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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暗流激湧(partA)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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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你就這樣愛了,在離別後開始了。

張逸匆匆忙忙地趕到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連口飯也來不及吃他便直沖醫院,看見顧北辰氣若游絲遍體鱗傷的樣子,他連掐死陸肇星的心都有了。簡單檢查了一下他身上的傷,他壓制著脾氣回過頭去解釋,“現在傷勢最嚴重的是他的手,這個你應該知道吧。”

“知道。”陸肇星也不理會他見了長官不行禮的舉動,徑直開口道,“我請你來就是為了保住他的手,你一定要辦到。”

張逸搖搖頭,“我不是神仙,沒法說一定辦到,只能盡力而為。”

在已有的醫療條件下,張逸並不敢保證他是否能保住顧北辰的手,但手術還是要做。整整八個小時,陸肇星從未有過地玩忽職守了一回,從頭至尾他只拍了一封電報給仍守在四平的副官,其他時間都守在手術室外。他的心情有些覆雜,他不知道是該相信昔日那些字字不渝句句無悔的承諾,還是該相信他眼前血淋淋的現實;他更不知道,顧北辰醒來之後,他們要怎樣才能重新相處。他恐懼著,恐懼著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戲,而他卻在這場戲裏迷失了自己,甚至,也許顧北辰也是一樣。他能怎麽辦呢?是對著重傷虛弱不堪的顧北辰說出事實,自此與他相忘於江湖?還是索性狠下心來,陪他把這出戲演到底?短暫的痛苦和長久的磨難,他應該選擇哪一個?

這一肚子的問題,在他看到手術室的門打開,顧北辰被幾個護士用推車推著慢慢出來時,瞬間做出了決定。

就算是日後被眾人唾罵、嘲笑,就算是日後他要輸得一敗塗地,但此時此刻,他絕無可能放下顧北辰,絕無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獨自一人承受苦難。老天爺是公平的,在顧北辰想要策反他的同時,他也可以試著去改變他。

張逸是最後一個從手術室裏出來的,他腳步虛浮,摘了口罩的臉上滿是冷汗,出門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沒有站穩。陸肇星吃了一驚,也顧不上詢問顧北辰的狀況,上去先扶了他一把:“你沒事吧?”

張逸甩開他的手,“沒事,坐了一天的飛機,又做了一夜的手術,身體有點虛。”

陸肇星點點頭,看他面色和緩了些,才開口詢問,“北辰他怎麽樣了?”

張逸把白大褂也脫了下來抱在手裏,整個人靠上背後對開的屋門,喘了一會氣才低聲道,“我盡力了。我保住了他的手,但他不可能再彈琴了。”

陸肇星重重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我……已經猜到了。”

張逸把身體站直了些,“你準備怎麽告訴他?”

陸肇星閉上眼,“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他。”

“那就瞞著他吧。”張逸邁開步子向病房走去,“能瞞一時是一時,實在瞞不住了,再跟他說實話。”他停了停,又接著道,“我雖然不知道你們倆這又是在唱哪出,但我還是得提醒你,最好讓他離軍政這方面的東西遠一點。這次他傷了手,沒準下次,就送了命。”他回過頭去看了看陸肇星陰沈的臉,搖了搖頭:“算我多嘴,不該說這些。”

盡管所有人都刻意回避著這個問題,敏感如顧北辰還是察覺到了。從他蘇醒開始,病房裏的所有人就像伺候月子似的伺候他,不讓碰這不讓動那。起初顧北辰看著自己被包得像蠶蛹似的十指也不好親自動手做些什麽,可越到後來,他卻越發覺得不對勁。他想要抽空問問陸肇星,對方卻一直躲著他,出現的時間總是集中在夜裏他睡得正香的時候,早上一起來就不見了蹤影。這天,他好不容易逮到張逸進了病房,他覺得這是自己唯一一個問明白的機會了。

“你跟我說實話,我的手是不是廢了?”他直截了當地發問。

寫著病歷的張逸被他一句話問得竟有些楞了,半晌才回應道,“你胡說什麽。”

顧北辰笑笑,“這點承受能力我還是有。你說實話,相信我,我不會暈過去的。”

張逸被他最後一句信誓旦旦的話堵得哭笑不得。他看向那雙墨黑的眼,那雙眼裏堅定不移的神色竟讓他一時間覺得有些羞愧,甚至本能地想要別過頭去。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低聲道,“是。我盡力保住了你的手,但你不可能再彈琴了。”

