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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去,便遭了梅皇後一頓教訓。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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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過他,日後武將豈不是都能帶兵器上朝?只有殺一儆百,才能永葆宮廷安穩。”

靖王一個勁兒喋喋不休,卻不知平帝早已神游天外。

前朝末年,太.祖秦安和蕭家先祖蕭是,兩人恰為結義兄弟,後來齊心協力,共同打下大景江山。

今日,壁哥兒又和蕭是的後人蕭英結拜,看來真是天意。

蕭緯剛出生時被轉世的太.祖斷言為“危月燕”,今日,蕭英又成為太子義兄,難怪國運石上說“秦蕭初聯姻,國盛”。

一切都說得通了。

平帝強忍激動,溫聲對靖王道:“老五,你一心惦記宮廷安危,這是好事。不過,蕭國公世子只是一時不查,若真要斬首,未免太苛刻。”

“父皇,宮規怎可因為一人破例……”靖王還要強爭。

“不處罰難以服眾,處罰又太苛責。”平帝故作為難頓了頓,漫聲道:“這件事也算特例。依朕看,以禦花園為界,將榮華宮一分為二,壁哥兒住的地改成東宮。老七的肅王府不是都選不出合適的地段,這東宮只怕更難選,就這樣吧。往後蕭國公世子兼任東宮守衛之責,進出可攜帶兵器。至於東宮長史,就讓周太傅二子當吧。”

此言一出,驚愕滿室。

周太傅拱手長揖:“臣代犬子謝過皇上。”

“父皇英明。”秦壁適時拍起馬屁。

蕭英亦是驚喜交加。“謝皇上恩典,日後英定當竭力保護殿下,在所不辭。”

靖王氣得當場咬碎嘴裏的肉。

這一次,不僅沒讓蕭家傷到皮毛,還讓秦壁得了大便宜。原本皇子十五歲才可開府建制,結果,秦壁十一歲便配了僚屬護衛。

風波就此平息。

到下晌,蕭緯從哥哥口中聽說宮裏這番變故,驚出一頭鵝毛汗。這件事真是太險了。只怕那東華門侍衛是有意放行,故意讓哥哥背著角頭箭進去,然後靖王再來個螳螂捕蟬。

“幸好有壁哥兒,聽五福說完便拉著我結拜,半點沒疑慮。”蕭英感慨不已。

蕭緯聽得暗自唏噓。前世哥哥的確死得屍骨無存,莫非那時他們就結義了?

沒有周韻音,這一世,哥哥和秦壁還會反目成仇嗎?

“哥哥,若有一日,你和太子鬧翻成仇,你……”

