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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暗流激湧(partC)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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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肇星回到家時,顧北辰大概是剛睡醒,懷裏還抱著毯子便來給他開門。他睜著一雙迷糊眼,完全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也沒想起為什麽身上會突然多出了一條毯子。而一路上因為怒火而走得大步流星的陸肇星看見他迷蒙的睡眼氣也消了一半,伸出一只大手揉了揉他亂糟糟的卷發。

“怎麽才回來?”顧北辰揉著眼睛,“飯菜都涼了。”

陸肇星脫了大衣,掛在門口的衣架上,順便也把軍裝外套脫了下來,並挽起了襯衫的袖口。看著顧北辰仍然在屋裏抱著毯子呈茫然狀態,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走上前把他懷中抱著的毯子接了過來:“那就兩頓飯一起吃吧。”

半晌顧北辰清醒了點,便打著哈欠慢慢晃悠著去飯廳,陸肇星在客廳遠遠地就聽到他訝異的聲音:“咦?桌上什麽時候多了塊牛肉?”

他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也許是天上掉下來的。”放下毯子,他上前摟了摟愛人的肩,把油紙包著的牛肉接了過來:“你先吃著,我去切牛肉。”

雖然算不明白這應該是午飯還是晚飯,肚子餓了的顧北辰還是吃得很香,一盤子牛肉幾乎都進了他的肚子。而他對面坐著的陸肇星卻是心事重重,只悶頭扒了幾口白飯就沒再吃什麽東西,只是時不時盯著他看兩眼,也不說話。顧北辰很餓,但看著陸肇星這個樣子,又有些沒了胃口,便清了清嗓子打算試著打破僵局:“咳咳,那個,最近不知道怎麽了,總是困得昏天黑地。”

陸肇星正幾乎以一粒一粒的速度吃著米飯,聽見這話,他知道顧北辰是有意挑起話頭,便也開了個小玩笑接了下來,“總是嗜睡……可別是有了。”

孰料這個玩笑卻開得有點大,顧北辰聞言面色一僵,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眼睛又唰地紅了。最後他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飯也不吃了,起身扭臉就走。陸肇星自知失言,連忙起身拉住他:“北辰,我開玩笑的……”

顧北辰卻一把把他甩開,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一句玩笑話卻像是戳到了他的痛處,讓他一瞬間便把自己的心防擊得粉身碎骨難以修覆。被冷落、被懷疑、被猜忌、被冷眼、被辱罵,平日裏他盡可以把這些全部當作空氣看待,可他也是人,他有自尊有心氣,他也會因為被侮辱而悲傷不已,卻拼命要偽裝著無所畏懼,這讓他覺得自己壓抑得痛苦萬分,隨時隨地都有爆發的可能。但他不願對陸肇星撒氣,這是他從一開始就自己選擇好了的路,他理應為自己的選擇背負一切代價,更何況,陸肇星在外恐怕受到的冷遇會比自己更多。他告誡著自己控制住情緒,可委屈和憤怒已然成了引燃烈酒的火星,他已經失去控制。他幾乎歇斯底裏地吼了出來:“別跟我說什麽開玩笑,我早就受夠你那些見鬼的玩笑了!想要生孩子有的是女人為你生,偏偏這一項我就是做不了!你要是耐不住就盡早說,我不是什麽你呼來喝去的傭人,也不是供你發洩的性工具,你是名門望族,與你門當戶對的姑娘小姐恐怕多得是,你何必要死死抓著我不放?還不如趁著都有點臉面趁早斷了個幹凈,免得背後被人戳著脊梁骨指指點點!”

陸肇星本來就將近兩天沒吃什麽東西,又一直在外奔波著,再加上剛才發了一通火,被顧北辰這麽一甩居然一陣眩暈,急忙扶了桌角一下才勉力保持住平衡沒有跌倒。但顧北辰還在氣頭上,壓根沒有註意到他的異樣,陸肇星也沒力氣打斷他,只得垂著頭默默地聽他啞著嗓子帶著哭腔吼了這麽一通話出來。聽見對面慢慢沒了聲響,他才擡眼看向對方低聲道,“早上已經吵過一次了,我不想再跟你吵架。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他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看似對於對方的控訴和憤怒一概不理,心裏卻已經痛得錐心剜骨,每一個字都跟一把小刀似的直直地戳在他心頭,插到了刀柄又再血淋淋地□。但他無力辯駁,他已經疲憊不堪,可他想要的依靠卻兀自躲進了堅硬的殼裏與他冷眼對望,再不肯上前哪怕僅僅只是擁抱他。