顧北辰楞了楞,看向張逸的目光收回來,在自己的雙手上逡巡了一會兒。然後他慢慢地活動了一下手指,隱隱的痛楚讓他皺起眉來,神色掛上難掩的失落。“是嗎。”他喃喃著。

“當然,這也只是現有條件下的情況。”出於醫生的職業道德張逸開口補充,“國外有比這邊更好的條件和技術,也許將來有機會出國治療的話,能康覆也說不定。”

顧北辰慢慢放下手,“但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像以前一樣了吧。”

任誰也沒想到的是,《中央日報》竟在不久後刊登了陸肇星抱著顧北辰匆匆鉆進轎車內和他出入醫院的照片,並用將近一個版面的篇幅報道了此事,語句之間皆是諷刺謾罵,遣詞造句汙穢得不堪入目。雖然,由於孫立人的幫助或者其他原因,報道中並沒有明確質疑陸肇星具有通共的嫌疑,但字字句句已經盡是懷疑的語氣。顧北辰拿到這份報紙時便驚呆了,他想過有朝一日和陸肇星公開他們的關系,卻如何也沒想到竟會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被人像是撕碎一樣地剝離出來。他用手臂勉強地翻動著報紙,那些尖刻的字眼像是一根根細長的針,紮得他心口生疼。他心裏一半是憤怒一半是無力,可兩者卻都得不到宣洩,只得硬生生地堵在那裏。那天,恰好是顧北辰出院的日子,向來不在白天出現在醫院的陸肇星忽然露了面,嘴角和顴骨都帶著淤青,整個人看起來少有的憔悴與狼狽。顧北辰見到他的樣子吃了一驚,“這是怎麽回事?”

陸肇星費力地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苦澀:“回四平的時候,被軍長揍了兩拳。”

何止是揍了兩拳,發怒的孫立人當時連一槍斃了他的心都有了。他向來器重陸肇星,平日裏偶爾的訓斥也大多是因為恨鐵不成鋼,而且最多也就是口頭訓斥,幾乎沒有真動過手。先前他的確也聽說了一些諸如此類的消息,但也就權當是一些閑話,過去便也就過去了。可這次《中央日報》登出的照片和報道卻讓他的火氣噌一下竄到了頭頂,他怎麽也沒想到,那些他往日看來如笑話一般的風言風語,竟大半都是事實!他立刻電召陸肇星回四平,見了人二話不說就是一頓好打。打完之後,他仍是心軟了,畢竟這好歹也是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人才,內戰才剛剛打響,他不願意看著自己的部下就這麽退出戰場。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裏,陸肇星不可置信地站在一邊,看著軍長把電話從四平打到鐵嶺,又打到司令部,甚至最後都一路打到了南京。他心底發酸,他知道自己的軍長一身傲骨,向來不會為了這些人情交際而多做讓步,這一次,算是真真為自己開了先例。

而後這件事便這麽不了了之——《中央日報》停止對此事的所有相關報道,陸肇星免去新38師師長一職,調任南京,聽候差遣。這大概是陸肇星本人頭一次直接地面對被人算計的苦果,可既無靠山也無黨羽的他根本無法反駁。雖然一再地安慰顧北辰說沒事,但他臉上的失落卻是怎麽也藏不住。送顧北辰回了家,他簡單地收拾了屋子,便換了一身便裝,招呼也沒打就出了門。顧北辰想他多半也就是外出散心,因此沒有多問。

傍晚的時候,程曉偷偷跑來了,看見他的手又是自責又是難過,淚都要落下來。顧北辰看到他安然無恙也放下了心,安慰之餘,便告訴他自己要回南京了。孰料程曉聽了,竟執意要跟他一起走,他說自己虧欠顧北辰太多,要是他就這麽走了,他今生今世恐怕都無以為報。顧北辰自是拗不過他,便也只好答應了下來。兩人正談到一半,房門卻忽然被敲響了,顧北辰大驚,他沒想到陸肇星會回來得這麽早。這屋子側面的幾扇窗戶都封著,又沒有後門,他心急如焚地在屋裏轉了一圈,發現只有臥室的衣櫃裏能藏下一個人,便急忙將程曉推了進去。

