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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長沙會戰(上)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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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冷清化一場,游過往,只剩花前癡夢。

顧北辰消失了,正如他突然出現在重慶一樣那麽無聲無息。明明才只是過了一個晚上,他卻好似人間蒸發了一般,任憑陸肇星翻遍了整個貴陽縣城,都再沒找到他的蹤影。陳凱從來沒見過長官如此焦急,向來很少發脾氣的他,居然因為找不到一個人而大發雷霆,連團部裏的茶杯都摔了個一幹二凈。他想起那天和顧北辰的對話,直覺讓他判斷顧北辰的消失絕非偶然。於是當他望著焦慮地在屋裏團團轉圈的團長,心裏又忽地湧起了一陣覆雜的情緒。

也許,為此而如此慌亂而又神傷的,並不是只有團長一人。

不久後,陸肇星接到上級通知,他將被暫時借調到第10軍190師570團,並參與該部在湖南沅陵的整訓任務。盡管服從命令調到了湖南,但他一刻也不曾停止過尋找顧北辰,從重慶到成都,從昆明到貴州,甚至最為危險和覆雜的上海和南京他都托了人去打聽,可所有傳回的消息裏,都再沒了那個人的身影,更沒了他的琴聲。起初陸肇星總是悲哀地想著他會不會出了什麽事,可這個念頭一冒出腦海他就痛苦得幾乎要發瘋。直到後來,在偶然的一次會面中,他旁敲側擊地向陳布雷提起了這件事。筆桿子利索嘴皮子也利索的陳主任聞言也只是呵呵一笑:“藝術家的想法總是稀奇古怪的嘛。”於是他這才如夢初醒,顧北辰是在躲著他。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因為這個認知感到難過還是竊喜,難過或許是因為剛剛遇到的知音還未交心就已離去;而竊喜卻是因為,他如此莫名其妙而又突然地離去,是不是說明,他的心裏,也正和自己一樣,懷揣著焦灼而又覆雜的心情。

焦頭爛額之後的冷靜總能讓人看清楚一些事情。

在湖南整訓的日子並不比貴州充實,只有忙碌卻是一成不變。比起其他團長來,陸肇星的要求總是更加嚴格些,因而每天也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幾乎是一沾枕頭就能睡過去。可孰料,久違的夢境卻在某個深夜光臨了他空曠的睡眠。

他看見顧北辰在彈琴,閉著眼睛,指尖輕巧地飛舞在琴鍵之上,整個人像是在發光,背景的純白色溫暖而柔和。而望著他的自己,居然難得地沒有穿軍裝,只穿了一身簡單的便服,白襯衫在領口松了兩個扣。他慢慢走近,卻略微訝異地發現他也穿著和自己一樣的白襯衫,領口同樣開了兩個扣子,鎖骨在半透明的布料下半遮半掩。他聽見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然而自己接下來的動作更讓他大驚失色——他慢慢向前伏低了身子,抱住了他。

顧北辰居然也沒掙紮,仍是閉著眼觸摸著琴鍵,嘴角卻揚起淺淺的笑意。陸肇星抱著他,從他柔軟的發頂慢慢往下親吻,額頭、鼻尖、臉頰,直到嘴唇,他小心翼翼卻又難以自控地觸碰上去,卻是冰涼的觸感。

“哐”的一聲,他從床上忽地驚坐起來,汗水從額上往下落。

他微微抖了抖身子,回憶起夢裏的畫面和那個吻,感覺到莫名的熱度忽然湧上身體。

於是他不由得在心裏爆了句粗口。

真是見鬼了。

在炮火的灌註中,時間流逝的速度總是快得像揚起的沙塵。

轉眼已是第二年的秋天,長沙的九月依然濕熱得讓人胸口發悶,即將到來的大戰讓整個城市都浸透著密集的低氣壓。而在長沙城東郊的一處安全房裏,這氣壓已經低得幾乎要使人呼吸困難了。