見他擺了擺手又作勢要走,顧北辰氣急了,在他經過自己身邊時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揚起手,一巴掌扇了過去。那聲脆響傳進耳朵裏的時候兩人都有些懵,陸肇星這次沒能站穩,猝不及防地被打了個正著,踉蹌了一步才停下來;而顧北辰卻幾乎呆住了,他楞楞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陸肇星,像是一時間竟開始懷疑方才那個人究竟是不是自己。他看著陸肇星臉上風雲變幻的表情,震驚、悲傷、無奈、心痛、嘆息……他都看懂了,猛然間觸碰到心房的這些詞匯讓他登時便後悔起自己方才的言語和舉措來,他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怎麽會真的動手打他?那是一直盡其所能守著他照顧他的男人,更是他曾經許下誓言的伴侶,如今自己卻因為一句玩笑話出言傷他,甚至還動了手,他真恨不得動手把方才那個惡毒的自己親手掐死。他哽咽著,上前了兩步急忙要道歉,陸肇星卻往後退了一步,舉了舉手阻止了他,“我想,我還是給你點時間冷靜一下。”語罷他自嘲地點了點頭,在同一天裏第三次出了家門,只是這次他神情恍惚,連軍裝外套和大衣都沒有拿。

門鎖的聲音一落,顧北辰便像是抽空了的氣球,唰地癱坐在了地面上。他覺得自己病了,甚至已經病入膏肓。他變得尖酸刻薄,又敏感多疑,終日像是一只刺猬,兇狠地豎著滿身的刺,不管來人是要傷害他還是擁抱他,都惡狠狠地報覆回去。傷害他的人帶著雙倍的仇恨逃走了,可是要擁抱他的人卻也被他傷害,原本的愛也因此打了對折。慢慢地,他身邊的仇恨越來越多了,愛卻越來越少。他這些天一直神經衰弱難以入眠,雙眼紅腫帶著血絲,眼窩深陷面色蠟黃。他心裏藏了太多事了,但是沒有人可以說,這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堵得他心裏難受。慢慢地,他從地上爬了起來,穿上了大衣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出門之前他看了一下表,已經將近晚上七點鐘了,如果沒有手術,張逸這時候應該已經下班。

雖然一聽見護士說顧北辰先生來了就知道沒什麽好事,但見到本尊的時候張逸還是被狠狠地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鎖了辦公室的門,他坐了下來,扳著顧北辰的臉看了又看,才試探性地發問:“你跟人打架了?”

顧北辰搖搖頭。

“那……”張逸突然產生了不好的想象,“是他打的?”

顧北辰瞪了他一眼,“你想什麽呢?”

張逸聳聳肩,“我可是什麽都不知道,這才來問你。你倒好,跟尊冰雕似的,不是讓我自個兒猜還能是什麽?”

顧北辰想笑,可透過張逸的表情,他知道自己這個所謂的笑有多難看。可是不同於陸肇星的冷漠,摯友臉上的神情至少是關切且溫暖的,這個認知讓他忽地鼻子一酸,急忙慌裏慌張地俯下了身子,把臉埋進了蜷起的臂彎裏。

張逸被他這個動作嚇著了,他知道顧北辰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落淚,才這麽用手擋著。猶豫了一下,他沒有扶他起來而是伸手握住了他的肩頭,安撫地輕輕揉了揉,“我明白了,你這是心裏有事才跑來找我。你放心,我今天有的是時間聽你慢慢說。不過,在你訴苦之前,我覺得我有必要先告訴你一件事。”

顧北辰擦了擦臉擡起頭,“你說。”

張逸從辦公桌上拿起了一支筆,不安地在手裏轉動了幾圈,又像是定心神似的拍在了桌子上。而後他平靜地道,“其實,我騙了你。五年之前,我看了你的箱子。”

他忽地一說五年之前顧北辰竟沒反應過來,見狀張逸緊接著又道,“我並不是有意而為之,只是當時那箱子摔壞了,東西散了一地。”

