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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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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眼。”

斷手墜地。

血流如註。

因是渡劫尊者自傷, 那斷腕處並未像尋常傷口那樣迅速愈合,正相反,大量鮮血自其中噴湧而出, 其間白骨森森, 令人看著便覺生疼。

至少嬴魚皺著眉,險些要按捺不住。

別人不清楚,嬴魚卻最是清楚當年蓬萊與南山那一戰結束之後,他究竟花費多少工夫才保住烏致的手。

可如今,烏致直接將手斬斷……

嬴魚不由開口:“不過是年輕氣盛了些, 不懂珍惜身邊人, 何至……”

留意到旁邊北微眼神, 嬴魚陡的止住。

北微似笑非笑道:“嬴魚師兄這話說得可真有意思,你莫不是當宗主當傻了, 連自己徒弟幾歲都不記得?隔了多少年的老牛吃嫩草,你也有臉在我面前說你徒弟年輕氣盛?”

景吾問:“隔了多少年?”

北微道:“誰知道他徒弟幾歲, 反正隔的少說也得有三百年。”

景吾聽罷,一錘定音道:“那確實是老牛吃嫩草, 當不得年輕氣盛四字。”

嬴魚不說話了。

這邊上座的尊長們針鋒相對, 那邊獨孤殺目光在烏致斷手上停了停。

這位師兄沒有絲毫的動容。

他甚至賞心悅目般,看過地上那只斷手,看過烏致的傷處, 最終他看著烏致臉上因隱忍而不斷溢出的冷汗,拊掌笑了笑。

“自斷一手又如何?你該不會以為,一只手就能抵我師妹一條命?你當知,你就算即刻在我面前自裁, 也半點都抵不過我師妹曾經付出過的一切, ”頓了頓, “除了尊者的境界,你算什麽東西?”

烏致沒說話。

下一瞬,略低了低頭,吐出口殷紅的血來。

獨孤殺略感詫異。

不過很快,感應到烏致身上若有若無的波動,獨孤殺了然,這是道心不穩,境界瀕臨倒退。

他再度拊掌,更賞心悅目了。

“好好好,”獨孤殺讚嘆道,“你這渡劫尊者果真是全靠我師妹才得來。師妹若泉下有知,怕也會覺得以前的她瞎了眼,竟看上你這等無能之輩。”

烏致仍舊沒說話。

只那渡劫巔峰的境界,搖搖欲墜著,即將跌落。

尋常修士境界倒退,想要恢覆如初不知得多麻煩,更枉論渡劫尊者。嬴魚這下是徹底按捺不住了。

至少嬴魚就從未聽聞有哪位尊者境界倒退後還能重新崛起,成功飛升上界的。

當是時,嬴魚正待出手,卻見景吾先他動了。

僅那麽一擡手,薄紗浮動,漫不經心又輕描淡寫間,數道靈力化作鎖鏈,纏繞在烏致的身上,鎖住了烏致幾處命脈。

然此舉並非穩住烏致原有境界。

而是讓烏致的境界不至於真的跌落,卻又無法穩固,只能白白忍受瀕臨倒退所帶來的痛苦。

——這是仙家手段!

意識到景吾此舉意在警告,嬴魚終究按捺住,沒有妄動。

再看烏致,果然他周身氣息起起伏伏,始終未定。他仍低著頭,唇角猶有鮮血在不停滴落,與斷腕處的混在一起,淅淅瀝瀝地浸透玄色衣擺,血氣濃重。

這麽看起來,他比受了三百鞭笞的獨孤殺傷勢還要更重。

這時應無面判定道:“證據確鑿。”

圍觀眾人聞言,禁不住又是吸氣,又是嘆氣。

凝碧道君竟真的為烏致與楚秋水所害。

想想方才獨孤殺所言,字字句句既是錐心,也是真心。

換作別人,一個正常人,一個普通的正常人,莫說是長達百年之久,哪怕只得那麽數月、乃至是數日的全心全意,恐怕都會覺得受寵若驚,然後立即就要把自己有的全部回報過去,就這還怕擔不起對方給予的分量。

而非像烏致這般,平白享受利用著,不予任何回應也就罷了,居然還親手害死對方。

現如今他似乎是知道錯了,自斷害死凝碧道君的那只手,又兼道心不穩——

那道心怎麽就沒直接崩碎呢?