一名軍官坐在簡陋的木桌一側,指節有規律地輕叩著桌面,鼻梁上架著的一副金絲邊眼鏡反射著銳利的光。天花板上垂下的燈繩連了一盞昏黃的吊燈,紛雜的燈影投在粗糙的四壁之上,隱隱映出桌子另一側坐著的人影。這人穿著樸素的白襯衣和黑色褲子,頭發短平,下巴微帶著些胡茬——正是消失了一年多的顧北辰。

自從下定決心遠遠避開陸肇星,顧北辰就一刻也沒有再動搖過。不管是因為放棄任務而受到處分,還是被人排擠到最危險的上海去工作,甚至被人毆打得遍體鱗傷,他都不曾後悔過自己的決定。改頭換面,隱姓埋名,他修短了頭發,留起了一點胡子,把樂譜和燕尾服都壓進了箱底。曾經只會觸摸琴鍵的雙手,如今也學會了絲毫不帶猶豫的殺戮,洗不掉的鮮血早已順著指尖滲入他的骨骼。一年多來他再沒彈過琴,那顆必須冷漠、麻木的心已經不再能感知作曲家們心中熾熱的情感。然而,在某些莫名失眠並且輾轉反側的夜裏,他偶爾也會控制不住自己淩亂的思緒,偶爾也會想起那夜的琴聲。在死亡、殺戮、奔逃、欺騙交織成的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裏,那是他心中唯一的,也是最後一道守住光明的防線。

不料這回的任務卻出了紕漏。

在偽裝成侍應生混進酒店之後,他很快就找到了目標所在的房間。在他解決了目標,正準備趁著人們發現屍體而造成的喧鬧迅速離開時,一個年過五旬的胖婦卻大呼她看到了兇手。原來這胖婦是這家酒店的幫廚,本是按著主廚吩咐把飲食送到貴客房裏,不想卻意外地撞見了房間裏的屍體,還有一閃而過的白色背影。這下可好,當時在現場穿了白色上衣的男士無一不被請來喝茶,他當然也不例外。不過這種事他倒是見得多了,只要一口咬定什麽也不知道,他們多半也不會輕易把他怎麽樣。

瞧他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對面的軍官反而有些不耐煩起來。這人只說了些大概情況,別的就一概不知,怎麽問也不見回答,可看起來也不像是撒謊的樣子。他在腦子裏飛快地打著算盤,眼光在這人身上轉了轉,忽然掠過一抹亮光。

“雖然我不是個博聞強記的人,但有幸聽過你的琴聲之後,這印象可還真是抹不掉了。即便你換了這麽一身行頭,我可還是認得出來你啊,顧先生。”

顧北辰聞言也並不吃驚,只是淡淡一笑:“過譽。”

軍官又循循善誘道,“顧先生,你當年可是重慶的大紅人,現在更應該幫我們的忙了。現在局勢這麽緊張,你獨自跑長沙來,不太安全吧?要不這樣,你幫我們認認人,這邊我們呢,也剛好給你有個照應。”

顧北辰仍是微笑應答:“這位長官,我想我方才已經說了很多次,那時候我喝多了在醒酒呢。我就算再多長一只眼睛,醉得七葷八素的時候怕是也看不見人影。我要是這麽迷迷糊糊地跟你去認了人,只怕要弄出個冤獄來也說不定。”

軍官哈哈大笑:“顧先生,看來還是陳主任的眼光獨到,他對你的評價,那可真是一個字兒都不差。”

顧北辰也配合地把嘴角的幅度揚得大了點,只是那張面容上卻是一點笑意也無:“如今大戰將至,咱們也都是堂堂七尺男兒,再坐在這兒談空話似乎太不合適。”