顧北辰這時才猛地一震,他已經想起了當時的狀況。那還是陸肇星頭一次出征緬甸的時候,得知愛人死訊的他跑來醫院興師問罪,下樓梯的時候眼前一黑連人帶手裏的箱子都栽了下去。醒來之後他更是把這回事忘了個幹凈,直到陸肇星平安歸來,兩人帶著陳凱的遺言去拜訪他,這才把箱子拿了回來。當時他也曾猶豫過,但一想到當時張逸真摯的神情,便就頂著壓力獨自把責任擔了下來。現如今,他看著張逸和當時幾乎一模一樣的表情,脊背不由得一陣發涼。

“因此,我從五年前開始,就知道你是什麽人。”他壓低了聲線,慢慢說著,“不過你不用緊張。如果我想出賣你,我估計你早已經死了幾千次了。”

顧北辰坐直了一點,把後背靠上椅背,“那你今天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

張逸淺淺一笑,“一肚子秘密的滋味不好受吧?那我就先替你說一個唄。”

顧北辰苦笑:“你倒是像只蛔蟲……”

有了傾訴的對象,顧北辰的心裏頭舒服不少,兩人話匣子一打開,聊得就沒了邊際,待到其中一個想起來看看時間時,已經是夜裏將近十一點。顧北辰猛然間想起陸肇星似乎還在外面,他出門的時候走得急,多半沒帶鑰匙,自己要是不回去的話他就算回了家也要被關在外頭。於是他急忙起身,“太晚了,我得走了。”

張逸挑挑眉毛:“你不是正煩得要命不想回家?”

顧北辰已經急得把大衣的扣子都扣錯了:“我怕他沒帶鑰匙。”匆匆忙忙地穿戴完畢,他也顧不得重新整理自己扣得亂七八糟的大衣,匆匆對張逸揮了揮手便沖出了門外。

而屋內的張逸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口是心非的人。”簡單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文件,他脫了身上的白大褂換回平日穿的衣服,頸上用紅線穿著的玉觀音半掩在衣領下,從穿衣鏡裏看過去頗有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輕輕撫摸著溫暖的玉石,他一時間竟有些出了神。

顧北辰出了醫院才發現外面竟下起了雪,天空有些灰蒙蒙的,看不清雪花墜落的方向,只能憑著頸間偶爾的一陣微涼感覺到風裹挾著雪花鉆進衣領的動作。風不大,吹不起多少雪花,因而地上早已是積了幾厘米厚的白雪,許是因為天色太晚無人外出,整個路上俱是白茫茫的一片。顧北辰試圖跑幾步,可皮鞋踩在雪地裏有些滑,能踏穩步子就已經實屬不易,更別提用跑的。可這下著大雪的,陸肇星身上又只穿了一件單衣,估計鑰匙和錢包也都落在了家裏。這個猜想讓他更加焦急,甚至已經幾乎代替了不久前自己那一巴掌帶來的愧疚和對方一句無心的玩笑帶來的爭執。情急之下他勉強地小跑著,一路上滑倒好幾次,到家的時候大衣上已經落滿了雪。

陸肇星坐在門前的臺階上,身上仍然穿著出門時的那間薄襯衣,右手指間夾著燃盡的煙頭,頭側靠在門框上像是睡了過去。但幸好他們的宅子帶著一片小小的前院和一扇小鐵門,因此靠坐在門口的他並沒有被人發現。顧北辰遠遠地看著卻是又心疼又愧疚得說不出話來,可一路上的磕磕碰碰卻讓他膝蓋的舊傷又疼了起來,因此他只好艱難地一步一步挪上臺階,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蓋住陸肇星,又在他身邊慢慢坐下。雖然身體已經是疲憊不堪,但出於軍人的職業敏感陸肇星立即便清醒了,也看見了顧北辰紅腫含淚的眼睛。這個時候,他們倒是向來都很有些默契——不需要解釋,不需要哭泣,甚至有時連道歉都不需要,一個擁抱就足夠了。

顧北辰幾乎是整個人撞進他懷裏的,他的牙齒格格打著戰,說出來的話也是斷斷續續咬字不清,聽起來倒像是在哭一樣。半晌陸肇星慢慢放開他,自己扶著墻活動了一下凍僵的雙腿站了起來,可卻什麽也沒有說。時間已經接近午夜了,兩人都沒有精力再做些什麽,只能簡單洗漱了一下便上床休息。顧北辰睡在床的一側,這大概是頭一次在夜裏陸肇星沒有抱著他入眠。他覺得自己像是硬吞了一大塊檸檬下去似的,心裏頭又酸又澀,可偏偏又無能為力。他側躺著,拼命試圖讓自己入睡卻如何也辦不到,最後,只得翻過身去,偷偷從身後抱住了陸肇星,把面頰靠在他的肩頭閉上眼睛。