“不可能。壁哥兒赤子丹心,我也不是卑鄙無恥之徒,怎麽會成仇。”蕭英壓根兒不信。

蕭緯沒再多說。

這一世,很多事不同了,但願,哥哥能和他一直親如手足。

***

幾個月來,三了的禪院被翻了三五回,沒有任何可做印信之物。三十萬兩無根銀仍無下落。

徐尚書苦悶不已。他這苦悶有兩重,一是沒完成皇上交付;二來,他的確有私心,想讓女婿找到這筆銀子。

他去了萬通錢莊兩回,萬大爺始終托病不見。

第三次,萬大爺總算肯撥冗。並告訴他,那枚印信是一塊雞蛋大小的扁石,兩面有字,不過蓋戳的位置不在正面,而在扁石下方。

說出印信為何物之後,萬大爺便再不肯多說半分。

徐尚書出了萬通錢莊,急奔大清寺找英王。英王聽到消息,足足楞了半柱香。

他知道那塊印信是什麽了。扁石,就是記名符。

當初,他在三了枕邊看見一塊記名符,和那張留書一起,隨手收了起來。後來,安王靖王來找他,說要將秦壁的紫血玉掉包,他那時對紫血玉極為好奇,便同意替他們處理首尾。

這個首,便是記名符。秦壁的紫血玉鑲嵌在記名符上,若要神不知鬼不覺掉包,就得再找一塊記名符。

他隨意拿了那塊記名符給安王。後來,事情辦成,安王將紫血玉帶給他瞧。再後來,紫血玉被蕭緯逼要回去。

而那塊記名符,那取回無根銀的印信,如今就在秦壁手上。可笑的是,印信是從他手裏送出去。

這不是天意麽?原本在他掌中的寶貝,被他自己親手送人。

身在寶山不自知。得時不明,失後懊悔,這才是茫茫紅塵之苦。只要有所求,活著必不能有安寧那日。

他倏然明白靈童那句話,一剎頓悟。

英王打發走徐尚書,又去三了禪院磕了三個頭,然後回到王府。

這晚,英王府主院發出一陣淒厲慘叫,沒多久,英王折回大清寺。

三日後,京城發生一件事,成為三十年來最熱鬧的八卦。那就是,英王爺出家了。

不是鬧著玩,是真的出家,進大清寺,踩過石尖路,上戒臺,落發點疤,法號終了。

這個八卦震撼全京城。三教九流,從上至下,議得沸沸揚揚。

包括劉家院子,阿赫及時匯報出最新動向。

“姑娘,昨日落發時,英王妃一直跪在戒臺上。可英王半點不留戀,義無反顧讓和尚剃度。”

蕭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一世,最先倒下的居然是英王。一個皇子,天潢貴胄,就這麽出家了。她兒子的敵人,又少一個。如此不費吹灰之力,真叫人難以言表。

她覺得一切順利得不真實。本做好拼盡全力的準備,結果,他們一個個成了紙老虎。

“那算了,日後不用盯著英王了。”蕭緯吩咐道。

他都四大皆空了,哪還會爭奪帝位?

對於英王的異常之舉,最平靜的人反而是平帝。平帝特準英王妃帶著嫁妝和離,只是英王妃不肯,堅持固守在王府。平帝也只好由她去。

接下來的日子,異常風平浪靜。一個周韻音,一個英王,蕭緯的心腹大患在她重生後的第一年,一下少了兩個。

她總算不那麽草木皆兵,肯安心待在閨中。秋蓮幾個丫鬟見她不再四處奔忙,也放下擔憂。

這種平靜直到年前被打破。

刑部尚書李大人找了一趟蕭英。派去潼城核查的官員回京了,田絕弒父的原因查明,因為其父要將他親妹妹送人做妾,妹妹田蕓懸梁慘死,他便憤而弒父。

田絕的罪倒是其次,關鍵是,據李大人屬下說,接手田蕓為妾的人是蕭國公蕭明。

蕭緯得知後大怒,顯然有人在外邊扯蕭家後腿。她忙令阿赫帶人趕赴潼城,查清後頭是誰在搗鬼。

因為這件腌臜事,蕭緯年都沒過好。周家五小姐周韻怡邀請她上門赴宴,她也推了沒去。說起來,她跟周韻怡的關系近了不少,兩人書信來往已有三回。

這姑娘極為蕙質蘭心,一次次送來親手制作的各樣小禮物,實在叫人討厭不起來。蕭緯只在信裏提過一次偶爾頭疼,周韻怡便特意拿草藥裹成香球,不僅能當頭花戴,還能清心醒腦。

這樣貼心通情理的姑娘,蕭緯沒法視為仇寇。

很快到了正月十五,久未現身的秦壁終於來了蕭國公府。

當他不安走進燕子塢,蕭緯正窩在榻上養神。屋裏熏了地龍,暖意融融。

“阿軟,壁哥兒來了,帶你出去看燈。”蕭英在門口高呼。

蕭緯猛一睜眼,看清槅扇外束手束腳的秦壁。他披著件白絨披風,裏頭穿著黃色蟒袍,垂在胸前的紫血玉露在系帶下,暗光流淌。

“阿軟,你多穿些,外頭冷。”秦壁又紅了臉。

他如今大了,也偷看了避火圖,知曉男女之間不同。每個月,他總得夢見蕭緯幾回,醒來時又慚愧又歡喜。

蕭緯卻盯著他不動。

她已想明白,馬車裏的香味,為何她會似曾相識。

周韻音的馬車,有周韻音的香味,這一點不稀奇。然而,這種惑人異香,她還在秦壁身上聞過多次。甚至,秦壁殯天時,屍體都沾著那香味。

秦壁四十歲死,她六十九歲死,時間隔得太久,因此之前一直想不起。

但此刻,在重新聞見那香味,又重新看到秦壁後,她徹底記起來。他和周韻音曾經用一樣的香料。真叫人不能原諒。

理所當然,蕭緯沒法對他有好臉色。

蕭英見她半天還歪在榻上,不耐煩催促:“阿軟,你快披上厚衣裳,壁哥兒等著呢。”