打開家門的時候,迎面而來的竟是刺鼻的酒氣——陸肇星臉色潮紅腳步淩亂,整個人靠著門框才勉強站直,門一打開整個人就栽到顧北辰身上,還差點壓到他的手。

“你喝酒了?”他問。

陸肇星伏在他肩上,醉眼朦朧地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我就喝了這麽一杯。”

“一杯倒的量你也敢去喝酒。”無奈地搖了搖頭,顧北辰關了門,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把他拖進臥室。陸肇星掙開他,腳步不穩地想爬上床,卻仰面栽了下去,順帶揪住了顧北辰的衣領把他一同扯了下來,大手一環便把人攬進了懷裏。顧北辰低叫了一聲,被壓到的雙手疼得猛地一抽。陸肇星借著酒勁,不依不饒地開始扯兩個人身上的衣服,大手不安分地往下滑,摸索到了顧北辰的腰身揉捏起來。顧北辰惦記著櫃子裏的程曉,又顧忌著自己的手傷,只能一再掙紮,“肇星,你喝醉了,快放手。”

宣洩之後,陸肇星便沈沈睡了過去,整個人呈大字型趴在床上,邊打著鼾邊把床占了個滿滿當當。顧北辰拖著疼痛的身體勉強爬起來套上衣服,確定陸肇星已然睡熟了,才慢慢打開衣櫃門道,“你趕快走吧。”

程曉從衣櫃裏出來,他的臉上滿是眼淚,卻囁嚅著發不出聲音。顧北辰早已疲憊不堪,此時更無力與他解釋些什麽,只輕聲道:“有什麽話改天再說吧。”

送走了程曉,顧北辰慢慢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這才發現左手的兩個指節已經又腫起來了。他的手指還不怎麽能使力,只得用小臂和牙齒拽著,才勉強把床尾疊著的被子打開給陸肇星蓋好。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做完他已經是滿頭大汗,身體疼痛得不想動彈,更沒力氣把客房收拾出來,只能披了件外衣,縮在客廳的沙發上昏昏沈沈地睡了過去。

而宿醉之後的陸肇星一覺醒來只覺得頭痛欲裂,他依稀記得前一天晚上是顧北辰來開的門,還費了半天工夫把他拖進屋裏,往後的事腦子裏就是一片空白了。活動了一下因為趴了一晚上而有些酸痛的頸椎,他驚訝地發現身邊居然沒有那個熟悉的人,慌亂讓他幾乎一躍而起,也看到了床單上斑斑點點的血跡。他在心裏暗叫了一聲糟,他向來嚴格自律極少喝醉,因而從來都沒發現自己的酒品居然這麽不好。顧北辰大病初愈,昨天晚上被他這麽一折騰恐怕又要病倒。他有些愧疚地打開臥室的房門,果不其然便看到他縮在沙發上沈沈睡著,身上只蓋了件外衣,連被子都沒有。他只得回身到臥室,把被子抱了出來,小心翼翼給人蓋上。他的臉頰有一點泛紅,陸肇星伸手過去,才剛觸到那汗濕的額頭,顧北辰便輕輕抽了一口氣,敏感地張開了眼。

“你醒啦。”他的嗓音沙啞,雙眼因不適應外界的光線又微微閉了一會,才用手肘撐著沙發,慢慢坐起了一點,“你先隨便吃點兒什麽……我馬上去做飯。”

陸肇星聽著這話心裏頭卻疼得一抽,原本想要旁敲側擊地試探一下他的計劃的想法也都暫時擱淺了。他收回撫在他前額的手,起身拿了個靠墊墊在他頭下,順便阻止了他急切地想要起身的動作,“還做飯呢,額頭燙得都快成炭火了。”

“唔,是麽。”顧北辰伸出手來,用手背貼了貼自己的額頭,“的確有點熱。”

他這一個動作卻讓陸肇星清楚地看到了他紅腫的左手指節,不由分說地輕輕把纖細的手腕拉過來,他細細察看了一下才看向顧北辰道,“我弄傷的?”

