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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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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時念這一句問話, 音調語氣和平常沒有區別,連細微表情也做得到位,她作為沈太太, 面對再匪夷所思的狀況,都不會在沈家人的面前表現出不得體。

但沈延非當然聽得出, 她已經含了一言難盡的質疑。

任誰看到眼前這一幕,之前留下的印象都會被打碎,什麽逼孫輩商業聯姻,動輒想把沈家掌權人易主的老爺子,什麽禍心暗藏, 要吞下國外生意的二叔, 就連這個據說最心毒的妹妹, 都連同全家一起, 一副胸無大志,沒心沒肺的蠢相。

之前的人設劇本, 給念念搭出的一出假象, 眼看著要倒塌。

然而就是這群人, 是他當初能說服念念嫁給他的最基本理由,一旦現在動搖, 等於讓他萬劫不覆。

沈延非的手依然穩定圈在姜時念腰上, 控制著手指的力度,從頭至尾沒有洩露出情緒動蕩。

他站在原位,沈默不語, 鋒利視線緩緩掃視過包廂裏所有人, 繼而側過頭, 波瀾不驚對姜時念說:“他們私下裏什麽樣子, 從來不會讓我看到, 今天還是托老婆的福,恰好遇見,讓我也開了眼。”

姜時念最開始是吃驚,很快嘗出點內有隱情的滋味,疑慮剛要成型,就聽到沈延非這麽說,更覺得牽強。

再怎麽陰謀算計,他們也是一家人,沈延非從小在沈家長大,怎麽可能沒見過他們的真實面目。

這包廂裏的歡樂氣氛真實又自然,根本不可能作偽,而且看這情景,肯定不是第一次了,平常絕對經常團聚。

他作為家主,就算不愛參與,也沒道理不了解。

姜時念滿腹的疑問,但現在沈家人就在跟前,她沒法直接刨根問底,模糊思慮著沈延非是不是有什麽事一直在隱瞞她,她心不在焉,完全下意識地往旁邊錯了一下腳步。

不是想躲沈延非,是沈惜在對面直勾勾看她,她才稍微避開。

但這至多十幾公分的挪動,她腰側那只溫存有度的手就突然收緊,往裏深扣,把她帶回臂彎,仿佛因為她簡單一個動作,受到過激的威脅,本能地第一時間攥住。

姜時念意外地註視沈延非,他眼裏晦澀不明,她喉嚨咽了咽,不知道為什麽有點難以直視,不禁轉過頭,把註意力又放回沈家人身上。

這一下,她更震驚當場。

從包廂開門到現在,最多不超過兩分鐘,前一眼她看過去的時候還是滿屋其樂融融,現在再一看,差點以為記憶出了問題。

還是那個奢華包廂,但眨眼之間,沈惜臉上的笑容就已經收得一幹二凈,表情緊急透出倒了胃口的厭煩諷刺,嬌俏聲音也冷下來:“嘖,真倒黴,碰上誰不好,嫂子,麻煩您讓開點,我要去找我大哥。”

“大哥”,不是“三哥”。

所以沈惜之前笑瞇瞇親昵說的“我哥”,也許不是沈延非?

沈惜講完,裹著一身粉紅,滿臉不服管的大小姐樣,輕輕撥開姜時念,趾高氣昂往外走,等走到轉角,確定隱蔽,她才“嗷”一下呼出氣又立馬捂住嘴,跳著腳心慌地往裏張望。

媽噠,三哥也沒說過這場大戲居然還帶臨時考核,現場發揮的!

包廂裏,和諧氣氛一掃而空,菜已經冰涼,老爺子沈濟川還是那麽翹著腿,嘴邊的笑快要抽搐,盡量自然地換個弧度,變成了不滿:“延非,這是趕巧了,還是特意帶著連蜜月都沒跟你度的沈家主母,來這兒跟我證明。”

牌局還擺在那,沈濟川蒼老的手指甚至繼續夾著紙牌,但言辭間神色逆轉,整個空間的氛圍都在隨之顛覆。

二叔進入狀態,懶洋洋收拾著殘牌,陰陽怪氣笑道:“爸,可別這麽說,現在是延非掌家,就算是您也只能往後排,真有哪句戳中真相就不好了,延非為了跟您對著幹,可是特意娶了姜小姐,這都帶來泡溫泉給您看了,您還質疑什麽呢。”

沈濟川冷哼了一聲,掃興把牌扔開,沈著臉起身,往後面另一個出口走,隨手招呼旁邊人:“今天換一棟住,離他們的遠點,明天一早回去,我退休來度個假,還得讓不肖子孫添堵。”