“你們去吧,我不去。”蕭緯冷冷看了秦壁一眼,從中門進了次間。

“你這丫頭,又誰惹著你了,真是。”蕭英沖到中門簾子外質問。

秦壁勉強忍著不發抖:“英哥兒,反正天也冷,我還是早些回宮,免得母後擔心。”

蕭英最是明白他,他臉色青紅不定,可見真是傷心狠了。

鬧成這般,燈會自是看不成。

送走秦壁後,蕭英沖回燕子塢狠狠訓斥:“你今日怎麽回事?你知道為了讓壁哥兒出宮,我勸了多久嗎?那次你生辰,他射箭失了面子,就再沒出來。我好容易安慰好他,你大小姐一句話就讓我功夫白費。”

蕭緯默不吭聲。

“昨日進宮,皇上特意誇壁哥兒長進許多。他如今又讀書又習武,這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讓你高興。偏你每次都冷言冷語。”

裏頭依舊沒聲音。幾個丫鬟沒見蕭緯動作,也只敢默默聽著。

“我給你說,你再對壁哥兒這麽陰陽怪氣,回頭他若喜歡別人,你別對我哭。”蕭英聽不見她頂嘴,罵得沒意思,索性撂下一句狠話走人。

☆、小隱隱於野

蕭緯眼淚立時蹦了出來。

秋蓮秋葵面面相覷,都不敢上前。她們還從未見蕭緯哭過。

沒過片刻,蕭緯自己抹掉眼淚,拾起本書看,仿佛什麽都未發生。

秦壁回到東宮心痛如絞。他不知蕭緯心內的掙紮糾結,只當她是嫌棄自己愚笨,文不成武不就,配不上她。

總之他決定,不在秋獵上打個翻身仗,他就再不去蕭家。

***

妙童和田絕一路慢悠悠南下,走走停停,在路上幾近耗去半年。妙童已察覺自己氣力日漸不足,可她這休養至少需要三五年,必須得挑個風水寶地。

上輩子,她將自己的金身泥塑埋在周家風水眼處,周家人又都喜清靜,這才能一住九年,住到壽元延長。

這次,同樣得找個地埋她的金身。

馬車差不多跑遍整個中原,最後,棄馬換舟,二人抵達舟山。妙童取下黑玉戒指望了望,有片天空冒著淡淡紫氣。他們順著紫氣方向前行,到那一帶妙童問路人,附近可有小土地廟或小庵堂,路人指了指一水之隔的明月村。

妙童和田絕以主仆身份進入明月村腹地,陌生人的到來很快引起村民註意。尤其是,那個健壯男人還背著個小姑娘。

當幾個村民上前質問,田絕立刻拔出腰中寶劍,村民瞬間作鳥獸散。過了會,又聚攏在一起,綴在兩人身後。

田絕背著妙童走進村子深處,果然有間廢棄庵堂。庵堂很小,坐落在丘陵上,不過也算是明月村最高的地。進出庵堂的臺階已被青苔掩埋,左右更是長滿不知名的雜草野花。

在一人一兩銀子的蠱惑下,幾個膽大些的漢子麻溜將庵堂收拾出來,掃蛛網、除塵、搬東西,後又給他們送來棉被、爐子、蠟燭等日常所需,其中一個木匠,還好心給安了扇門。

當然,田絕都是掏足銀子的。

到入夜時分,庵堂已煥然一新,至少,住兩個人沒問題。

睡覺前,妙童從鐲子裏倒了些惑心粉進鍋,又命田絕將那鍋水均勻澆在門口紫絨花上。兩人一床一地,就此歇下。

到三更天,四個漢子鬼鬼祟祟在村尾會合,而後穿過野田上庵堂。他們才到門口,警醒的田絕便聽見動靜。正要起身,卻聽床上妙童輕道:“別動,讓他們闖。”

一個漢子正拿出篾刀撬門栓,剛撬兩下,身邊三人全倒在地上,嗯哼哎喲的慘叫。

撬門的漢子渾身汗毛直豎。這也太邪門了。

他楞怔瞅著地上三人,猶豫要不要繼續摸進去,忽覺太陽穴刺痛。這才知曉,三人慘叫是因頭疼。

不對勁,這地方有古怪!