不少人暗暗惋惜。

“你待如何,”應無面對獨孤殺道,“讓烏致和楚秋水以命償命?”

獨孤殺搖頭。

以命償命而已。

這樣簡單的懲處,焉能讓他師妹安息?

便道:“烏致峰主名揚中界,乃萬萬人之上,弟子豈敢以下犯上,讓宗門失去如此尊者。”

又道楚秋水乃淩雲九劍弟子,眼下有景吾掌教在,他又豈能插手淩雲宗事宜。

說完拜下:“還請諸位師長定奪。”

此言一出,應無面仍正襟危坐,無甚表情,峰主長老們卻面面相覷。

這,這是故意將難題交給他們。

獨孤殺真是好手段!

今日全萬音宗人皆在場,更有景吾親至,不用想都知道即使下了禁令,此案也勢必會在結束後傳得整個蓬萊,甚而是全東海之天都人人皆知。這等情況,他們該如何保住烏致?若不保,又該定下怎樣的懲處才能堵住悠悠眾口?

有人看向嬴魚,想讓嬴魚這個當宗主和當師父的先打個頭,他們才好跟著商議,不料景吾慢悠悠道了句:“諸位不必看我面子。我來萬音宗前,已將那位不守規矩的長老逐出九劍峰。”

說著對楚歌峰弟子微微一笑:“你們去惡鬼窟,幸運的話,興許還能碰著人。”

楚歌峰弟子這才知道不僅他們被重罰,那位自作主張收了楚秋水為徒的淩雲宗長老也得了和他們一樣的重罰。

一想到有關惡鬼窟的種種傳聞,楚歌峰弟子們當即再顧不得那麽多,紛紛嘶啞著向前方的烏致喊出聲。

“峰主!峰主救命,以我的修為去惡鬼窟,我必死無疑!”

“峰主,我從今日起定會改過自新,求峰主救我!”

“峰主……”

他們一聲接著一聲,烏致卻始終沒有回頭。

直等有弟子目露憤恨之色,怒罵峰主竟如此不近人情,連句求情的話都不肯替他們說,就聽烏致終於開口。

他聲音比他們更嘶啞。

“爾等此刻可有悔過之心?”他如是問,“爾等可知自己究竟錯在何處?”

終於得到回應,楚歌峰弟子眼睛一亮,連聲說知道。

他們錯在道行太淺,沒能看清楚秋水的真面目,以致於被挑撥離間,做出種種誤會凝碧道君之舉……

孰料他們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剛開了個頭,就被烏致打斷。

“爾等不懂知恩圖報,只知無功受祿,毫無悔過之心,自私自利,枉為修士。”

楚歌峰弟子們面色劇變。

依峰主之言,錯在他們自己身上?

烏致又說:“我也如此。一葉障目,自以為是,枉為修士。”

楚歌峰弟子沒一個接話的。

他們神色各異,不知是認清了自己的本性,還是在暗自反駁烏致的話。

有圍觀者沒能忍住,道:“昨日爾等從北域回來,口口聲聲說要找到凝碧道君為楚秋水報仇,在宗內前前後後折騰不知多久……

“爾等可有想過,凝碧道君與你們相處足有百年光陰,楚秋水同你們相處卻不過三月。三月和百年,孰輕孰重?縱使百年也看不清一個人,短短三月就能讓你們對楚秋水死心塌地?

“你們寧願相信楚秋水為凝碧道君所傷,也不肯動腦子想想,凝碧道君如果真要害楚秋水,以道君的能力,焉能讓楚秋水活著回來?你們覺得是楚秋水騙了你們,才讓你們與凝碧道君離心,你們敢不敢捫心自問,自己對凝碧道君可有一絲一毫的信任?你們受了凝碧道君百年的好處,又可有一絲一毫的感激?”