顧北辰把手往後微微抽了一下,“沒事了,我自己擦點藥就好。”

陸肇星收緊了手指,沒讓他掙脫:“藥在哪?我幫你。”

張逸開的藥膏還是挺管用的,塗在腫脹的關節處有些微涼,疼痛也慢慢緩解了不少。陸肇星小心翼翼地一手托著他的手,另一手塗抹著藥膏,一副生怕弄痛了他的架勢,和昨天晚上簡直判若兩人。顧北辰看著他,鼻子有點發酸,想說點什麽又覺得無從說起,只能一直靜靜地凝視著那張面龐,千言萬語都融在了目光裏。

抹得差不多了,陸肇星收了藥膏站起身,顧北辰也想跟著站起來,身體內部傳來的一陣劇痛卻讓他一個重心不穩險些跌倒。陸肇星見狀趕忙伸手攬住他,看見對方霎時間紅得快要滴血的臉色,他總算猜到了是怎麽回事。

而顧北辰卻覺得尷尬萬分,不等陸肇星開口,他便急急解釋道,“那個,昨天太,太累了,我,我就直接睡過去了。沒,沒什麽事,真的。”

“都疼得結巴起來了,還說沒什麽事?”

顧北辰的臉更紅了幾分,慌亂地掙開了他的手臂轉身欲走:“我,我去洗澡。”

“慢著。”陸肇星伸手拉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源源不斷地註進浴缸的熱水讓整個浴室裏都泛著濕熱的水氣,白凈的瓷磚上蒙了一層水珠,空氣裏也像浮著一層白霧。兩個人同時在浴缸裏泡著還是顯得有些擠了,顧北辰只得半跨坐在陸肇星身上,兩手攬著他的脖子。陸肇星慢慢地揉著他的腰,邊揉便耐心地勸哄著, “聽話,忍一下,不然你會更疼。”

顧北辰只是堅決地搖頭。

陸肇星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問你也只是告訴你一聲而已,不要想著你不願意就可以真的不做。”語罷大手滑向他臀間,把一只手指的指尖埋了進去。顧北辰當即便痛得低低叫出了聲,摟著他脖子的手也猛地收緊了。陸肇星向後仰了仰身子與他對視,手指又慢慢往裏埋了一點,這一下動作有點大,剛愈合的傷口被扯裂了,水裏漂了幾縷淡淡的血絲上來。顧北辰閉著眼別過頭不願意直視他,卻狠命咬著自個兒的下嘴唇,身體痛得都抖了起來。

“沒事了,很快就好。”小心翼翼地幫他清理著身子,陸肇星也閉上眼,慢慢吻著他顫抖的眼睫。怕他因為疼又弄傷了手,他想了想又開口道,“疼的話就咬著我,咬哪兒都行。”

顧北辰聞言睜開了眼,濕漉漉的眼睛直勾勾地沖著他看了過來。可還沒等他說些什麽,對方的手指已經又多進去一寸,疼得他悶哼了一聲,低下頭去狠狠咬住了陸肇星的肩頭,留下一圈淺淺的牙印。

好不容易清理完身體又上了藥,本就在發燒的顧北辰又開始昏昏欲睡。似乎自從這次死裏逃生後他就變得有些格外依賴陸肇星,連睡覺都固執地輕輕勾著他的手指不願意松開。陸肇星知道他睡得向來不大安穩,便就搬了張凳子在床邊坐了下來。有他在身邊,顧北辰安心不少,不多時便沈沈睡去,微蹙的眉心漸漸松開,臉頰和嘴唇也慢慢有了血色,神態安靜又平和。但陸肇星坐在一旁心底卻是痛苦不堪,他原本想著所有的一切問題都可以在今天得到解決,哪怕是一個徹徹底底的了斷他也認了,可前一天晚上自己的粗暴又使他錯失良機。他恨得恨不得殺了自己,也恨得恨不得直接殺了面前的人。他恨他的欺騙,更恨自己竟連對他硬起心腸都做不到一分一毫。他伸出一只顫抖的手,慢慢移到那人頸間,掌心下的皮膚溫熱,可以感覺到隱隱的搏動。有那麽一瞬間他竟想收緊自己的手,掐死這個毀了他一切的人,可就在他即將被恨意沖昏頭腦的時刻,熟睡著的顧北辰卻忽然動了動,臉頰貼上他勾著自己手指的那只手,滿足地蹭了蹭。僅僅是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卻讓陸肇星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他像觸電般地收回自己的手,俯下身一把將他攬進懷裏。他哽咽著,心臟急促地跳動,粗重的喘息帶著掙紮,又帶著惶恐。他不可能下手,不可能殺死他,更不可能親手毀掉他珍視的這一切!那麽,他就只有陪他,把這場戲演到底了——漫漫長路,他從未對他們的未來如此確信過——他看到了未來,只是,那未來沒有白頭偕老,沒有相伴終生,沒有美滿祥和,只有屍山血海和萬丈深淵。