他立時提起篾刀往外跑,跑出野田才停下喘氣。回頭看了眼庵堂,依舊漆黑寂靜,但一扇新安的桃木門在月光下泛著詭異幽光,仿佛一打開,裏頭就有鬼怪飛出索命。

他越看越害怕,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然後一口氣跑回自己家中,躲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奔去另外三人家中,那三人都沒回去,他只好又跑回庵堂外,只見他們仍躺在地上,口口聲聲“有鬼”。

沒多會,裏頭的桃木門打開。田絕冷面走出來,厲聲道:“找人擡走。我家主子不喜歡人死在門口。”

說完便關上門。

他回到房內問妙童:“那些藥粉是什麽?不是麻醉藥嗎?”

妙童輕笑:“我想它是什麽,它便是什麽。這東西,可以給我當麻藥,自然也能麻人。”

只不過麻人的時候,沒那麽客氣。

九龍山的瘴氣就是這麽而來。惑心草和別的草混在一起,時日一長,生出大片迷霧森林,人若被困林中,短則失智,久則喪命。

她昨夜已猜到,會有人夤夜造訪,便略施小戒一次。

田絕有些惋惜:“這藥粉如此珍貴,還不如我拿劍嚇退他們。”

“你拿劍,他們怕的是你,不是我。”妙童定定覷著他。“回頭你總有出去采買的時候,我若不讓他們知道厲害,到時候怎麽辦。”

“是,屬下懂了。”

“一會你到村裏問問,有沒有泥瓦匠,讓他到庵堂外和泥砌墻,我要自己捏個人偶。”妙童想著要做的事,一一吩咐:“還得種兩塊藥田。明日你去島外,替我買些種子。”

田絕一一照辦。

泥瓦匠很快被請來,他砌墻的功夫,妙童親手捏泥人。起初只有拳頭大小,妙童抹一層泥便加一滴血,足足抹上七層後,泥人約莫小臂長短,能大致看出女子衣裙。妙童又拿筷子描出眼睛嘴唇,最後的成品出來,和妙童五六分相似。

過了幾日,泥人凝固成型,田絕出島采買時,順便將泥人拿到首飾店鍍金。

金身便做好了。

妙童拿到這東西,再次取下黑玉戒指,擺出一個八卦陣。根據陣法顯示,最吉方位居然就在進門的佛龕位置,只是那處空著,從前供奉的神佛不知去向。

她心一橫,索性咬破手指,用血在金身下寫了“妙仙”三字,最後,將自己的金身供奉上桌。

田絕每日進出,擡頭低頭便能瞅見佛龕上的妙仙。

就這樣,兩人定下明月村安居。

明月村四面環水,難進難出,村民多以捕魚狩獵為生。

選這地,一來島嶼密布,地勢覆雜,若遇上意外便於遁逃;二來,這裏離普陀寺不遠。有寺廟裏的香火氣,有助於她續壽;三嘛,天高皇帝遠,朝廷對此地缺乏管束,身份碟譜記錄不全,於她要做的營生更有利。

村裏人對妙童所住的小庵堂極為畏懼,再沒人敢打主意。

約莫過了大半月,諸事妥當,妙童在新砌的圍墻外掛了一張白幡子,上頭寫了兩字:算命。

白布紅字,醒目得很,天天在庵堂外飄搖,一飄便從冬飄到春。

妙童本只想隱居於此,安享太平,奈何蔔到的這個吉位不宜埋在地裏。既然要見風見光,佛龕上的金身便需人供奉,她也只好委屈自己了。

沒人上門問蔔,但看熱鬧的人不少。村民每日路過坡下野地,總得沖著庵堂指指點點。

正月十五那日,終於有了上門求蔔之人。

妙童本心不願替人算命。她平生最瞧不起走街串巷的神棍,學了一舀子八字五行,卻當成一缸水用,真真不自量力。

真命不可算,不論問蔔人窮或富。那種不測風雲的大災禍,豈是千萬金銀能左右?

該死還得死。若告訴問蔔之人他即將遇上災禍,這災禍不會消失,只會轉到他人處,甚至轉到命理師身上。

最易遭反噬的,恰是命師自己。

所以絕大多數算命的,撿好聽的說、說吉不說兇、話不說透。都是那些神棍的不二法門。

妙童意味索然走到門口。臺階下已經擺了張新長桌,桌子兩側,一條長凳,一張扶手椅。

椅子自是她的。

問蔔人是個梳著油頭的中年婦人,面容粗糙,憂心忡忡坐在條凳上。她看著如女神仙一樣清雅的妙童,似看見救命稻草,雙目迸出無限歡喜。

“要蔔什麽?”妙童漫聲問。

“我,我要找孩子。”婦人說著掉下淚來。“求大仙幫我算算,我家伢子去哪了。我娃前日跟著他爹出島,兩天沒回。剛才娃他爹哭著回家,說娃丟了,他找遍能找的地方,都沒找見……大仙,是要測字還是說八字,你快替我算算。”

