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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紫辰動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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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若心軟,護不住歸人。◎

“世人未曾給你的公理,我想給你。”

“哪怕此身長盡。”

——時琉

時琉做了一場夢。

夢裏的場景似曾相識。

那是一片血色蔓延到天際的曠野,目之所及,無數白骨與血肉紛碎支離,屍骨堆成的洪流猶如淵海,森然覆蓋著整個大地。

蒼穹泣淚,無盡血色長天在下一場金色的雨。

雨裏,將死的神祇屈膝。

千萬把利劍將他的身軀貫穿於地。

一個輕靈的、熟悉的聲音在她的夢裏喃喃著響起,時琉記得,那是小琉璃妖的聲音。只是再也沒有夢裏稚純與天真,她安靜,安靜如哀莫大於心死。

“他神隕那日。”

“天下起了一場金色血雨。”

“他護佑過的蒼生人人捧碗,去求那一滴長生血露。”

“他們說他是三界至惡的幽冥之主,早應當死。他們說一滴混沌之血便是百年壽數,長壽無疾可期。他們說反正他已經死去,何苦執念真相公理。他們說殺一人而救千萬人,為何不許?”

“我在中天帝宮守望萬年不染塵埃的無上神祇,死在了骯臟的人間淤泥裏,死在了他自汙神魂與清名也要相護的眾生手裏。”

“剝心剔骨,血肉淋漓。”

“我翻遍那戰場,竟未斂得他半塊骸骨。”

“我恨——我自然恨!縱使有人被蒙蔽,金色血雨長漫蒼穹那日為何沒有一人站出來質疑!稚童問這是誰的血,他的母親為何要捂住他的嘴!?殺一人而救千萬人、他救過護過的又可止千千萬萬人?!”

“……”

“我恨我弱小可欺,恨我無能為力。”

“我護著他最後一縷神魂,跳進了他鎮壓下無數域外天魔的幽冥天澗裏。”

“我寧受萬魔噬體,我要他還身於世。”

“琉璃石心化妖,自戕轉世,便作助人一日成仙的九竅琉璃心——可他們從來不知,琉璃石心妖一旦自戕身死,混沌自會抹去一切與我相關的神魂記憶!”

“我系我魂念於他,待他從幽冥天澗醒來之日,九竅琉璃心便降生於世。”

“無論千年萬年,我為歸來的神祇長獻此心。”

……

……

大霧終散。

時琉獨自從寂靜的長殿裏醒來。

夢裏流過的淚早已幹了。

她坐在墻角,安靜望著昏昧的屋頂。斷相思在她手旁震顫嗡鳴,她輕撫上去,然後想起酆業每一次輕撫那把翠玉長笛。

難怪……

難怪。

他說,“三界負我,人盡當誅。”

她只以為是魔的妄語。

今時今日才知,該是字字血淚,字字如誅。

萬年前那些仙門圍剿至惡時或許多數人不知,他身死時或許他們也曾猶疑,仙人骨化作仙寶流傳於世或許仙門列祖都諱莫如深不願提起——

可縱使萬般或許。

三界終究負盡了他,才叫幽冥之主酆都惡名流傳至今。

“……”

時琉垂眼,以劍支地,起身。

她踏出長殿,邁下石階,她看見星臺不覆,問天一劍平了整座峰頭,藺師心慈,縱使峰平,問天劍下也未添一道冤魂。

可仙門不慈,於是峰平之上,伏屍滿地,流血漂櫓。

玄門之外還有更多的圍鬥,峰內的執事與弟子們正滿面哀戚地搬運屍首。

時琉提著斷相思,漠然與他們擦肩而過。

晏秋白未死,時璃未死,這便夠了。

——

她的劍太短,護不住蒼生。

她若心軟,護不住歸人。

七月初九,玄門大劫。

護佑玄門數千年的藺清河走了,是飛仙或是羽化早已沒人關心,凡界萬千中流末流仙門在乎的只有一件事——

玄門的護門柱石一夜傾塌,天門之下再無第一人。

那便舉門可殺。

十人不夠便二十人,二十人不夠便三十人……縱使你玄門弟子再天賦英才,再以一敵十,終究抵不過萬千仙門人海。

當年能滅神,今日便能滅玄門。

數千年來獨斷專行,一門霸道千門俯首,不問天下而誅天衍宗……

樁樁件件,玄門之罪歷歷可數。

好在玄門數千年的底蘊所在,即便一開始因為藺清河的仙逝而人心大亂、因為萬萬未曾料得的仙門群起圍攻而怫然自亂,但玄門大陣易守難攻,千裏青山峰峰如劍也並非天下可以小覷之處。

兩日兩夜的激戰之後,終於殺退了眾仙門合盟。

代價是自數千年前藺小師叔祖一劍定天下之後,玄門加起來也從未有過的各峰長老與弟子們的重傷乃至折損數目,更甚折損了一位太上長老,方才護得大戰以玄門之勝收尾。

翌日。

長老堂行會,四座闃然,落針可聞。

大殿之中,從掌門晏歸一到長老堂眾人,個個面冷如霜。

因為在座所有人都知道,比起弟子折損,玄門那天下第一仙門之名已然搖搖欲墜,這才是最可怕的。

那塊金字牌匾高高在上時,人人供奉,頂禮膜拜。

可若來日它跌入塵埃,聲名俱下,曾經違心膜拜的,誰人不會來踩上一腳、呸上一聲呢?