姜時念眼睜睜看著歡聲笑語徹底被陰冷取代,前後轉變之快之準,像大家身上都隨時戴一層假面,任意可以切換。

沈延非在場的時候是一張臉,沈延非不在,就集體轉性。

姜時念都沒機會跟沈家人打招呼,包廂裏老老少少就連飯都不吃了,相繼離開,沒一個臉色好的,只有沈灼還湊合,留在最後別扭地叫了句“哥嫂”,多看她兩眼,也欲言又止地走了。

這……絕對比家宴那天的程度還要嚴重。

不等姜時念開口說什麽,沈延非已然收斂起滿意,不在乎地笑了下,平靜問:“這次看得夠清楚嗎,我在沈家真實的處境。”

姜時念一口氣哽在喉嚨裏,驚愕難受,她之前看出沈家全員的離心離德,但沈家家主的威嚴擺在那,盡管年輕輩分小,誰敢當面忤逆。

現在可能是因為環境太過休閑,加上她逃蜜月的事被抓到一點把柄,所以他們都猖獗起來了?

可還是……不太合理。

姜時念擡頭凝視沈延非的側臉,她眼前這位,直到現在都八風不動,像居高臨下淡然審視著這群人的“表演”,不在意,也無動於衷,根本不像是能被家裏人這麽指控的,要說一家人骨子裏畏懼他,還差不多。

她剛想到這兒,沈延非就順理成章地低聲說:“他們只是怕我,怕又不甘,這麽重的位置給我坐,沈家多少人夜夜睡不著,做夢都想取而代之,那些家族和善,坐在一起正常的吃飯喝茶,不止是現在,從小到大都跟我沒關系。”

沈延非沒給姜時念追問的機會,直接拿手機撥通許然的電話,簡短交代:“老爺子帶著一群人什麽時候到騰沖的,為什麽來,盡快給我答覆。”

說完掛斷,他擁著姜時念的肩,帶她穿過用餐區,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繼續往後面的獨棟別墅走。

姜時念也不說話,知道他的解釋還沒結束,她沒有馬上質疑,就等著聽。

兩個人背影漸漸遠離,本來早就走出包廂後門的老爺子沈濟川聽到動靜,又試著探進一點頭,謹慎瞄到人確實走了,才扶著門框長出口氣,皺紋直抖,眼見著直接老了幾歲。

後面二叔趕緊過來扶他,一額頭的汗,邊抹邊說:“這搞的,比上周談判會還緊張!我差點就沒反應過來!”

“爸你跟延非說說,再有情況先給劇本啊!臨場發揮也太難了,這要是哪句話說錯,把延非老婆弄沒,他不得把我這一脈都淩遲了,”二叔拿張紙牌給自己扇風,一臉劫後餘生,“虧了我反應快,剛才電光火石,馬上入戲——”

“也不能叫入戲吧,本色出演,”沈惜從外面跑回來,眼睛盯著夫妻倆離開的方向,抿抿唇說,“三哥去美國之前,你們本來不就是這麽對他的,把他當眼中釘,只要他一出現,笑聲全停,不管之前多高興,在他面前都是橫眉冷對。”

沈惜作為二叔親女兒,懟起自己父親毫不留情:“家宴不叫他,任何家族裏正面的事都回避他,明知他爸是什麽樣的,偏要把他一塊兒忌諱,現在再看看你們這些長輩……”

她把頭上毛巾扯下來,又踮腳望望遠處的姜時念,撇嘴,口無遮攔道:“之所以把三哥當神一樣,言聽計從生怕惹他不高興,還不是因為三哥自己太強,你們打壓那麽多年都按不住,到最後還得三番五次去美國求著他回來掌家,他肯答應就不錯了。”

沈惜把毛巾一丟,小聲咕噥:“我就說別在雲南多留吧,親眼看見他們倆安全就行了唄,萬一碰見怎麽辦,這下好了,但願三哥能瞞得住,反正你們這些大人神經都繃緊點,要是因為家裏人讓嫂子跑了,我三哥瘋起來真的會搞死人。”

姜時念被沈延非牽著,乘酒店內專車到入住的別墅門外,許然正好打來電話,距離之前那一通不超過五分鐘。

沈延非自然而然開了免提,一手環繞壓著姜時念的肩,一手看似閑散地托起手機,讓許然聲音更清楚。

許然深吸口氣,語氣利落不做作,言辭懇切地開始輸出。

——“哥,對不起這幾天沒顧得上關註沈宅的情況,沒想到老爺子會突然不聲不響帶人去雲南,他是1號半夜到的,沈家嫡系除了實在走不開的,基本都去了,他們最開始到的不是騰沖,是嫂子錄節目的鎮裏。”

