主動說話。

房間裏太安靜了……

楊熒、裴絲絲甚至蹲在門口的許溫婉，都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

“不，霍伯父不怪你，他會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的……”

好半天，裴絲絲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可話說出口，卻怎麽說都還是有幾分怪異。親口勸說心愛之人自我了斷，裴絲絲難以想象楊熒當時下了多大的決心，如果是她……

如果是她。

最後也會這樣吧。

那一刻，裴絲絲忽然想通了，淚水比楊熒更早奪眶而出。

“是啊，我是為了他。我愛他，不希望他只是為了我們，痛苦的沒有尊嚴的不像人的活下去，我希望他能解脫。可我也害了他。”

楊熒的話聲音不大卻帶著無可撼動的重量，不是自怨自艾，而是肯定句。

“如果再早一些，在我們結婚前，我能再不顧一切一些，如果婚後，我能始終和他一起面對一切，而不是懦弱的躲在背後。也許，就沒有最後的一切了。”

楊熒終於說完了她想說的一切，聲音蒼涼，如同剛長途跋涉出沙漠的旅人，看過世間沈浮，無悲無喜。

裴絲絲鼻子一酸，緊緊抱住了在她面前如一座雕像般端坐的楊熒。

“不怪你，不怪你的。你只是舍不得，那種願意為愛人付出一切的心態，我能理解，不管是罵名，還是一輩子的自責和痛苦……”

裴絲絲有些語無倫次，活著的楊熒比死去的霍凈彥的父親要承擔的多得多，她都知道。

楊熒的嘴張張合合，最後什麽也沒有說出來，只是輕輕回抱住了裴絲絲，原本幹涸的眼睛，再次淚如泉湧。

一室的抽泣聲，掩蓋了門外許溫婉倒吸了一口涼氣的聲音。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錄音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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