後邊的話妙童懶得聽,只松了松黑玉戒指。剎那間,便看出婦人印堂的黑氣。

“你回吧,我算不出。”妙童扯扯身上的厚鬥篷,起身往裏頭走。

她娃已經死了,就算告訴她結果,她也不會感激,這命算得沒有半分益處。

婦人猛地站起身:“你不是算命的嗎?怎麽算不出?”

她跟著妙童走到桃木門,還要跟進去,卻被田絕橫起的劍鞘攔住。

婦人只好呆呆朝外走。走到圍墻外,她扭頭看了眼拂動的白幡,捂嘴穿出野地。

田絕見她走遠,回屋問到:“為何不給她算?”

妙童清冷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她孩子已經死了,我說給她聽,她還得罵我。”

說完便閉目打坐。她此刻心緒也不太好。

能勘天地之妙的妙童,居然背叛躲在小漁村當起神棍,真有些憋屈。

那婦人失魂落魄回到家,左鄰右舍紛紛過去打聽。

“怎麽樣?那位小姐可算出你娃下落了?”

婦人搖頭:“她說算不出。”

鄰居只好空言安慰幾句,而後各回各家。

婦人不甘心,拽著丈夫又出了島。過了幾日,兩人抱著一個六歲小兒的屍體回來。下葬時,婦人哭得肝腸寸斷。

這事過去不久,找妙童算命的人有了兩三個。而最篤信妙童的,恰是那位喪子不久的婦人,她丈夫姓楊,人稱楊大嫂。

楊大嫂堅信,妙童是算出她孩子沒命,才不肯說。

妙童身子弱,本就不可費心神,因此只挑些簡單的事情推測,有些甚至連卦象都不用起。同時,她算命秉持神棍規矩,只說吉不說兇。不過窮人的運勢先天差,極少有什麽大喜事,能接的求蔔不多。最後算下來,她蔔的最多的,是替人測字尋物。

丟豬丟羊,丟人也幫著蔔,只要人沒死。結果,按照她說的方位,還都找回來了。

最叫村民高興的是,妙童不收銀子。

明月村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男子多出門打漁,婦人在家看孩子。來回閑話幾次,妙童漸漸有了幾分名聲。

到三月開了春,島外東極鎮派人來請她。一家張姓富戶,家中子孫繁盛,共有三個孫子四個孫女。

其中,最受寵的兩個是小孫子和三孫女,都是七八歲大。

不知為何,兩個孩子病了一冬,請來滿城大夫都不見好。大夫說是著涼,開的藥天天喝,兩孩子情形卻越來越差,一個胡亂囈語,一個癡癡傻傻,眼看著拖不下去了。

張家老夫人也是死馬當活馬醫,聽說明月村新來一個算命的妙仙,便試試吧。

妙童被田絕背出村,坐了半個時辰船,由一輛精致馬車送進東極鎮張大戶家。

那家老太太,起先見妙童如此幼小,眉頭皺的能夾死蒼蠅。再看她走路不遜於張家小姐的儀態,心中又添狐疑。

妙童也不管她,自顧自在張家走動。老太太冷眼旁觀。

妙童先去了三小姐院子。院裏種了好幾株高大綠芭蕉,風一吹便裊裊搖晃。她在廊廡下轉了一圈,跟著走進臥室。

一進門就聞見濃濃的安神香。

凝神一瞧,角落裏立了一尊掐絲琺瑯香幾,約莫和她同高,幾上蹲著的小香爐青煙裊裊。

暗道,這張家還是頗有底蘊的人家。

她緩步踏進拔步床內,三小姐瞧著病入膏肓,眼下發青,睜眼時眼神閃爍,隱隱瀉出幾分驚恐。看她的模樣,應該許久不曾睡個安穩覺。

跟著去看小少爺。老太太依然同去。

小少爺氣色好得多,兩頰燙得能攤大餅。只嘴裏不時念叨,“我要打死你,打死你。”

“還燒著嗎?”妙童輕聲問丫鬟。

丫鬟瞟了老太太一眼,點頭道:“是的。斷斷續續燒一陣,得不停用冷帕子敷。”