軍官聞言便點點頭起了身:“這話說的我都要羞愧萬分了。這次算是陰差陽錯,只有緣得見你本人,卻沒耳福再聽你演奏。下回得空兒,還得聽你彈琴才行。”語罷伸出右手。

顧北辰又勾了勾嘴角,雲淡風輕地伸手和他握了握。

大戰前的黎明往往陰沈得可怕。

在城外,炮火和槍聲已經越來越近。遙遠的地平線上綻開了赤色的花火,熊熊的火舌拔地而起,挾著熱浪直奔雲霄。大地在轟鳴,炮火的創傷和沈悶的腳步在地面之下引起猛烈的共振,急速的不規律的躍動使得這片酷熱的土地持續震顫著。搏殺的吶喊和嘶啞的慘叫從地平線的另一側傳來,殘碎的屍體和四肢被氣流裹挾著高高拋起,又在跌下的那一剎那摔得粉碎。黃色與綠色的人影混雜在一起,像一條擰結的繩,重重地抽打在傷痕累累的山坡上。忽地,像是一把鐮刀割斷了繩,密集的彈雨穿過綠色的軀體,轉瞬間便砍倒了一片又一片。黃色的軍隊很快再度集結,像被蝗蟲啃食過的麥田,遠遠地鋪滿了整個土地。踏著滿地的屍首和鮮血,蝗蟲們緩緩逼近了離城墻不遠的最後一道封鎖線。

在城墻之外,綠色的身影們肅然而立。密集貫通的戰壕和工事早已被穩固地修築起來,擦得鋥亮的機槍和炮口安置在掩體背後,直直地沖向前方。9月底的長沙彌漫著蒸騰的熱氣,汗水從士兵們的臉上落下來。他們中有許多人都有傷在身,繃帶和紗布都被滲出的汗水和血液浸透,但那或趴伏或半跪的姿勢卻從來不曾移動半分。在陣地內臨時搭建的指揮部裏,陸肇星離開了立在一旁的望遠鏡,接線員將剛剛接通的電話遞給了他。

“我是陸肇星。”大戰之前,他總帶著一份難得的沈靜。

“報告團座,敵軍還有五百米進入我方伏擊範圍,請求指示。炮營營長鄭士釗。”

“對方有多少兵力?”

“一個聯隊,目測是先頭部隊。”

話筒傳出的聲音很大,一旁的參謀長甫一聽見便走向墻上的戰區地圖,記錄了幾筆後低聲道,“根據線報,日軍的第3師團正沿長岳公路尾隨140師追來,第6、第40師團也繞過了26軍,離這邊不遠了。”

陸肇星停了一下,還是用手捂住了話筒,才看向參謀長:“師部來消息了嗎?”

參謀長搖搖頭:“還沒有。”

陸肇星聞言松開手:“我命令,一切按原定計劃行事,待敵軍進入伏擊圈後,即刻發起進攻!”

“是!”

放下電話,陸肇星檢查了一下腰間的手槍,回頭看了一眼桌上的臺歷。

1941年9月24日。

而在炮營陣地上,只見一枚炮彈轟然出膛,轟鳴著劃破天際,在墜落的同時迸裂開血色的火花,吼聲與槍聲瞬間便響成了一片。

戰鬥開始了。

蝗蟲尖銳的蜂鳴聲籠罩了長沙東郊的整個土地,猛烈的炮火並沒有立刻阻止住它們頑抗的腳步。在火藥的灰燼和彈坑的凹陷下,它們翻滾著蜂擁前行。炮營營長鄭士釗站在指揮部的前方,手裏拿著話筒,電話線一路從指揮室扯到外面,連續的發令讓他的嗓音已經嘶啞: “一連的準頭呢?看看炮彈都打到哪去了?不知道派幾個人盯著嗎?快去!”

