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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豬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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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周栗發表了第一篇有關“好味”的推文。

效果比預期中要好,第一波流量源於常來吃飯的年輕常客們,他們幫忙轉發到朋友圈,而後又被附近的人紛紛點讚。周栗按周孟航說的,花了幾十塊錢買平臺的流量,維持熱度。

當晚居然收獲了超過一千的點讚數。

周栗很會抓重點,這次宣傳主要針對的群體是在外求學的職院學子和外來務工的年輕人,因此文章中也沒有多餘的噱頭或虛張聲勢,而是以清新質樸的語言風格徐徐道來——

“漫步在鄉間小道上,聞到熟悉的飯菜香。”

比點讚數更令周栗雀躍而惶恐的是職校的老師在第二天轉發了她的推文,寫了長段文字評析她的文章,並私信詢問她有沒有寫過其他類型的文章。他很欣賞她的文章風格,希望可以互相交流。

周栗閱讀私信後,頓時挺直了腰桿,像極了在大學課堂被老師點評文章的樣子。

這是一位年輕的男老師,名叫王煜成。他人很健談,也很熱心,周栗只禮貌回覆了他幾句,他就說可以幫忙在學校群裏推廣周栗家的飯館。周栗一喜,和對方加了聯系方式。大概因為還沒開學,那位老師比周栗還清閑,兩人一天裏又斷斷續續聊了很久,竟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投機。

王煜成同是中文系的學生,研究生畢業兩年了,之前在川禾市區的高中教書,今年才換到這個新建成的職院來,這邊離家裏近些。

對方和周栗約好,等開學過來店裏吃飯。

當天周孟航兄妹也在店裏,周期然昨天集訓剛結束,吳淑萍昨晚就讓周孟航去青州把人接了回來。結果今天夫妻倆臨時被朋友約了自駕去從城玩,周孟航只能帶著妹妹來吃飯館。

周期然今天點了林清女士新學的“年輕人愛吃的菜系”——韓式拌飯。連石鍋都是林清女士新買的。

周期然一邊吃一邊讚不絕口,她哄大人的功夫倒是跟她哥挺像,把林清女士誇得尾巴翹起。周孟航吃飯比較快,但還得等周期然,他坐著無聊,看周栗在一旁回手機信息,便湊過去:“思春啊?”

腦袋被周栗一掌拍開,她收起手機,準備去食品廠送餐。食品廠的團購群已經消停了好幾天,今天不知為何又開始訂餐了。她出門前隨口問周孟航:“今天不去跑單啊?”

八月快結束了,年輕人都在抓緊最後的假期,最近的單很多,光是旁邊駕校的客源,都能讓駐守在考場門前的出租車司機一天沒機會停歇。周儼今天都還沒回來吃午飯呢。

“晚上吧,我待會兒還得幫我爸給人送水產過去。”

周栗點點頭表示了解,拎著裝了數份盒飯的外賣袋子就出了門。

來取餐的還是張婷,只是這這張婷似乎沒有了往日的神氣,眼睛紅腫,看到周栗,一雙眼更是紅得像要噴火。周栗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她,但也不想跟她多接觸,只把袋子遞給她旁邊的“小妹”。

張婷卻要故意找茬:“一會兒我付錢,給她幹嘛啊?我不配拿?”

“......”周栗不該覺得她不神氣的,婷姐還是婷姐,身殘志堅。旁邊的小妹也面露難色,看樣子是想去拉張婷,卻又怕惹她發怒,只能拎著袋子傻站在一旁。周栗也不說話,她只想拿了錢走人。

“育哥是不是你爸介紹給趙曉怡的?”張婷的手停在半空中,突然朝周栗問,話到一半聲音還尖利起來:“是我先認識的!他們憑什麽在一起?”

周栗大概知道了張婷情緒激動的原因——曉怡和物流園的阿育昨晚在朋友圈“官宣”戀愛了。她對他們之間的糾葛不了解,如實回道:“我不知道。”

張婷卻像瘋了一樣,從門裏出來,她身邊的小妹用了勁兒都拉不住她。她走到周栗面前,毫不客氣地推了一把,尖聲道:“你真賤啊,跟趙曉怡那個賤人一樣賤,只知道勾引男人。回來這才多久?做水產那家的兒子也被你勾去了。”

她還記得那晚看到周儼兄妹和周孟航在夜市喝酒。

周栗被她推得後退,差點撞倒身後的電瓶車,腿後被尖利的車牌刮了一道,周栗壓下怒火,實在不想跟她上演潑婦對罵的戲碼。張婷卻絲毫不退讓,接著嘲諷出聲:“活該周儼初中的時候挨打,我看你比周儼還欠。”

話音剛落,周栗的眼神瞬間變了。兩人原本隔了半米的距離,她兩步向前到張婷身前,擡手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張婷反應不及,還錯愕著,周栗胸膛起伏,厲聲說:“管好你的臭嘴,你祖上積八輩子德也輪不到你來說周儼半個字。”

旁邊的小妹已經看傻了,甚至廠裏的保安也準備上前勸架。周栗卻沒再動手,她根本不屑於跟這樣的人周旋,從小妹手裏把外賣袋子搶回來,坐上電動車走了。

回到店裏,周孟航兄妹已經不在了,林清蹲在地上給荷蘭豆摘頭去尾,看到她手上的袋子,好奇道:“怎麽餐沒送出去啊?”