妙童隨意四顧一番,轉向老太太:“出去說吧。”

一行人就此往前廳走。

“將三小姐和小少爺對調院子,藥先停了,喝兩日白粥再吃飯,到時便可進補了。”妙童說完看著田絕,“可以走了。”

老太太壓根兒沒反應過來,等回過神,忙吩咐下人:“去送上謝儀,讓車夫送到渡口。”

不是她反應遲鈍,實在是妙童的做派叫人吃驚。

說完便走,不寒暄,也不要銀子,她活這些年,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命師。

妙童不肯接銀子,倒是同意張家馬車送他們去渡口。

過了半月,妙童正靜靜在屋裏打坐,外頭傳來敲鑼打鼓之聲。原來張老太太命人匾額來了,上頭寫著:妙手回春。

“諸位鄉親,我們是東極鎮張大戶家的,奉我家老夫人之命,特來酬謝妙仙娘子。妙仙娘子說,讓我們家少爺小姐對調院子,沒幾日,兩人都有精神了,跟著喝了幾天白粥,果真不藥而愈。”那中年漢子是張府管家,一副嗓子喊起來真有腔有調。

見圍攏過來的人愈見增多,他又敲了下鑼:“鄉親們,你們說說,這治病連藥都不用開,可真比大夫還厲害。我家老夫人說了,這輩子再沒見過如妙仙娘子這般的神人。”

妙童行至門邊,靜靜看著外頭這場喧鬧。

管家瞅見真人,不敢冒失上前,躬身問道:“敢問娘子,不知可有我等幫得上忙的地方。我家老夫人說了,您施恩不求報,也不要銀子,她老人家深感不安。”

“老夫人客氣了,於我不過舉手之勞。”妙童淡聲道。

這句話並非客氣,張家的少爺小姐生病,不過是因兩人都和自己院裏的風水沖撞,導致陰陽失和。

管家雙目環顧,見這庵堂破舊不起眼,外頭又荒草叢生,臨時起意道:“娘子可願住到張家?我家老夫人願意奉養娘子終老。”

妙童這才笑了笑:“請代我多謝老夫人。我自幼在道觀修行,已習慣清凈日子,只能辜負老夫人美意了。”

管家眼珠子一轉,忙揮手招來身後的小廝:“快,去找幾個匠人,將這裝繕一番,改成道觀。”

扭頭又問妙童:“依娘子的意思,叫妙仙觀可好?”

妙童合掌閉目:“無量天尊。那就有勞管家了。”

自此,這廢棄庵堂成了“妙仙觀”。張家人還幫忙在後頭加蓋三間院子,妙童將前堂讓出,供村民和香客燒香用,自己搬去後頭。其中,張老太太成為最信奉妙童的香客。

而那尊妙仙小金身,大大方方立在八仙桌上,供人祭拜。

***

三月底,派去潼城的霍五回來了。他已查明,那田家送田蕓做妾,其實是為討好一個五品小官;那個五品小官,卻是受一個四品武將所托,得了五百兩銀子;而四品武將,也不知具體詳情,只是為了救朋友。一層層往上推,最後推到長公主府護衛都領那。

顯而易見,逼死田蕓的罪魁禍首,乃是長公主。

蕭緯氣悶到不行,這長公主都活不了幾年,怎不安生休養,非得這般挑燈撥火。

可這是個快死的人,蕭緯根本懶怠理她。同一個快死的人計較,她還不至於那麽狹隘。

不過,為免後患,她還是將事情說與金夫人聽了。金夫人進了次宮,同皇後閑聊幾句,之後,皇上對長公主淡了許多,連她生辰都沒派內侍上門送禮。

事情便算過去了。

太子秦壁長高了半個頭。他不用再去上書房和秦韞他們一同習學,只一心待在東宮。除了周太傅教導他詩書六藝,還有東宮長史,周太傅的二子、周慕文他爹,教導為君之道。

周家跟東宮綁得緊,周慕文便和王仁來往得少了。

梅皇後這些日子很是舒心。

英王突然出家,太子最大的威脅不擊而潰。而秦壁也不再頻繁出宮,她沒什麽可擔憂的。

聽皇上口氣,用不了多久就要賜婚秦壁和蕭緯。按照宮制,太子除了一正妃,還有兩位良娣的名額,等秦壁登上大寶,兩名良娣便是四妃之一。她有心安排娘家侄女入選,以保梅家將來能繼續富貴。