撂下電話,他一個健步跳上戰壕裏搭的簡易瞭望臺,雙筒望遠鏡看了又放下,眉頭卻是擰得愈發緊了。單單有炮營的火力根本不夠,日軍雖然只有一個聯隊,但充其量也就是先頭部隊而已,團長雖並未在電話裏明確提及,但他恐怕也比自己更早收到了消息。想想抗戰以來這些年打過的仗,哪一次不是含恨看著戰友死去,自己除了淚流滿面卻無能為力?如今,看這態勢,怕是自己也要到了追隨戰友而去的時刻了。他緊抿著嘴唇,耳邊惟獨只剩下炮彈飛行的呼嘯,爆炸的巨響,以及不遠處日軍的慘叫。

而在陣地的左右兩翼,已經各有一個中隊包抄上來,與此同時陣地前方兩側的重機槍同時開火,率先沖上來的士兵便唰地被掃倒在地。黎明的微光在時間的流逝下漸漸明晰起來,也讓洞庭湖畔的薄霧裏透出了機槍吐出的熊熊火舌。擊出的子彈帶著家仇國恨,帶著血淚漣漣,卻在這剎那間都化成了無聲的怒吼。機槍連的戰士們已經滿身都是汗水,鋼盔卻無法遮擋他們發紅帶著血絲的雙眼。帶著傷的瘦弱身體緊緊攥住懷裏的機槍,跟著子彈擊發的頻率顫抖,如同懸於枝頭將落未落的殘葉,固執,卻又絕望地進行著不悔的抗爭。敵軍的步槍子彈越過密集的彈雨,穿透了單薄的胸腔,可那緊扣著扳機的手指卻不曾與炮火有過半分的隔離。一個人倒下,就有一個人頂上來,又一個人倒下,就有下一個人頂上來。迫擊炮彈在身邊炸開,壘築工事的沙袋和石灰唰地便高高揚起,再落下來已經是一身的汙濁。彈片嵌進身體的時候已經無法感受到疼痛,額頭上還帶著血,耳朵還在因巨響而失聰,眼前的視野幾乎模糊不清,本能的反應卻是從地上爬起,拿起步槍,繼續還擊,直到失去最後一份力氣。

與大多數中央軍指揮官奉行的一線陣型不同,陸肇星很早就意識到對於日軍打陣地戰所慣用的三三式——即一個聯隊正面進攻必有兩個中隊從兩翼包抄——決不能使用一線陣型去抵擋,他很清楚,這種陣型一旦遭到敵方的突破,哪怕只是小小的一點,都會瞬間被敵人突破後方,形成穿插包圍,使得整條戰線完全失去作用。哪怕到時再想重新拉起防線,恐怕也都回天乏術。前不久剛剛結束的棗宜會戰以及他曾經親身經歷的桂南會戰,都是太過慘痛的教訓。然而,他在十分清楚問題所在的同時,也不免觸及到了更嚴肅的原因。

裝備太差了,比起日軍完整先進的機械化裝備,他甚至連每個戰士手裏有槍和充足的子彈都不能保證。軍備總是被層層克扣,從中央派發下來的東西,還沒到他們手裏,就已經少了近一半去,更不要說參差不齊的武器質量,德制美制蘇聯制居然能出現在同一批軍備裏,這到了戰場上,連加裝子彈都會成為大問題。戰鬥甫一開始他就安排副團長和參謀長留守指揮部自己出外巡視,眼睜睜地看著率先發起進攻的炮營硬生生被對方的重火力壓制到啞火,陣地兩側的重機槍雖然暫時壓制了沖上來的兩個中隊,但陣地被突破看樣子也只是時間問題。

扶了一下鋼盔,他皺著眉在戰壕裏緩緩行走,臉上的灰黑甚至讓周遭的許多士兵一時都沒有認出來這就是日夜與他們同艱苦共患難的團長。越逼近前線槍聲就越猛烈,擔任主力防禦的一營已經漸處下風,雖然艱難但好歹短時間內也沒有讓敵人再近前。在壕溝的一側,他停下了步子。一個士兵拿著把漢陽造,滿頭大汗地扣著扳機,可折騰半天也不見一點兒動靜。幾發流彈打在他身旁的土石上,他也顧不得躲,只專心和扳機搏鬥,沒曾想一擡頭竟看見團長站在面前,嚇得他一個立正連忙敬禮:“團……團座!”