仍舊無人接話。

只其中幾位弟子面如金紙,氣息也漸漸萎靡。

下一瞬,這幾名弟子境界層層跌落,更有甚者,竟眨眼間就成了無任何修為傍身的廢人。

這顯然是終於聽進去勸告,進而疑惑、反省、動搖,直至最後的否定,道心有瑕。

圍觀者終覺快意。

便在這時,關於如何懲處烏致與楚秋水的商議總算結束。

多虧北微請來景吾,有景吾不動聲色的施壓,最終應無面公開判定,諒在烏致乃無心之過,罰百年火牢禁閉;楚秋水有殺人之心,且有害人之過,罰終生鳳凰火加身。

值得一提,施加給楚秋水的鳳凰火,乃是取自北域妖池最深處的一簇。

有此鳳凰火加身,日日夜夜灼燒魂魄,時間長了,楚秋水能否變成具行屍走肉也未可知。

至於關押烏致的火牢,也並非普通火牢。

而是以昨日北微渡白江去往淩雲宗,從九劍峰換來的上界碧炎,和同樣出自上界的極天之水布置成的極天碧炎陣為基底的火牢。

此極天碧炎陣名聲雖不顯,但只要是聽過的,就知道這陣法連上界仙家被困在其中,都要時時刻刻飽受仿若將人塞入爐內重造般的巨大煎熬。若非有人主動從外破陣,否則至死也不得出。

三界困陣千千萬,唯極天碧炎陣最能困人。

至此,獨孤殺狀告一案,總算落下帷幕。

看烏致仍跪著,楚秋水仍昏著,楚歌峰弟子們更是一個個宛如死狗般頹喪趴著,功德堂的張師弟忽然想起什麽,喃喃道:“凝碧道君還有個任務沒交呢。”

四日徒弟等人聞言,緊繃了兩天的心弦驟然崩斷,紛紛擡手抹眼睛。

“凝碧道君先前說等她從北域回來,就繼續教我們練劍。”

“我、我給凝碧道君準備的禮物還沒送出去。”

“我都沒來得及喊道君一聲四日師父。”

“……”

略顯壓抑的哭聲傳入北微耳中,北微端坐著,一言不發。

直等景吾起身,說他該走了,北微才提出送他。

景吾擺手:“不必送了。”

又道若來日給凝碧上香,記得帶上他的份。

景吾身影逐漸散去。

四日徒弟等人哭了陣,念叨今天光顧著趕早來執法堂,都沒來得及給凝碧道君念咒誦經,便也趕緊回各自峰頭。他們定要念滿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勉強聊以慰藉。

執法堂內慢慢恢覆以往靜謐。

應無面轉首,對北微道:“去準備極天碧炎陣吧。”

北微頷首:“多謝應師兄。”

若非應無面一如既往的鐵面無私,烏致那百年火牢,怕是得被嬴魚等人削減去兩成。

即便如此,北微也還是覺得便宜了烏致。

至少他還有命能活在這世上,她的小徒弟卻連魂燈都拼不起來。

可一想到大徒弟尋著的那兩棵明顯是小徒弟身隕前偷偷藏好的鳳凰木,北微又覺得百年也好。

只等有朝一日……

不輕不重地刮了眼嬴魚,北微沒有多留,即刻帶獨孤殺去布置極天碧炎陣。

目送北微離開,應無面搖搖頭,沒跟著同去。

嬴魚也沒去。

他深深看了眼自那句我也如此後,就再沒開過口的烏致,終歸拂袖離開。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這個徒弟他現在是救不了了。

還是百年後再說吧。

不過倘若有心,就能發現前腳嬴魚剛走,後腳烏致那只掉在地上的斷手就不見了。

烏致沈默著朝主峰方向叩首。

隨後完好的左手撐著地面,他身形不穩地站起,在執法堂人的監守下去往位於燕骨峰底的火牢。

每走一步,他周身氣息便要動蕩一番,境界忽高忽低,卻始終無法跌落。

血流得更多了。

此時的燕骨峰火牢,因來的路上服過丹藥,獨孤殺鞭傷緩解不少,現下正為北微護法。北微施術,引九天之上的玄雷降落,好將碧炎與極天之水煉成極天碧炎陣。

盡管是初次接觸極天碧炎陣,但北微進展並不慢。

只聽天際處傳來“轟隆”巨響,這冬日裏極為罕見的雷鳴聲震耳欲聾。循著望去,萬裏高空光亮刺目,數不清的玄雷受到北微靈力的牽引,沒有絲毫的停滯,直朝火牢所在狠劈而下。

“居然來了這麽多,”北微有些詫異,“這是天道也站在我這邊嗎?”