不過,才對秦壁提起個頭,他便惱怒不已。梅皇後便暫且擱下此念。年輕小兒女,自是你儂我儂,過幾年再說也不遲。

過了清明,京城漸漸傳出風言風語,蕭家阿軟乃是鳳凰命格。

蕭緯乍一聽很是惘然。上一世,這命格是她去大清寺抽簽,而後從三了大師之口傳出。這一世,大師已然西去,怎麽還有此鳳命之說。

她尚未想明白,三日後宮中便下了賜婚聖旨,聖旨道,蕭家閨秀系出名門溫婉和順,勘為太子良配,溢美之辭和前世一模一樣。

這不得不讓蕭緯生出一個推測,那就是,她的鳳凰命格和抽簽無關,這鳳命傳言,只怕是皇上放出的風聲,只為給賜婚找個無懈可擊的理由。

若真如此,那便意味著,平帝早認定她為太子妃。

她苦思良久,終於想起天一閣的國運石。也許是國運石,讓皇上認定她這個兒媳婦。

一念及此,蕭緯失落了好一陣子。她素來敬重平帝,可今日才知,皇上不是無緣無故喜歡她。

而太子秦壁,接到賜婚聖旨時跪地不起。他太高興了,高興得忘了接旨。

等到內侍出了東宮,他將聖旨捂在胸口,在宮內上蹦下跳。歡喜數日,他實在按捺不住對蕭緯的思念,穿了太監衣裳跑到蕭家後巷東角門。

東角門是蕭緯搬到燕子塢後特意開的,除了燕子塢的人,其他仆役不能通行。

秦壁枯守在那,目不轉睛盯著緊閉的綠門。他還沒贏回秦韞,不能去見阿軟,站在此處,只是想和她離得近些。

因為他真是太高興太高興。等阿軟及笄,她就會成為他的妻子,他對她的誓言就全了。

他們會好一輩子,一生相親。

正想得入神,那扇綠門突地從內開了,一高一矮兩個丫鬟擡腳出來。矮些的擡起頭,不是蕭緯是誰,正好瞅見門口兩呆子。

“啊——”六喜小細嗓一聲尖叫。高個丫鬟正是秋桂,聽著魔音穿腦,她似也被傳染,跟著“呀”地一聲。

半晌之後秋桂才拍拍胸脯。“你扯著嗓子鬼叫什麽?”

六喜臉皺得像棗核,小聲辯駁:“秋桂姐姐,你嚇我一跳,還不讓我喊喊?”

兩人往邊上看,秦壁和蕭緯正癡呆呆四目相對。六喜忙將秋桂往邊上扯,給兩位主子留出地。

秦壁目光似炭,貪婪盯著蕭緯臉上猛瞧。那眉那眼,那唇那鼻,每一處都散發著誘人芬芳,蠱惑他的神智。

蕭緯只覺自己整張臉要燒起來,忍不住暗自抱怨,他這眼神也太過分了。

“你幹什麽?鬼鬼祟祟躲在這?”羞惱讓她說出的話再度帶刺。

秦壁這會卻一點不頹喪,他光顧著看臉了,沒聽清她問的什麽。

蕭緯見他居然不回話,愈發嗔怒道:“你還敢看?”

她一說話,秦壁視線不由落到她紅艷艷的小嘴上。突如其來,一股熱浪朝身下湧去,秦壁登時臊得額頭紅了。

他彎下腰,低頭囁嚅一句:“等我。”

然後轉過身嗚嗚飛跑。

☆、三年後

白駒過隙,一晃三年過去。蕭緯十四了。

上次見到秦壁是在三年前,他無端端丟下一句“等我”,弄得人一頭霧水。

蕭緯困惑,他為何叫她等。等什麽?等他娶她嗎?