陸肇星還沒來得及回答,一發迫擊炮彈已經朝這邊轟了過來,他大吼了一聲臥倒,便扯過那個士兵閃到一邊,待炮聲停息,他起了身才發現方才他們所在的壕溝已經被炸塌了一大半,前方不遠處機槍陣地上的機槍手也倒下了,左翼的敵人立馬湧了上來。他惱火地忍住要把炮營營長軍法處置的沖動,沖著傳令兵吼了一聲,“告訴鄭營長,把他壓箱底的東西都給我翻出來,要是因為他丟了陣地,我斃了他!”

吼完這一嗓子,幾個日本兵也已趁亂摸了上來。陸肇星唰地掏了手槍就解決了三四個,又利索地從地上撿了一把步槍,扔給了傻站在一邊的士兵,隨即便一手撐著壕溝翻了過去,抓起啞火了的機槍便掃射起來。

陳凱這廂剛接到師部的電話,匆匆忙忙地出來找團長的他看到炸塌的戰壕已經吃了一驚,連忙叫了工兵來搶修,可才剛貓著腰往前走了沒幾步,就又看見自家團長正端著機槍一臉怒氣地打得熱火朝天。這下他簡直都覺得自己像是死了一回,便忙不疊三步並作兩步沖上前去,一把扯住他就往一邊拖,炮聲和槍聲太大了,他只能扯著嗓子喊話:“團長——師部的電話來了——日軍的三個師團已經包圍長沙啦——”

陸肇星的雙手仍然沒離開機槍,現在他滿腔都是熊熊燃燒的怒火,壓根聽不進對方的話。前方的敵人越逼越近,僅憑這一點點火力根本壓制不了對方的進攻。陳凱看著這狀況早就急得額頭冒汗,可還沒等他再做反應,一顆炮彈已經正正地落在工事正前方,兩人都猝不及防,硬生生地被沖擊波撂了個正著,連人帶槍先後撞上身後的壕溝,登時便沒了知覺。

在日本人的轟炸機由遠及近地飛臨長沙上空時,顧北辰才剛剛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準備離開。防空警報早已響了多時,自打戰事打響,沒人不知道日本人隨時都有可能來進攻,因而這準或不準的防空警報也早就不被這幫子高級軍官放在心上了。而顧北辰也是在重慶那鬼地方待過的人,對於轟炸他更不懼怕,於是見狀兩個人決定再在這處位於地下的安全房裏靜坐片刻。不想日本人的炮彈卻由不得他們休息,先是周遭轟鳴和爆炸四起,他們頭頂的建築也被震得搖搖欲墜,而後一顆炸彈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地面上那間不起眼的小樓房上,瞬間磚瓦紛飛碎石四濺。地面上的樓房爆炸的剎那,安全房的天花板也瞬間裂開了巨大的縫隙,爆炸的裂響和震動便順著裂縫傳了過來,下一秒整個天花板就四分五裂,坍陷下來。

這一年來的充分鍛煉在此時得到了充分的發揮——顧北辰顯然比對面的軍官更利索,他扔下拿在手中的外衣,就地打了個滾閃身躲進了墻角一處較安全些的位置,及時閃開了頭頂上落下來的磚塊。他蜷縮著身子抱住頭,等到動靜稍微平息了些才擡頭張望,此時的屋裏,早已是狼藉一片,剛才還三分熱情七分虛偽的軍官也沒了蹤影,估計是被埋到了底下。他喊了幾聲沒人應,便慢慢挪開了壓在背上的雜物,半跪在地上試探地慢慢摸索起出口的位置。明明已是日出時分,可窗戶卻被堵死,再加上塌下來的磚石,屋裏現在可真算是伸手不見五指。他挪動了一下,又小心地撐起一點身體,最終還是覺得跪伏著前行比較保險,也顧不得手上被劃開的大大小小的口子了。在他右側的地上他摸到了一只打火機,然而,借著打火機的微光所看到的場景卻讓他的心裏倏地冷了下來。