“我知道你今天有話想說,都怪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不知道能幫上什麽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但我只想說,無論你做出什麽樣的決定,我都會支持你……就算是有一天,你發現以前的路都錯了,想要換一條路重新來過,我也願意陪你走下去。”

他小聲地呢喃著,一只手環著愛人的腰。忽然間,他感覺到手背上傳來一陣溫熱,隨即便被一只寬大卻有些粗糙的大手覆蓋。陸肇星果然也沒睡著,他翻過身來看向顧北辰,低下頭去吻住了他的嘴。但這個吻卻僅僅只是淺嘗輒止,唇舌輕柔地交纏了一陣便各自退了開來。顧北辰有點熱,他們的確好幾天都沒親熱過了,只是現在看起來陸肇星並不像是要進一步的樣子。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他把盯在對方鎖骨的目光匆忙地挪了開去:“那,睡,睡覺?”

陸肇星低下頭定定地望了他一會,手指繞過他的頭頂,將一綹卷發纏在了手心。躊躇再三,他還是決定把今天發生的事爛在肚子裏,或者說,委屈的事他一個人扛著也就夠了。他知道顧北辰心裏苦,本想著能把些心事跟他說一說,自己也好過一些,可這樣一來難免又讓他難過,還不如什麽都不說。嘆了口氣,他應聲道:“嗯,睡吧。”

那天晚上,明明是相擁而眠的兩人,卻有如相隔千裏萬裏。

次日的清晨,一個陌生的電話打斷了兩人的睡眠。而令陸肇星吃驚不已的是,電話另一端的人竟是胡璉,先不論對方是怎麽查到他住處電話的,單憑他十分友好地邀請他來十一師任參謀長這件事就足以讓他驚訝萬分了。原本他還在因自己昨日的沖動而自責苦惱著,今日的這一通電話總算是重新燃起了他再度投身戰場的信心。他當即便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同時,他也告訴顧北辰,這次的赴任,不會再帶著他一起。

而他的這一決定卻引發了意想不到的狀況。尚在南京的胡璉約了陸肇星外出面談,偏偏這日又正是接頭的時間,顧北辰便一五一十地將這一情況告知了程曉,同時也提醒他,他們的計劃,怕是要提前實施了。

而說到計劃,程曉卻對此十分模棱兩可。顧北辰急於求成,既想重新求得陸肇星的信任,又想盡快和他挑明策反的意向,偏偏他又想不到任何措施讓自己在挑明話題之後全身而退,故而情急之下竟想出了苦肉計的策略,並要求程曉配合實施。而作為雙面間諜的程曉,原本職責理應是隨時向陸肇星反映顧北辰的動向,但就此事而言他卻犯了嘀咕。如今孫立人已經不能成為陸肇星的依靠,沒了靠山,在軍界便可謂是如履薄冰,再加上上次為了營救顧北辰得罪了軍統的人,陸肇星現在已經上了軍統的黑名單,再加上美國留學的背景和陳凱父親帶來的通共嫌疑,要說是當權者的眼中釘肉中刺都不為過。那年在貴州,陸肇星的出手相助幾乎是救了他的命,他自應以湧泉相報,因此為了讓他的恩人擺脫困境,他覺得自己的的確確需要做些什麽。於是他便把眼光對準了顧北辰。自從和顧北辰共處以來,陸肇星遇到的麻煩一刻也沒減少過,同性的感情更因為中央日報的披露而飽受辱罵。如果能借此除掉顧北辰,不僅陸肇星身邊少了一個危險的隱患,他在軍界的前途也會比現在要光明不少。他試探著顧北辰的意圖,發現他竟是想借此重新獲得陸肇星的信任之後,他更加堅定了自己除掉這個禍害的決心。