特殊的日期,姜時念立刻記起1號是什麽日子,她跟組進山,跌落失蹤,沈延非找她到天黑。

許然這一段說完,繼續火力全開,嚴格遵照沈延非很早前就吩咐過他的人物關系,一句一句往人設上貼。

——“當時你們已經離開山裏,去了西雙版納的醫院,老爺子知道你沒事,據說當時很失望,後來又轉道去了版納,親眼驗證你跟嫂子都有驚無險,就掃興地直接去騰沖度假散心了。”

許然滿腹的潛臺詞,相信三哥不用聽就懂。

【哥!沈家聽說嫂子在山裏出事,老爺子嚇個半死,沈惜都哭了,一家人連夜包機啟程,大半夜趕到鎮裏想確定你們安危!在版納醫院壓根兒沒敢露面,趴門縫看的!怕留下誤事,又不放心回北城,就跑騰沖定神去了!】

他嘴上接著說。

——“你叔伯那些眼線,這麽多天也沒拍到什麽有價值的圖,他們可不就跟著老爺子親自跑過來確認了,以為僥幸能碰上你受傷出事,就有機會鉆空子,結果很可惜讓他們失望了。”

【哥,沈家那些叔伯一聽你進山,魂都快不穩了,生怕你出點事沈家大廈不穩,病房門外屬他們最著急!】

——“騰沖住同一家酒店是故意的,知道你下定,他們才特意換過來,等著偶遇給你添堵,看你跟嫂子感情到底怎麽樣。”

【碰面真的是趕巧!騰沖就這家酒店規格最高,以沈家人那麽養尊處優愛挑剔,肯定選這個,只怪我沒早點發現,讓嫂子當面見到他們!哥你扣我獎金吧我跪了!】

許然說嗨了,還要超常發揮,沈延非已經聽夠,半垂的眼睫間,眸光低暗地滑過姜時念表情,淡聲打斷:“行了,就是家裏太靜閑的,晚上隨便找點事,讓他們明天一早趕回去,別留在這影響我和你嫂子蜜月。”

通話結束,別墅的門也打開,裏面燈光自動點亮,夜風緩緩拂過,吹動魚骨白紗,客廳到後門一路花束蜿蜒引道,通向院子裏單獨享有的私密湯池。

姜時念呼出的氣息隱約熱了起來,知道這棟別墅將代表什麽意義,她不想明顯表現,走進客廳後,還是先問她當前關心的:“你說從小到大,在沈家都是這樣?”

這就是沈家關系裏最不合理的一處。

她不解,在她的印象中,沈延非是絕對的天之驕子,無論自身還是背景都無可挑剔,當初在學校,他那麽多光環加身,沈氏的出身也都是放在前列的一條,讓多少人仰視也望而卻步。

沈延非反手將門關上,細細的風響仍然沒停,從院落氤氳的裊裊熱氣間夾著暖香撲進室內,讓人體溫隨之緩速升高。

姜時念沒聽到聲音,不禁回首看他,燈光映著彼此眼睛,在熱氣中一觸就相勾,她瞳孔輕顫想轉開,又被撫過下頜要求對視。

沈延非很清楚,今天進行到這裏,加上念念對他的信任,她或許可以不再追究,含糊掀過,但心裏永遠懸著不確定。

她任何的不確定,都是懸在他頸上的刀。

即使過去那麽不堪,根本就不想對她提起,現在這種情況,他也必須挖出真的,來彌補那些一次次對她的蒙蔽。

只要她不走,願意留下來做他妻子,說這些又算什麽。

沈延非靠著門,沒有往前走,攔腰把姜時念拉回來,在稠熱的氣流裏吻她嘴唇,來安撫那一刻被她錯身躲開的失重感。

“都是這樣。”

他近距離註視她,把深埋在土石下的心對她剖開一個邊角,讓裏面積壓的汙血淌出來。

“之前跟你說過,我爸近幾年在國外養病,他是那一輩的長子,沈家原定的繼承人,算是呼風喚雨長大的,太順遂了,性格養得傲慢暴戾,二十來歲生意場上得罪人,被算計出事,雙腿截肢,被爺爺判死刑,一個殘廢,永遠不可能再跟繼承沾邊。”

沈延非指腹壓著姜時念驚訝張開的眼尾,刮著她亂動的睫毛:“那年我應該是五歲,我媽跟他商業聯姻,純利益,有婚前協議的各取所需,不談感情,但是我爸愛她,可能方式錯誤,太極端了,把人越推越遠,他殘廢之後,對她看得更嚴,我媽果斷跟他提了離婚。”

姜時念像被割裂。

一半的靈魂在隨著他字字句句動蕩,另外一半,飄出身體在半空俯視,震驚於竟然有一天,她會跟沈延非親昵在這樣一個無人的角落裏,聽他願意主動講自己的隱秘。

這些原本與她遙不可及,她也沒有立場去追問和真正碰觸。

到這一瞬,她恍惚摸到了一點真正的沈延非,去除掉一切從容貴重,這個她從來看不清楚的人,揮開了一抹霧氣。

沈延非眸底的沈冷無聲鋪開:“沈家允許不了有損名聲的難堪發生,爺爺做主同意了離婚,我媽馬上再嫁,我爸之後就瘋了,可能我五官跟我媽多少相像,他一見我就崩潰,崩潰的方式,你可以想像,隨便想。”