周栗把袋子丟桌上,心裏的怒火還沒平息,她臭著臉說:“以後都不送他們廠了,特別是之前跟曉怡一起過來那個女的,送給六婆餵雞也不給她吃。”

六婆是周栗家的鄰居,兩家只有一墻之隔,六婆的老伴早幾年走了,如今她老人家兒孫滿堂,還養了一院子的走地雞,周栗家的土雞蛋都是從六婆那買的。

林清不知道怎麽回事,但是女兒不常會跟人生氣,氣得連錢都不幫她賺了,估計是很嚴重的事,她便不問了。周栗兀自站著平靜了會兒,把荷蘭豆搬到桌上,幫著林清一起修剪。

不多時,白色汽車停在店門外,是周儼慣常停的位置。周栗停手,等著周儼進店裏來。

周儼一跨進店門,便看見自家妹妹臉色奇差,每每這樣,周儼第一句話總是:“妹妹怎麽啦?誰惹你生氣了?”

今天也不例外。

周栗聽到周儼的聲音,突然就哭了,眼淚說掉就掉,林清嚇得把手裏的活一撇,以為她真受欺負了。

周栗站起來,走到周儼面前。

周栗不常會哭泣,總是一臉笑容,開朗又樂觀,所以一直是被大人們疼愛的孩子。小時候過年,周忠仁帶著他和妹妹去走親戚,他嘴巴比較笨,拿了紅包也只能學著妹妹向長輩說好聽的話,妹妹說一句,他學一句。

周栗是一顆開心果。從小到大,無論是性格和人緣,還是學習和生活,方方面面都不需要人多擔心。所以她每次一哭,家裏人都以為天要塌了。

母子倆怎麽問都沒問出原因。周栗只是哭,先是自己站著哭,然後是抱著周儼哭,嘴裏重覆著同一句話:“你怎麽這麽笨啊?你能不能多說說話啊?”

怎麽這麽笨啊,能不能多說話啊?

這是周栗對周儼的控訴。

周儼也不是沒有過叛逆期,十幾歲的孩子,總會有一些不成熟的心理和行事風格。但周儼的叛逆期似乎與大多數人不同——他從“嘴笨”“不善言辭”,變成了真正的“啞巴”。在周栗的印象中,周儼有過一段怎麽也不願意開口說話的時間,每天除了“爸爸、媽媽、妹妹”和“我吃飽了”“我睡了”之外,沒有多餘的話語。

而這個征兆是從周儼帶著滿臉的傷回家那一天開始的。

周栗初一的時候周儼讀初三,兩人下午放學的時間不同,通常是父母來接周栗,順便給周儼送飯,因為初三要上晚自習。可那一天也是奇怪,周栗回到家吃完飯,正在二樓房間寫作業,周儼回來了。

可那會兒是初三上晚自習的時間。

周栗聽到樓下林清的驚呼聲。她跑下樓,看到一個滿臉是傷的周儼——十幾歲的孩子,摔了一身泥,一邊臉高高腫起,另一邊擦破了皮,傷口甚至在往外滲血,周栗看著都覺得疼,他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他當時的解釋是不小心摔到了學校後面的土坑裏。林清當然不會相信,卻問不出其他的信息,周儼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說。後面有差不多一個星期,周儼都以身體不舒服為由請假在家,沒有去上學。

周栗對那一周記憶猶新。哥哥平日裏話也不多,但他往常很喜歡叫她“妹妹”,用很溫柔的語氣,可那幾天,周栗都沒有再聽到這樣溫柔的叫喚。不只是她沒有,父母也沒有。除了吃飯洗澡,其餘時間周儼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父母甚至想帶他去看醫生。當時人們的信息來源遠沒有如今這般廣泛,何況以周忠仁和林清的文化程度,並不知道這世上除了生理上的疼痛外,還有一種病叫心理疾病,他們只以為周儼是真的身體不舒服。

十三歲的周栗也這樣以為。

他們焦灼卻無能為力,可周儼在某一天突然不治而愈了。開始正常說話,正常與人交談,正常到學校上課。

只是好景不長,兩個月後,也就是周儼中考結束後,周儼向父母提出了輟學的想法。

已經十年過去了,他們一家人都以為這是周儼獨立意識下的自主選擇。直到今天,她偶然得知了真正的答案。

她一直以為,她的哥哥只是一個剛好不那麽愛讀書,運氣又差了那麽一點的小孩,他選擇了早早步入社會,單槍匹馬長大成如今的樣子,可周栗卻不知道,他獨自度過了怎樣的少年時光。

周栗抱著周儼哭了半小時,周儼也就站著接受了半小時她的眼淚。她哭到喘不上氣來,把周儼的衣服哭濕一片,才終於從周儼懷裏離開。仍然口齒不清地罵他:“真的笨死了......”