待他們到達南京時,全面內戰已經隨著中原大地的戰火重燃而爆發了。雖然《中央日報》在第一時間撤下了報道,也再沒有做進一步的評論,但那幾張照片和言論還是對陸肇星的仕途造成了極大的影響。被停職也就算了,軍餉也一並扣發,連兩個人同時在公眾場合出現,都有一票人跟在背後指指點點。顧北辰覺得這是進一步說動陸肇星的好時機,但陸肇星卻常常在外奔波忙碌,即便沒有官職也天天都要跑到國防部去詢問東北的戰況,有時電話一打就是一個通宵。所幸,這幾個月裏東北戰事進展尚算順利,孫立人指揮著部隊一路向北收回了長春、農安、德惠等戰略要地。但矛盾也愈來愈明晰化,在某次深夜的交談中,孫立人直言他和杜聿明的矛盾幾乎就要無法調和。同時,出於好意,他也建議陸肇星在南京多走動走動,趁著這段空閑的時間,盡快發展起一批穩定可靠的人脈。

但俗話說得好,知易行難。每次硬著頭皮在國防部各個辦公室裏走來走去時,陸肇星都能感覺到周遭的人們怪異或嘲諷的眼光,甚至偶爾還能聽見幾句閑言碎語。他的確意識到自己需要發展人脈了,但似乎壓根沒人願意和他扯上關系。南京的人都再現實不過,管你在外頭打了多少勝仗,管你這人是不是有真本事,要是沒任何好處還平遭唾罵,我幹嘛要跟你扯上一星半點的關系呢?

仕途上的不順讓他郁卒不已,但更讓他煩悶的是,他已經不止一次發現自己書房裏的文件被移動過了。雖說不在戰場上,但他仍然能拿到不少東北方面的相關情報,連美國人的一些文件他這裏也有留存。自從來了南京,他就留了個心眼,鎖在抽屜裏或放在書桌上的文件均做了些不易發覺的記號,或是一張小紙片,或是一支筆。每當他次日來檢查文件,發現記號移了位置,他便清楚前一天晚上一定是有人翻動過了。家裏沒有請過傭人,也沒有什麽來往的朋友,除了他,屋裏剩下的另一個人,就只有顧北辰了。他清楚自己要把這場戲演得盡可能像一些,可真正演起來,他才發現,原來入戲就已經是難之又難。後來,他把客廳裏的電話移到了書房,又在書房門上加了道鎖。這些顧北辰都看見了,但他什麽也沒說。

真正讓兩個人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還是出於一次偶然的事件。那天陸肇星熬了個通宵,第二天中午又被東北來的電話叫醒,一接了電話更是連飯也顧不上吃了。那時候已經是秋天,顧北辰怕他餓壞了身子便泡了杯熱茶送過去,門卻鎖得嚴嚴實實,他心裏有些不舒服,卻也只得敲了敲門在外等著。半晌陸肇星出來開門,見到是他竟有些刻意地從背後把門反手關上了,一副生怕他看到屋裏的架勢。見狀顧北辰也沒什麽心思再跟他說話了,放下了茶杯扭頭便走。他知道陸肇星自打來了南京就變得敏感多疑,但他沒想到陸肇星竟會這麽快就懷疑到自己頭上。他十分失落地發現他無力去反駁這種懷疑,但失落之餘他卻更加擔憂。他不知道陸肇星手裏究竟掌握了多少信息,更不知道他突然的懷疑來源於什麽,如果在策反成功之前他就失去了陸肇星的信任,那麽以前的一切努力都將付諸東流。而陸肇星看著他黯淡的眼神,知道自己確是有些過火,但他畢竟不是演技派,他控制不了自己滿滿地堆在心裏頭快要冒出來的悲痛。此時東北已經因美國的施壓而停戰,原本一路被追擊到松花江畔的□部得到喘息之機,同時國軍也錯失了消滅敵人的最佳時機。陸肇星心中本就不忿,又惟恐是自己間接地洩露了情報給□,心裏自是更加焦慮。