玄門式微,卻獨擁數千年修行者無數傳承至寶——這才是玄門大患。

“諸位長老,如何看今日之後事?”晏歸一再沒了笑面,神色沈沈地坐於主位。

藺清河大限將至是他最早便知道的事情,也是因此,他那般急切地要將晏秋白和時璃,甚至是後來的時琉培養起來,叫他們聲名盛極天下,以掩蓋兩代青黃難接之巨弊。

然而終究是晚了。

玄門若敗落於他手,那縱使九死,他也無顏去見玄門的列位祖師。

“若想覆我玄門之盛世,必得再推一位小師叔祖出來。”邱明生竟是第一個開口的,這位老好人兩日血戰,護陣在前,此時眉目間從前的委頓猶疑早已不見,“至少,是未來的小師叔祖。”

晏歸一與堂內其他長老相近,點頭之後,便是苦笑:“若小師叔祖那樣的人物能輕易得到,那也不必拖累他老人家數千年不曾飛仙。”

“聽聞,咳……”

袁滄浪昨日之戰受了不輕的傷,此時說話沒了平日的暴怒與中氣十足,但神色冷厲更勝從前。

他咳了兩聲,才覆言:“聽聞昨夜,宗主峰弟子殿中,秋白一夜直入化境巔峰——可為真?”

“是真不假,”在長老們亮起來的眼神裏,晏歸一輕嘆,“但他終究年輕,底子還薄,無法與小師叔祖相提並論。”

“玄門大難當前,等不得一位年輕弟子長成,”邱明生低聲,“這兩日之事只是預警——眾仙門合盟想來未曾料及小師叔祖前日便仙逝賓天,暗自籌劃已久,卻一時匆忙赴戰,這才給我們時間來得及準備和布置——再有下次,若仍是合天下仙門之力來討,那玄門危矣。”

幾位長老紛紛點頭應聲。

晏歸一皺眉:“這樣說來,諸位長老也沒有什麽更善計策可出了?”

“掌門,”蘭青蝶今日難能連酒葫蘆都沒戴,神色仍松散,眼眸卻聚冷芒,“到了這個時候,您就別賣關子了,有什麽打算直接說吧。”

“……”

晏歸一迎著長老們的目光,幽幽一嘆:“凡界三大修仙勢力,自我玄門誅滅天衍宗,便是三去其一,玄門之外,唯餘時家。”

袁滄浪最先反應出聲:“掌門師兄您的意思是,我們與時家合盟?”

眾長老皺眉。

有人異議:“時家畢竟是後起之勢,其聲名鵲起更多還是因為天機閣十六年前的紫辰出世的預言——而今眾仙門合盟來犯,與時家終究沒有直接的利益關系,他們未必願意攪進這灘渾水裏來。”

“是啊。若他們不應還好,更怕他們表面上答應,實際上不肯相幫,到時候只會陷我們於更不利的境地啊。”

“……”

眾人議論紛紛。

晏歸一並未著急,而是等所有人說完之後,他才點頭:“是,所以我們需要比普通的合盟更為徹底的利益結合。”

“比合盟更徹底?”

堂內一時猶疑。

眾長老中,只有蘭青蝶在第一時間就目光清明又神色覆雜地看了晏歸一一眼。她沒說什麽,低手去腰旁摸酒葫蘆,摸了個空,才想起自己今日根本沒帶。

晏歸一也並未等人發問,只沈聲開口:“不久之前,時家家主時鼎天曾發劍訊,向我玄門表達了聯親之意。”

“聯親??”

“莫非是……”

“時璃與秋白嗎?那確實是極好的一對啊。”

“我玄門怎能以這種手段維持門庭,這,這傳出去成何體統?”

“可若能與時家聯親,求得共穩,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在這亂世之中暫時得以喘息、再給弟子們長成時間的最好機會啊!”

“……”

眾人議論裏。

面上煩躁之意漸盛的蘭青蝶終於忍不住,輕咤了聲。

在旁人側目相對中,她皺眉看向主位:“掌門,這件事您可曾與秋白和時璃兩人商量過了?”

晏歸一神色不動:“於情,他們是我門下親傳,於理,他們是我玄門弟子。”

“弟子們師傳大典拜的是師禮,可不是成親禮,”蘭青蝶甩開邱明生偷偷拉她的手,皺眉直言,“您這樣妄斷,於弟子們過於不公了。”

晏歸一微微擰眉:“時家家主既然來劍訊請親,那必然與時璃征詢過意見。”

“那秋白呢?他的意見就不重要了?”

“秋白是我的兒子,父母之命,他自當遵從。”晏歸一聲音已然有些冷沈了。

蘭青蝶還想再言。

但邱明生睖了她一眼,用力搖頭,這才使得這位女長老不滿地轉開了臉。

堂中再無異議。

晏歸一神色稍松:“事急從權,這也是無奈之舉。既然大家都沒有別的意見,那——”

“我不同意。”

兀然清聲。

一道月白長袍的身影踏著聲音邁入大殿門內。

眾長老齊回過身的視野裏,晏秋白停住,一絲不茍地躬身,握扇行禮。

禮數做盡他方起身,眉目溫和如故。

“掌門之言,恕弟子——不能屈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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