他嗓音裏混著淡淡嘲弄:“他瘋魔到這個程度,沈家把他當最大忌諱,連同我也一起算進去,誰叫我流著他的血,他行動不便能回避,但我還手腳健全地活著,總會在人前出現,只要出現了,你剛才見到的場面,再任意疊加,就算還原一點。”

姜時念覺得自己在往深水裏沈,沒過口唇鼻尖,被剝奪呼吸,她喘得吃力,他就會忽然吻過來,像在壓抑著確認什麽,反覆咬她。

“我除了姓沈,沈家和我沒有關系,恨不得撇清讓我劃出族譜,但又不想傳出去,讓人看這個所謂百年家族的笑話,”他笑聲輕慢,“爺爺忌諱我,是因為我爸,至於叔伯姑嬸的,是因為當初我爸當權時,對他們太狠太狂,以及看我被切斷了各種資源,等同於毀了,居然還能活得不錯,讓他們的兒子顯得尤其無能。”

姜時念不想讓他說下去了,但心被粗糲的繩索刮著,又不願意喊停。

她後悔自己提問。

卻也不能啟齒的慶幸,她見到了這樣的沈延非。

沈延非撥開她唇肉,含她溫熱的舌尖,靜靜陳述:“就這麽長大的,後來在美國生意做得太大,威脅到沈家一個重要區域的產值,沈家這些人也無能掌家,爺爺低頭去找我,提了我拒絕不了的條件做交換,我才答應回來,他們能不怕我麽,自己虧心,怕我報覆,又永遠要受制於我。”

熱風裏裹挾的香氣似乎更重,絲絲縷縷侵入鼻息,姜時念踮著腳,不由自主擡頭回應他,唇齒交錯時,她重重起伏,皺眉問:“你媽媽再也沒回來過?”

沈延非眼中深光動了動,目不轉睛看她:“回來過一次,我十七那年,夏天,下大雨,我爸出去治療,偶遇我媽跟著後來的丈夫。”

他閑散的笑斷斷續續:“我本來學校有事,他硬把我騙去,想讓我出現換她心軟,結果很遺憾,我媽當面說這輩子最惡心後悔的事,就是跟他有孩子,把我生下來,如果當初,我隨便有點什麽病,趁還小的時候早早死掉就好了。”

這些長長短短的句子,裹住姜時念的記憶,猛然砸破一層最外沿的迷霧,掉落進她高一期末的藝術節,原定沈延非會配合的部分,他卻從始至終沒有過來,直到結束很久,她才在大雨裏隱約看見他身影,然後被社團同學推著去送花。

那捧碩大的鈴蘭,擋住她眼睛,她莽撞過去放進他懷裏,無意中擡頭,初次看清他陰冷寂靜的眼睛。

姜時念怔怔盯著如今的沈延非,那些畫面一幕一幕被當年的大雨沖刷清晰,她沒怎麽思考,幾乎是脫口而出:“是藝術節那天嗎?你當時沒來參加活動。”

她說完,耳邊世界,整棟別墅,院落裏薄霧縈繞的湯池,都被抽走聲音,褪掉色彩,只餘下她面前不足一掌的距離,那雙已經跨越太多時光,被洗練得深不見底的瞳仁。

沈延非脊背抵著門,拇指撥過姜時念通紅的嘴角,沈默看她,要探進她眼底最不可觸及的盡頭。

她發癢,忍不住抓他手,指尖碰到他冰涼的婚戒,在他無名指指根的裏側刮到一點起伏。

是那一小片她從沒見過全貌的紋身……

沈延非不閃不避。

那時他親眼目睹她和別人訂婚,戴上別人的戒指,訂婚夜,他在她樓下守了一整晚,坐在車裏盯著她窗口,想過一切能把人硬搶來的方式。

甚至深夜最絞痛時,給她打了電話,他沒有出聲,只有呼吸實在忍受不了的洩露。

她在聽筒那邊,很幸福地笑瞇瞇問:“你好,請問是誰。”

隔天,他在無名指戴婚戒的位置刻了一簇花穗圖形,現在這個晚上,正在她看不到的昏暗裏灼灼發熱。

沈延非淡色唇邊慢慢劃開一點弧度,啞得厲害:“高中時候的我,原來你還記得——”

他剛吻過她的唇徐徐開合,清晰咬出一舉攪亂她心跳的那個名字。

“——姜穗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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