入冬不久後的一天夜裏,陸肇星迷迷糊糊間感覺到身邊的人起了身,放輕著步子推門出了臥室。門上的合頁有些銹蝕了,顧北辰開門時發出一聲吱嘎的輕響,也讓陸肇星猛地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過來。他坐在床上雙眉緊蹙,他十分願意往好的方面想想,也許對方只是起夜或者去喝口水之類的,但是,懷疑的種子已經在短短四個月內在他心底生根發芽甚至長成了一棵樹,讓他不由得以他的本能去猜測對方深夜溜出臥室的目的。他躊躇著,最終還是慢慢站起了身,輕聲慢步地推開了門。他為自己找了一堆借口,即便是北辰看見了他,他也可以處變不驚地搪塞。只是他並沒有想好,如果,他即將親眼目睹他的愛人背叛和欺騙他的全過程,結果會是怎麽樣。他擡高了腳,拖鞋落在地板上的聲音很輕,但四下環顧之下,客廳和餐廳裏卻並沒有顧北辰的身影,只有一絲隱隱約約的光線從書房的門縫裏透了出來。他的身體陡然僵硬了片刻,雙腳一時竟挪不動步子,心臟冷得像是直直地墜進了冰窖裏。

把話挑明吧,一個聲音在心底這麽告訴他。他已經壓抑得太久太久,他早已無法容忍這掩藏在愛情表象下的欺騙,更無法忍受自己居然也披上了這件骯臟的皮囊。如果再不掙脫,他生怕自己這一輩子,都再也甩不下它。只是他的心卻像被撕裂了一般地痛著,痛得胸口發悶,痛得意識模糊,痛得連視覺都快要失去了。他不知道自己邁著一種怎樣的步子回到臥室,他只記得,待到他第二次走出臥室,並向書房走去時,那把一直壓在枕頭底下的手槍已經被他死死地攥在了掌心。

臥室和書房的門是正對著的,依照平時的步幅也就是四五步的距離,可今夜的這區區幾米卻讓他如同走了千裏萬裏。他的掌心發著汗,扣著扳機的手指不自主地戰栗著,整個人像是被剖開了,一半陷在陰冷的海水中,一半卻暴露在熾熱的火焰裏。他覺得自己快要死去了,他活了三十五年,他從未如此懼怕光線,更從未如此懼怕那聲即將炸裂的槍響。他會殺死他最愛的人,同時,也將會殺死他自己。

書房門上的合頁剛上過油,即便是尋常力道的推開,也沒有發出什麽聲響。顧北辰背對著房門,半蹲著身子焦急地在抽屜裏翻找著什麽,呼吸急促,手下的動作更是急切萬分。忽地,一陣涼意從後腦傳來,堅硬的,帶著金屬的冰涼的物體抵上了他的後腦,像一句噩夢般的詛咒,瞬間便脫去了他身上所有的氣力。

他翻動抽屜的手停住了,身體如同被凍結一般僵在原地,只有死灰般的痛楚從心底席卷上來。而後,他聽見一聲細小的“哢嗒”聲,他知道,那是子彈上膛的聲音。

“別動。”身後傳來了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男人的嗓音,冷峻、漠然:“把手拿出來,否則我就開槍了。”

(十四)

你就這樣愛了,在離別後開始了。

張逸匆匆忙忙地趕到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連口飯也來不及吃他便直沖醫院,看見顧北辰氣若游絲遍體鱗傷的樣子,他連掐死陸肇星的心都有了。簡單檢查了一下他身上的傷,他壓制著脾氣回過頭去解釋,“現在傷勢最嚴重的是他的手,這個你應該知道吧。”

“知道。”陸肇星也不理會他見了長官不行禮的舉動,徑直開口道,“我請你來就是為了保住他的手,你一定要辦到。”

張逸搖搖頭,“我不是神仙,沒法說一定辦到,只能盡力而為。”

在已有的醫療條件下,張逸並不敢保證他是否能保住顧北辰的手,但手術還是要做。整整八個小時,陸肇星從未有過地玩忽職守了一回,從頭至尾他只拍了一封電報給仍守在四平的副官,其他時間都守在手術室外。他的心情有些覆雜,他不知道是該相信昔日那些字字不渝句句無悔的承諾,還是該相信他眼前血淋淋的現實;他更不知道,顧北辰醒來之後,他們要怎樣才能重新相處。他恐懼著,恐懼著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戲,而他卻在這場戲裏迷失了自己,甚至,也許顧北辰也是一樣。他能怎麽辦呢?是對著重傷虛弱不堪的顧北辰說出事實,自此與他相忘於江湖?還是索性狠下心來,陪他把這出戲演到底?短暫的痛苦和長久的磨難,他應該選擇哪一個?