思及連天道都表明烏致該罰,北微不敢耽擱,忙五指一抓,霎時所有玄雷當空一滯,旋即就被投入到火牢中正相互吞噬著的天火天水間,雷鳴更響。

看極天碧炎陣開始成型,北微問獨孤殺:“白白還沒回來嗎?”

獨孤殺說沒有。

北微嘆口氣。

昨日白近流感應到與拂珠的契約解除,就兀自跑出越女峰,再沒回來。

真不知道它能跑哪去。

獨孤殺說:“可能是去找師妹了。”

北微再嘆口氣:“但願它能找到。”

只要白白找到了,她和大徒弟日後也一定能找到。

片刻後,極天碧炎陣徹底成型。

獨孤殺轉頭,烏致已然來了。

監守烏致的執法堂人沒靠近,只站在遠處朝這邊行禮。烏致獨自一人緩步走近。

只一會兒沒見,烏致就比在執法堂時更狼狽。

他明明穿著玄衣,可那玄衣吸飽了血,透出沈沈的赤色,連獨孤殺身上的血衣都不及他。

他就這麽走著,留下遍地揮散不去的血氣。

走到獨孤殺和北微面前,毫無征兆的,烏致屈膝跪下。

北微沒說話。

獨孤殺也目光冰冷。

“……我想再看凝碧最後一眼,”不知景吾的靈力鎖鏈讓他受了多少痛苦,烏致嗓音沙啞極了,也疲憊極了,“最後一眼,看完我就進去。”

“最後一眼?”

獨孤殺笑了。

北微則拂袖離開。

她再不能容忍與烏致同處一地。

此地便只餘獨孤殺對烏致道:“連我都沒能得見我師妹最後一面,憑什麽你想看就能看?”

“……這話是何意?”

“我師妹身隕之地,長有化骨草。”

化骨草。

莫說是拂珠那等合體道君,便是烏致這樣的渡劫尊者,一旦倒入化骨草中,也要被消融得不剩什麽。

烏致卻不願相信似的,追問道:“當真一點屍骨都沒留下?”

獨孤殺想了想,說有。

“在哪?”

“不就在你的琴裏?那兩根琵琶骨。”

只這一句,烏致崩潰了。

他踉踉蹌蹌地起身,倒退幾步,一頭栽進火牢。

感應到有人入陣,極天碧炎陣飛快運作。

碧綠火焰與冰白水浪交錯著升騰而起,極致的冷與極致的熱碰撞,煙霧彌漫間,烏致身影被徹底遮掩,再望不見。

獨孤殺轉身離開。

“師妹,我知你死時必然難過。別怕,你且看著,不出今日,烏致定會生出心魔,那楚秋水也好不到哪去。往後百年千年,乃至萬年,哪怕飛升成仙,他們也將永享煎熬。”

“你受過的苦,他們將永世償還。”

……

極天碧炎陣。

天水與碧炎同處陣中,兩者無法交融,只得相互吞噬廝殺,入陣者便年年歲歲承受著這種廝殺,直至陣開。

陣法深處,烏致跌坐著,口中不斷念著什麽。

“凝碧、凝碧、凝碧……”

他喃喃念著,又吐出一大灘血來。

血濺入極天之水裏,飛快冰凍凝結,一粒粒紅色冰珠瞧著鮮艷極了。

烏致怔怔看著那紅。

凝碧死前,也像他這般,流了很多的血。

不。

他記得的,她比他流得更多。

還有那把琴,那把琴……

烏致脊背慢慢、慢慢變得佝僂。

他覺得冷極了。

真的好冷。

……

冷。

侵入肺腑的冷,仿佛呼吸都要被凍住。

她拼盡全力撐起僵硬的身體,映入眼簾的是張熟悉到骨子裏的臉。

這張臉不管哪處都生得極好看,卻也極淡漠,而當這張臉的主人面無表情時,就更顯得漠然。

她看著他面無表情道:“你若要死,就死遠些,別臟了我洞府。”

音落,他一掌打來,冷意更重,她再承受不住,沈沈閉上眼。

下一瞬——

拂珠陡的睜開眼。

她坐起身,喘了好幾口氣。

待到緩過來,她擡手撫了撫額頭,汗津津的,她又做夢了。

並且夢到的還是前世最後一次見到烏致——

真是陰魂不散。

作者有話說:

本章起開設防盜,感謝支持正版的小天使們,給大家撅屁股磕頭了o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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