他們是禦賜姻緣,容不得她等,或者不等,反正她及笄之後定要嫁進東宮。

三年裏,他們一次未見。女子略大幾歲就得守各種規矩,金夫人不讓她隨意出門。而秦壁,聽說也不怎麽出東宮,兩人自然沒什麽見面機會。

哥哥說,他長高許多,如今已是文武雙全的英俊男兒。

蕭緯實在難以想象,秦壁怎麽個文武雙全法。

平帝三十三年的三月,隔了兩年未舉行的秋狩改成春獵。之所以兩年未辦,全因平帝身子不佳。平帝擔心到秋天又犯病,索性將狩獵賽改在春日。

這次人到的極為齊全。幾乎滿朝文武都帶著家眷而來,獵苑行宮住得滿滿當當,包括久不見現身的秦隱和秦韞。

自從英王出家,秦韞便收斂許多,沒再鬧出千金買笑的風流事。

蕭緯馬車壞在路上,到得晚,行宮已沒了多餘住處。等她許久的秦壁正要過去,不料周韻怡從旁邊林蔭路穿出來,一把抓住蕭緯的手。

“你可讓我好等。住的地都替你留好了,在我隔壁。走,快換衣裳。”

兩人攜手而去。

秦壁只好失望走開。

眾人歇息到下晌,春獵競賽正式開始。男子人多,分了四組,隊長分別是秦韜、秦莽、秦壁、秦韞;女子由蕭緯帶隊,僅有一組。

一群年輕人轉眼進了大林子,你追我逐,其中尤以安王世子秦韜嗓門最大。隔著老遠都能聽見“我的,我的”。像是在搶獵物。

蕭緯領著王寶玥幾個進了小林子。

這個季節的獵苑獸類繁多,除了野豬、狐貍、黃鼠狼、麅子等,大清寺的武僧還扔了許多山雞進去。

公子哥們在馬上四處放箭,侍衛則賣力跑去撿獵物。不到半個時辰,送到平帝營帳外的獵物便堆成四座小山。

秦壁如今的箭術已不一般。他騎著馬一口氣沖進密林深處,半個時辰便射了兩只狐貍和一堆山雞。兩只狐貍都是被正中眼睛,能剝下完整狐皮,統計時可抵十只山雞。

回營帳的路上,他又獵到一只黃鼠狼。

回去後瞟了眼四堆獵物,明顯他獵的最多,估摸著差不多,他便調轉方向,往小林子去。

今日還沒能跟阿軟說上話,等春獵結束,兩人又要籌備婚事,更難見面。

蕭緯和幾位小姐已出了小林子,正在護城河旁歇腳。

她並不打算狩獵,想著一會射兩只山雞應付完事。其他小姐倒是頗有興致,可惜騎射不精,一路過來錯失好幾只兔子狐貍。

蕭緯一向不合群,見周韻怡被王寶玥拉住,便獨自騎馬往上游方向晃悠。到了怪石巉巖處,蕭緯下馬,牽著韁繩在岸邊漫步。

春風徐徐,血紅殘陽下,護城河面泛起波光粼粼。

蕭緯正用力嗅著空氣裏的青草味,忽聞一聲細弱的“嗷嗚”。聲音從右側丘陵傳出。

她悄悄爬上巖石,只見下頭是個凹陷石坑,坑裏躺著只白底棕紋的幼虎,眼神悲淒。

“嗷嗚,嗷嗚。”它瞧見走近的蕭緯,又喊了兩聲。

蕭緯蹲下身一瞧,原來幼虎腿卡進石縫中拔不出來,且腿上的皮已劃破,露出粉白的肉。

她摸摸幼虎光滑的小腦袋,輕聲細語:“我幫你拔出腿,會有點疼,你要忍住哦。”

幼虎連聲嗷嗚嗷嗚。

蕭緯將幼虎抱到懷裏,剛要捏住那只傷腿,卻發現這樣硬扯根本行不通。

正凝神思索,前方傳來一陣喧嘩:“肯定往這邊來了,今日本世子定要射中那只白虎。”

是秦韜的聲音。今日竟獵,所有獵物都會折算成山雞,數量最多者獲勝。白虎屬於猛獸,一頭可抵二十只山雞。

看來,幼虎是為躲避秦韜才困在石坑裏。

蕭緯遽然站起身,漫聲道:“世子爺,恐怕您今日心願難成了。這只小白虎,我要收作寵物。”

這聲喊叫驚了眾人一跳。

離著四五丈遠的秦韜立時勒住馬,晃到石坑附近瞅了瞅,面上雖不樂意,卻還是調轉馬頭。

見這隊人往別處去,蕭緯便轉過身,只見秦壁從小山丘沖下來。

“阿軟,可算找到你了。你一個人怎到處亂跑,萬一遇到猛獸怎麽辦?”

蕭緯望著迎面走來的人,目瞪口呆。

秦壁仍舊穿著嶄新的騷包老虎裝,估計,他的騎射服繡的全是大老虎。

這不算稀奇,他的品味一直比較奇怪。奇怪的是他這個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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