周儼衣服上都是她的眼淚鼻涕,他毫不介意,拿了紙巾給哭成豬頭的妹妹擦臉。周栗擦完臉,才看到林清女士站在一旁,眼圈也是紅的。

“你哭什麽啊?”周栗問。

林清反問:“那你哭什麽啊?”

周儼被家中兩位女眷夾在中間,苦笑不得。

——

晚上母女倆先收檔回家,周儼照例回得很晚。上了樓發現周栗還坐在客廳看電視,看到他回來,她便把電視機關了,站起來。

明顯是在等他。

周儼去倒水喝,周栗跟在他身後;去陽臺收衣服,周栗跟在他身後;回房間放衣服,周栗也跟在他身後。

周栗長大後就不常進周儼的房間了,一是男女有別,二是她在家的時間確實很少。他房裏的陳設多年未變,簡略得一目了然,一張床,一張桌子,一面衣櫃。村裏的房子面積都比較大,這樣便顯得房間裏很空蕩。

周儼隨她跟屁蟲一樣跟在身後走,只在準備拿上內褲去洗澡時回頭望她一眼,她中午才哭過,眼皮浮腫,好像她小時候愛吃的小豬面包。

她顯然是有話要說,周儼便安靜等她開口。

“哥哥。”周栗終於出聲。

周儼一頓。

她又叫他“哥哥”。周栗只有在小時候,會一聲一聲地喊他“哥哥”,長大後都是連名帶姓地叫“周儼”,以周儼的經驗來看,她喊“哥哥”的時候,一般是有事情的時候。

“真被人欺負了?”周儼低頭看她,表情突然變得嚴肅。

她搖搖頭,說:“你現在還喜歡看書嗎?”

她看到了周儼桌上整齊疊放的書。

其實周栗的閱讀習慣是隨周儼的,他的房間在很久以前是兄妹倆的閱讀室。上了初中後的周儼,常常省下零花錢來買書,當時周栗還在青州上小學,每逢寒暑假回來,沿灣沒有和她玩的小朋友,她就成天和周儼窩在房裏看書。

早在周栗進入青春期之前,周儼就帶她看過各式各類的書了。一開始是漫畫書,後來是雜志、故事會、短長篇小說。

周栗對文字的敏感度也來源於此。初中畢業的時候,周儼送給她兩本書,一本倉央嘉措的詩集,一本是《月亮與六便士》。

現如今還在周栗的書架上擺著。

周儼順著她的目光,看到桌面上的書。他的房間沒有添置書架,書籍常常是直接堆放在桌上。此刻桌面上還敞著一本書,是他昨晚看了一半的,停留的那一頁有他做的筆記,幾行字寫得歪歪扭扭。

他的字一直寫得很醜,生活中需要書寫的地方也很少,他也沒什麽精力去花時間練。他把書合上,似乎不願意向她展示自己拙劣的字跡一般。

“有空的時候就會看看,不經常。”

可他桌上未拆封的書就有好幾本,房間角落裏還放了幾個箱子,裏面都是被他翻閱過的書籍。周栗幾乎又要忍不住了,鼻尖酸澀得厲害,眼圈肉眼可見地泛紅,她一向是藏不住情緒的。

他拉著她坐在地上,地板涼涼的,不開空調也很舒服,像極了小時候一起在房裏看書的樣子。“怎麽了啊?”

周栗心裏堵得慌,她說不出口,只能換個方式問他:“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當年繼續上高中,上大學,會怎麽樣?”

她說著,又側過頭去尋他的目光,“哥哥,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周儼微微笑了,回答她的第一個問題:“應該也不會怎麽樣,可能浪費了很多錢,最後還是回來這兒做一個忙著賺錢的網約車司機。”

他沒有回答第二個問題,轉頭和她聊起最近新看的書,一部很有名的現當代文學,周栗甚至在大學課堂上學到過它。周儼對這本書提出了幾個疑點,周栗原本還陷在情緒中,在他的問話中卻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為他做出解答。

於是接下來,房間裏只剩下周栗的講解聲。周儼聽她說了將近半個小時,故事發生的背景和作者的創作動機。

最後講完,周儼起身要去洗澡了,周栗還在地板上坐著,周儼在房門停了腳步,回頭看她。

“妹妹,我喜歡現在的生活。”周栗擡起頭,聽到他說:“我不可能再回頭或者重來了,所以我不想說後悔的話。現在這樣就很好,我平凡一點,你閃耀一點。你閃耀的時候,我也會跟著發光。”

他想起周栗剛才認認真真給他講解的樣子,他由衷說:“你在哥哥眼裏,一直都很閃耀,所以我很幸運。”

小豬面包又要膨脹了,她紅腫的眼皮下冒出水汪汪的淚珠。周儼站在光下,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

第二天早上醒來,周儼已經出門了,周栗迷蒙著眼把電動車推出來,林清讓她帶上桌上的面包,說是周儼早晨出去買的。

周栗把車推出家門,才回身去拿面包。

透明保鮮袋裏裝著兩個小豬圖案的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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