這一肚子的問題,在他看到手術室的門打開,顧北辰被幾個護士用推車推著慢慢出來時,瞬間做出了決定。

就算是日後被眾人唾罵、嘲笑,就算是日後他要輸得一敗塗地,但此時此刻,他絕無可能放下顧北辰,絕無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獨自一人承受苦難。老天爺是公平的,在顧北辰想要策反他的同時,他也可以試著去改變他。

張逸是最後一個從手術室裏出來的,他腳步虛浮,摘了口罩的臉上滿是冷汗,出門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沒有站穩。陸肇星吃了一驚,也顧不上詢問顧北辰的狀況,上去先扶了他一把:“你沒事吧?”

張逸甩開他的手,“沒事,坐了一天的飛機,又做了一夜的手術,身體有點虛。”

陸肇星點點頭,看他面色和緩了些,才開口詢問,“北辰他怎麽樣了?”

張逸把白大褂也脫了下來抱在手裏,整個人靠上背後對開的屋門,喘了一會氣才低聲道,“我盡力了。我保住了他的手,但他不可能再彈琴了。”

陸肇星重重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我……已經猜到了。”

張逸把身體站直了些,“你準備怎麽告訴他?”

陸肇星閉上眼,“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他。”

“那就瞞著他吧。”張逸邁開步子向病房走去,“能瞞一時是一時,實在瞞不住了,再跟他說實話。”他停了停,又接著道,“我雖然不知道你們倆這又是在唱哪出,但我還是得提醒你,最好讓他離軍政這方面的東西遠一點。這次他傷了手,沒準下次,就送了命。”他回過頭去看了看陸肇星陰沈的臉,搖了搖頭:“算我多嘴,不該說這些。”

盡管所有人都刻意回避著這個問題,敏感如顧北辰還是察覺到了。從他蘇醒開始,病房裏的所有人就像伺候月子似的伺候他,不讓碰這不讓動那。起初顧北辰看著自己被包得像蠶蛹似的十指也不好親自動手做些什麽,可越到後來,他卻越發覺得不對勁。他想要抽空問問陸肇星,對方卻一直躲著他,出現的時間總是集中在夜裏他睡得正香的時候,早上一起來就不見了蹤影。這天,他好不容易逮到張逸進了病房,他覺得這是自己唯一一個問明白的機會了。

“你跟我說實話,我的手是不是廢了?”他直截了當地發問。

寫著病歷的張逸被他一句話問得竟有些楞了,半晌才回應道,“你胡說什麽。”

顧北辰笑笑,“這點承受能力我還是有。你說實話,相信我,我不會暈過去的。”

張逸被他最後一句信誓旦旦的話堵得哭笑不得。他看向那雙墨黑的眼,那雙眼裏堅定不移的神色竟讓他一時間覺得有些羞愧,甚至本能地想要別過頭去。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低聲道,“是。我盡力保住了你的手,但你不可能再彈琴了。”

顧北辰楞了楞,看向張逸的目光收回來,在自己的雙手上逡巡了一會兒。然後他慢慢地活動了一下手指,隱隱的痛楚讓他皺起眉來,神色掛上難掩的失落。“是嗎。”他喃喃著。

“當然,這也只是現有條件下的情況。”出於醫生的職業道德張逸開口補充,“國外有比這邊更好的條件和技術,也許將來有機會出國治療的話,能康覆也說不定。”

顧北辰慢慢放下手,“但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像以前一樣了吧。”

任誰也沒想到的是,《中央日報》竟在不久後刊登了陸肇星抱著顧北辰匆匆鉆進轎車內和他出入醫院的照片,並用將近一個版面的篇幅報道了此事,語句之間皆是諷刺謾罵,遣詞造句汙穢得不堪入目。雖然,由於孫立人的幫助或者其他原因,報道中並沒有明確質疑陸肇星具有通共的嫌疑,但字字句句已經盡是懷疑的語氣。顧北辰拿到這份報紙時便驚呆了,他想過有朝一日和陸肇星公開他們的關系,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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