而顧北辰卻是焦急萬分。陸肇星決心已定,看樣子無論如何都不會帶他赴任了,這讓他怎麽進行策反的工作,怎麽監視他的動向呢?軟磨硬泡死纏爛打都對陸肇星不起作用,偷偷摸摸跟去也混不進他的駐地,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幹脆就不讓他去赴任。如果略施小計,自己也許會受點皮肉之苦,但卻能重獲陸肇星的信任,也許借機就能將策反的意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誠然,他是愧疚的,這一招無疑要利用陸肇星對他已經所剩不多的愧疚感和同情心,但他必須忍著,在大腦的深處他就已經親手扼殺了自己的罪惡感,他願意成為一個惡人,只要能讓他的愛人脫離水火,他寧肯披上惡毒的外衣,不擇手段,在所不惜。

兩個人雖是各懷鬼胎,這次卻一拍即合。

由於不確定陸肇星什麽時候才會赴任,顧北辰的意思是一切盡快進行。他打算勸陸肇星一起去古玩市場為胡璉選份見面禮,屆時程曉便埋伏在他們西南側的一處舊茶樓上伺機開槍,顧北辰佯裝要保護陸肇星中槍倒地,這麽一來,自然就大功告成了。那間茶樓原本生意興盛,不久前不知怎的忽然就倒閉了,幾天之內這三層小樓便人去樓空,一時間也沒人接管,倒真是埋伏的好地方。他計劃得草率,全然沒考慮到步槍的準頭,畢竟即便是帶著瞄準鏡的狙擊步槍,也有一不留神打偏的可能。作為狙擊手,程曉比他更早地意識到這個問題,不管是做樣子還是處於真心,他還是提醒了他這一點,“我所處的位置畢竟是三樓,難免出現誤差,到時要是誤傷了要害,可就危險了。”

顧北辰想了想,“也許可以做個記號什麽的?你只需要擊中我的手臂就好,或者……我也可以在袖子上繡一個標記。”

程曉站起來繞著他轉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他們兩人在程曉幹活的鋪子後頭的一間房裏各自搬了張凳子坐著,連說話都得壓低嗓門小心翼翼。他想了想,發問:“那附近有沒有明晰些的標志?到時你給個信號,我就動手。”

顧北辰當即表示,勘察地點的任務就交給他了。

由於兩方還需要各自調整,人事司那邊也要磨嘴皮子,陸肇星和胡璉商議過後決定一個月後前去赴任。顧北辰原本想立即動手,但卻在南京聯絡站的上級處碰了釘子,對方大罵他神志不清,這麽冒險的計劃居然也敢提出,還信誓旦旦地非要實施不可?可顧北辰的倔勁上來了誰也擋不住,他已經受夠了和陸肇星互相躲避互相猜忌的生活,也受夠了兩人相異的黨派帶來的矛盾和糾纏,他心意已決,這個賭算是打定了。漫長的兩周糾纏過後,他終於得到了上級領導的首肯,同時陸肇星也不疑有他地答應了他的建議,這一場籌謀已久的戲終於要拉開帷幕。

然而,就在他與程曉以及負責接應及轉移的眾人約定好行動的前一天,程曉卻忽然收到了一份匿名的情報,情報的內容讓他登時猶如晴天霹靂般癱坐在地。他長期以來的憂慮終於變成了現實,有關於陸肇星的流言蜚語不僅在普通軍官和街坊百姓中傳播,也傳到了毛人鳳的耳朵裏。原本黃埔出身的毛人鳳就一如蔣介石般對美系將領諸多忌憚,再加上沈墨的添油加醋,陸肇星通共這件事已經不是嫌疑而已成了事實。南京人多眼雜,他們附近自然也有軍統的眼線。各方勢力交錯之下,軍統竟也決定在明天執行刺殺陸肇星的計劃。這個消息讓他焦急萬分,幾度權衡之下他選擇上報給南京聯絡站,但軍統的人具體埋伏在什麽地方,他們卻一無所知。一場原本是精心策劃的戲,卻在最後關頭出了岔子,他不願意在他殺死顧北辰的同時,也要讓陸肇星無辜陪葬。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要提請上級取消計劃,可他不能。他清楚計劃一旦取消會徒生多少變數,更清楚明天所要面對的重重危機。他痛苦地抱著頭在屋裏坐了一整夜,而後,在黎明的時刻依照約定,收好了來之不易的狙擊步槍,緩緩步出了門。

陸肇星回到家時,顧北辰大概是剛睡醒,懷裏還抱著毯子便來給他開門。他睜著一雙迷糊眼,完全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也沒想起為什麽身上會突然多出了一條毯子。而一路上因為怒火而走得大步流星的陸肇星看見他迷蒙的睡眼氣也消了一半,伸出一只大手揉了揉他亂糟糟的卷發。