門的位置被堵死了,本就修得坑坑窪窪的樓梯也塌了,整個門框擰成扭曲的形狀,被幾根實木和下面的石頭卡住。他騰出一只手,推了推那幾根橫木,又不死心地搬來了幾塊碎石撬了撬,最後才斷定自己是真的無能為力。

糟糕了。

起初他還不怎麽敢想最壞的可能,但現在的狀況卻讓他無法不想。他摸索著又坐回墻邊去,目光凝滯地看著一灘鮮血從廢墟下滲出來,然後默默地熄滅了打火機。

他覺得他要給自己一點時間來理清現在的情況。刺殺任務成功了,但又被人盯上;簡短的問話本已結束,卻又遭到日本人轟炸。除了流年不利,他實在想不到別的說法。根據他進來時的觀察,這間屋子只有一個門可供出入,由於是在地下,甚至連唯一的排氣窗都索性直接安在了門上,而且現在還被折扁了。如果被困在這裏,缺水、缺食物、缺氧氣成了三大致命問題,但毋庸置疑最後一項是最嚴重的,除非日本人在他悶死之前打進城裏發現他,那他或許還有見一眼天日再犧牲的可能。他把頭往後靠在墻上,面部表情抽動了一下,似乎萬分奇怪為什麽此刻自己還能淡定如此,全不似頭一次面對那個人時心驚膽戰脊背發涼的模樣。經歷可以很快地改變一個人,雖然他並不確定這是升華,還是毀滅。

我還能做些什麽呢?他默默地想著,一動不動,可思緒卻已經被自己開了個糟糕的頭,於是怎麽也停不下來了。一年多以來,他頭一次放縱自己去想陸肇星,他現在應該還在貴州吧?雖然他總躲著與他有關的消息,但至少知道他也是大忙人一個,練兵的工作總是少不了的。那天晚上,他之所以下定決心逃離,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征兆——如陸肇星所說“我看到了蝴蝶”一樣,當他聽著陸肇星的琴聲,當他看見對方眼裏自己的影子,他也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砰砰的心跳。他是那麽無措,顫抖的手指讓他幾乎要毀了貝多芬的樂曲。於是他知道他必須走了:知音固然難尋,可相忘於江湖卻總比兵刃相見來得容易。

最後,他才想到了死亡。在從美國回來之前他從未深入思考過這個問題,或者說,直到一年前他面對死亡的態度也總是忐忑不安甚至是畏懼失措的,沒有原因。可後來,這些東西似乎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觀,他漸漸意識到,有的時候死亡不僅是一種無聲的反抗,更是對於信仰無畏的獻身。陸肇星的身上有一股他總在盼望卻始終得不到的銳利,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傲骨錚錚和無所畏懼,就像即便現在是他困在這裏,那張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上也不會失去淺淺的笑意一樣。也許這就是他這麽吸引他的原因,只不過,這些都要成為過去式,都要被他沈默地帶離,再也不見天日。

氧氣在流失,他隱約開始覺得頭暈,思維也不明晰起來。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點點仄歪,他逐漸控制不住席卷而來的困意,直到頭磕上一旁的墻壁,發出一聲中空的低響。

陸肇星是被陳凱搖醒的,近在咫尺的爆炸讓他的耳朵短暫地失聰了幾分鐘,兩眼直勾勾地向上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他們七手八腳地又擡回指揮部來了。他坐起身,晃了晃頭,感到震耳欲聾的炮聲又回到了耳朵裏,這讓他不由得皺了皺眉發問:“什麽情況?”

參謀長才剛剛把電話放下,還沒來得及回覆他的話就端起桌上的茶缸先灌下去一大杯水。陸肇星湊到他旁邊,參謀長這才開口,嗓音卻是已經啞得不像話:“一營就快打沒了,二營也好不到哪去,事態緊急,來不及征求你的意見,我已經從三營調了兩個連上去。”

陸肇星聽著聽著眉頭又皺起來了:“炮營呢?”