“怎麽才回來?”顧北辰揉著眼睛,“飯菜都涼了。”

陸肇星脫了大衣,掛在門口的衣架上,順便也把軍裝外套脫了下來,並挽起了襯衫的袖口。看著顧北辰仍然在屋裏抱著毯子呈茫然狀態,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走上前把他懷中抱著的毯子接了過來:“那就兩頓飯一起吃吧。”

半晌顧北辰清醒了點,便打著哈欠慢慢晃悠著去飯廳,陸肇星在客廳遠遠地就聽到他訝異的聲音:“咦?桌上什麽時候多了塊牛肉?”

他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也許是天上掉下來的。”放下毯子,他上前摟了摟愛人的肩,把油紙包著的牛肉接了過來:“你先吃著,我去切牛肉。”

雖然算不明白這應該是午飯還是晚飯,肚子餓了的顧北辰還是吃得很香,一盤子牛肉幾乎都進了他的肚子。而他對面坐著的陸肇星卻是心事重重,只悶頭扒了幾口白飯就沒再吃什麽東西,只是時不時盯著他看兩眼,也不說話。顧北辰很餓,但看著陸肇星這個樣子,又有些沒了胃口,便清了清嗓子打算試著打破僵局:“咳咳,那個,最近不知道怎麽了,總是困得昏天黑地。”

陸肇星正幾乎以一粒一粒的速度吃著米飯,聽見這話,他知道顧北辰是有意挑起話頭,便也開了個小玩笑接了下來,“總是嗜睡……可別是有了。”

孰料這個玩笑卻開得有點大,顧北辰聞言面色一僵,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眼睛又唰地紅了。最後他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飯也不吃了,起身扭臉就走。陸肇星自知失言,連忙起身拉住他:“北辰,我開玩笑的……”

顧北辰卻一把把他甩開,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一句玩笑話卻像是戳到了他的痛處,讓他一瞬間便把自己的心防擊得粉身碎骨難以修覆。被冷落、被懷疑、被猜忌、被冷眼、被辱罵,平日裏他盡可以把這些全部當作空氣看待,可他也是人,他有自尊有心氣,他也會因為被侮辱而悲傷不已,卻拼命要偽裝著無所畏懼,這讓他覺得自己壓抑得痛苦萬分,隨時隨地都有爆發的可能。但他不願對陸肇星撒氣,這是他從一開始就自己選擇好了的路,他理應為自己的選擇背負一切代價,更何況,陸肇星在外恐怕受到的冷遇會比自己更多。他告誡著自己控制住情緒,可委屈和憤怒已然成了引燃烈酒的火星,他已經失去控制。他幾乎歇斯底裏地吼了出來:“別跟我說什麽開玩笑,我早就受夠你那些見鬼的玩笑了!想要生孩子有的是女人為你生,偏偏這一項我就是做不了!你要是耐不住就盡早說,我不是什麽你呼來喝去的傭人,也不是供你發洩的性工具,你是名門望族,與你門當戶對的姑娘小姐恐怕多得是,你何必要死死抓著我不放?還不如趁著都有點臉面趁早斷了個幹凈,免得背後被人戳著脊梁骨指指點點!”

陸肇星本來就將近兩天沒吃什麽東西,又一直在外奔波著,再加上剛才發了一通火,被顧北辰這麽一甩居然一陣眩暈,急忙扶了桌角一下才勉力保持住平衡沒有跌倒。但顧北辰還在氣頭上,壓根沒有註意到他的異樣,陸肇星也沒力氣打斷他,只得垂著頭默默地聽他啞著嗓子帶著哭腔吼了這麽一通話出來。聽見對面慢慢沒了聲響,他才擡眼看向對方低聲道,“早上已經吵過一次了,我不想再跟你吵架。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他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看似對於對方的控訴和憤怒一概不理,心裏卻已經痛得錐心剜骨,每一個字都跟一把小刀似的直直地戳在他心頭,插到了刀柄又再血淋淋地□。但他無力辯駁,他已經疲憊不堪,可他想要的依靠卻兀自躲進了堅硬的殼裏與他冷眼對望,再不肯上前哪怕僅僅只是擁抱他。