“空有幾門炮有什麽用!”參謀長說著說著忽然火起,重重地把茶缸往桌上一墩,杯中的水濺了些出來,“炮彈都打沒了!現在能用的就剩下幾門小山炮,我全讓他們擺上去了!還有子彈和手榴彈也告急了……”他說著說著又頹唐地停了,整個人慢慢往下癱坐在椅子上,方才的怒意也全沒了蹤影,只剩下無力:“老陸,咱們這仗要輸啊……”

陸肇星聽他這話只覺得心裏發酸,卻只能把手搭上老戰友肩頭,“別說喪氣話。”

參謀長搖搖頭站了起來,這時只聽外面傳來一聲大喊:“坦克——日軍的坦克——臥倒——”緊接著便是一聲巨響,整個指揮部都被震得晃了三晃。陸肇星立馬沖出門外,只見日軍一排坦克和步兵已經在不遠處集結形成戰線,如同一條吐著信子的巨蛇,漸漸地逼近了陣地。方才的那一炮已經打沒了左側半個機槍陣地,幾個滿身鮮血的士兵正躺在地上哀嚎。陸肇星沖上去,瞧見他們的樣子,兩眼唰地就紅了,也顧不得子彈擦著自己的帽檐飛過,從隨身的衣袋裏扯了紗布出來就緊急包紮,間隙更不忘回過神對陳凱下命令:“醫療隊呢?沒看到有傷員嗎?快讓他們派人過來!”

擔架擡走了重傷的士兵們,陸肇星站在壕溝一側,緊蹙著眉頭看著他們血肉模糊的軀幹和四肢,他知道,在這種醫療條件下,他們活下來的希望幾乎是零。敵方的轟炸還在繼續,炮營剩下的步炮和山炮根本阻擋不了坦克的攻擊,整個陣地個個都是活靶子,處處被動挨打。從美國回來這麽久,他頭一次產生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剎那間似乎也理解了方才參謀長的無奈。擡腕看了一眼手表,早晨8點零5分,天還是灰蒙蒙的,可太陽已經出來了,他能感覺到。

最困難的時候會過去的,一定會過去的。

而在第10軍陣地的東南方向,一架運輸機悄然飛過,借助起伏的地形,白色的傘花悄無聲息地在山坡處集結,緩緩進向陣地的後方。

(六)

冷清化一場,游過往,只剩花前癡夢。

顧北辰消失了,正如他突然出現在重慶一樣那麽無聲無息。明明才只是過了一個晚上,他卻好似人間蒸發了一般,任憑陸肇星翻遍了整個貴陽縣城,都再沒找到他的蹤影。陳凱從來沒見過長官如此焦急,向來很少發脾氣的他,居然因為找不到一個人而大發雷霆,連團部裏的茶杯都摔了個一幹二凈。他想起那天和顧北辰的對話,直覺讓他判斷顧北辰的消失絕非偶然。於是當他望著焦慮地在屋裏團團轉圈的團長,心裏又忽地湧起了一陣覆雜的情緒。

也許,為此而如此慌亂而又神傷的,並不是只有團長一人。

不久後,陸肇星接到上級通知,他將被暫時借調到第10軍190師570團,並參與該部在湖南沅陵的整訓任務。盡管服從命令調到了湖南,但他一刻也不曾停止過尋找顧北辰,從重慶到成都,從昆明到貴州,甚至最為危險和覆雜的上海和南京他都托了人去打聽,可所有傳回的消息裏,都再沒了那個人的身影,更沒了他的琴聲。起初陸肇星總是悲哀地想著他會不會出了什麽事,可這個念頭一冒出腦海他就痛苦得幾乎要發瘋。直到後來,在偶然的一次會面中,他旁敲側擊地向陳布雷提起了這件事。筆桿子利索嘴皮子也利索的陳主任聞言也只是呵呵一笑:“藝術家的想法總是稀奇古怪的嘛。”於是他這才如夢初醒,顧北辰是在躲著他。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因為這個認知感到難過還是竊喜,難過或許是因為剛剛遇到的知音還未交心就已離去;而竊喜卻是因為,他如此莫名其妙而又突然地離去,是不是說明,他的心裏,也正和自己一樣,懷揣著焦灼而又覆雜的心情。