見他擺了擺手又作勢要走,顧北辰氣急了,在他經過自己身邊時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揚起手,一巴掌扇了過去。那聲脆響傳進耳朵裏的時候兩人都有些懵,陸肇星這次沒能站穩,猝不及防地被打了個正著,踉蹌了一步才停下來;而顧北辰卻幾乎呆住了,他楞楞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陸肇星,像是一時間竟開始懷疑方才那個人究竟是不是自己。他看著陸肇星臉上風雲變幻的表情,震驚、悲傷、無奈、心痛、嘆息……他都看懂了,猛然間觸碰到心房的這些詞匯讓他登時便後悔起自己方才的言語和舉措來,他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怎麽會真的動手打他?那是一直盡其所能守著他照顧他的男人,更是他曾經許下誓言的伴侶,如今自己卻因為一句玩笑話出言傷他,甚至還動了手,他真恨不得動手把方才那個惡毒的自己親手掐死。他哽咽著,上前了兩步急忙要道歉,陸肇星卻往後退了一步,舉了舉手阻止了他,“我想,我還是給你點時間冷靜一下。”語罷他自嘲地點了點頭,在同一天裏第三次出了家門,只是這次他神情恍惚,連軍裝外套和大衣都沒有拿。

門鎖的聲音一落,顧北辰便像是抽空了的氣球,唰地癱坐在了地面上。他覺得自己病了,甚至已經病入膏肓。他變得尖酸刻薄,又敏感多疑,終日像是一只刺猬,兇狠地豎著滿身的刺,不管來人是要傷害他還是擁抱他,都惡狠狠地報覆回去。傷害他的人帶著雙倍的仇恨逃走了,可是要擁抱他的人卻也被他傷害,原本的愛也因此打了對折。慢慢地,他身邊的仇恨越來越多了,愛卻越來越少。他這些天一直神經衰弱難以入眠,雙眼紅腫帶著血絲,眼窩深陷面色蠟黃。他心裏藏了太多事了,但是沒有人可以說,這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堵得他心裏難受。慢慢地,他從地上爬了起來,穿上了大衣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出門之前他看了一下表,已經將近晚上七點鐘了,如果沒有手術,張逸這時候應該已經下班。

雖然一聽見護士說顧北辰先生來了就知道沒什麽好事,但見到本尊的時候張逸還是被狠狠地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鎖了辦公室的門,他坐了下來,扳著顧北辰的臉看了又看,才試探性地發問:“你跟人打架了?”

顧北辰搖搖頭。

“那……”張逸突然產生了不好的想象,“是他打的?”

顧北辰瞪了他一眼,“你想什麽呢?”

張逸聳聳肩,“我可是什麽都不知道,這才來問你。你倒好,跟尊冰雕似的,不是讓我自個兒猜還能是什麽?”

顧北辰想笑,可透過張逸的表情,他知道自己這個所謂的笑有多難看。可是不同於陸肇星的冷漠,摯友臉上的神情至少是關切且溫暖的,這個認知讓他忽地鼻子一酸,急忙慌裏慌張地俯下了身子,把臉埋進了蜷起的臂彎裏。

張逸被他這個動作嚇著了,他知道顧北辰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落淚,才這麽用手擋著。猶豫了一下,他沒有扶他起來而是伸手握住了他的肩頭,安撫地輕輕揉了揉,“我明白了,你這是心裏有事才跑來找我。你放心,我今天有的是時間聽你慢慢說。不過,在你訴苦之前,我覺得我有必要先告訴你一件事。”

顧北辰擦了擦臉擡起頭,“你說。”

張逸從辦公桌上拿起了一支筆,不安地在手裏轉動了幾圈,又像是定心神似的拍在了桌子上。而後他平靜地道,“其實,我騙了你。五年之前,我看了你的箱子。”

他忽地一說五年之前顧北辰竟沒反應過來,見狀張逸緊接著又道,“我並不是有意而為之,只是當時那箱子摔壞了,東西散了一地。”

顧北辰這時才猛地一震,他已經想起了當時的狀況。那還是陸肇星頭一次出征緬甸的時候,得知愛人死訊的他跑來醫院興師問罪,下樓梯的時候眼前一黑連人帶手裏的箱子都栽了下去。醒來之後他更是把這回事忘了個幹凈,直到陸肇星平安歸來,兩人帶著陳凱的遺言去拜訪他,這才把箱子拿了回來。當時他也曾猶豫過,但一想到當時張逸真摯的神情,便就頂著壓力獨自把責任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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