焦頭爛額之後的冷靜總能讓人看清楚一些事情。

在湖南整訓的日子並不比貴州充實,只有忙碌卻是一成不變。比起其他團長來,陸肇星的要求總是更加嚴格些,因而每天也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幾乎是一沾枕頭就能睡過去。可孰料,久違的夢境卻在某個深夜光臨了他空曠的睡眠。

他看見顧北辰在彈琴,閉著眼睛,指尖輕巧地飛舞在琴鍵之上,整個人像是在發光,背景的純白色溫暖而柔和。而望著他的自己,居然難得地沒有穿軍裝,只穿了一身簡單的便服,白襯衫在領口松了兩個扣。他慢慢走近,卻略微訝異地發現他也穿著和自己一樣的白襯衫,領口同樣開了兩個扣子,鎖骨在半透明的布料下半遮半掩。他聽見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然而自己接下來的動作更讓他大驚失色——他慢慢向前伏低了身子,抱住了他。

顧北辰居然也沒掙紮,仍是閉著眼觸摸著琴鍵,嘴角卻揚起淺淺的笑意。陸肇星抱著他,從他柔軟的發頂慢慢往下親吻,額頭、鼻尖、臉頰,直到嘴唇,他小心翼翼卻又難以自控地觸碰上去,卻是冰涼的觸感。

“哐”的一聲,他從床上忽地驚坐起來,汗水從額上往下落。

他微微抖了抖身子,回憶起夢裏的畫面和那個吻,感覺到莫名的熱度忽然湧上身體。

於是他不由得在心裏爆了句粗口。

真是見鬼了。

在炮火的灌註中,時間流逝的速度總是快得像揚起的沙塵。

轉眼已是第二年的秋天,長沙的九月依然濕熱得讓人胸口發悶,即將到來的大戰讓整個城市都浸透著密集的低氣壓。而在長沙城東郊的一處安全房裏,這氣壓已經低得幾乎要使人呼吸困難了。

一名軍官坐在簡陋的木桌一側,指節有規律地輕叩著桌面,鼻梁上架著的一副金絲邊眼鏡反射著銳利的光。天花板上垂下的燈繩連了一盞昏黃的吊燈,紛雜的燈影投在粗糙的四壁之上,隱隱映出桌子另一側坐著的人影。這人穿著樸素的白襯衣和黑色褲子,頭發短平,下巴微帶著些胡茬——正是消失了一年多的顧北辰。

自從下定決心遠遠避開陸肇星,顧北辰就一刻也沒有再動搖過。不管是因為放棄任務而受到處分,還是被人排擠到最危險的上海去工作,甚至被人毆打得遍體鱗傷,他都不曾後悔過自己的決定。改頭換面,隱姓埋名,他修短了頭發,留起了一點胡子,把樂譜和燕尾服都壓進了箱底。曾經只會觸摸琴鍵的雙手,如今也學會了絲毫不帶猶豫的殺戮,洗不掉的鮮血早已順著指尖滲入他的骨骼。一年多來他再沒彈過琴,那顆必須冷漠、麻木的心已經不再能感知作曲家們心中熾熱的情感。然而,在某些莫名失眠並且輾轉反側的夜裏,他偶爾也會控制不住自己淩亂的思緒,偶爾也會想起那夜的琴聲。在死亡、殺戮、奔逃、欺騙交織成的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裏,那是他心中唯一的,也是最後一道守住光明的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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