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0章 玄門問心(五)

關燈
◎從今天起,我只追隨你。◎

渡天淵中時空亂流紛雜,不比幽冥或凡界,於是就連時琉需飲混沌之血的月圓之夜的時間,也變得難以界定。

——

時琉是在睜開眼,望見行船的天字號房裏雕花木榻的榻頂花紋後,才想清楚這件事的。

此刻,她尚能感覺到唇齒間殘留的酆業的血的味道。

和傳聞裏血液應有的鐵銹腥氣不同,第一次嘗過,時琉就記得酆業的血的味道十分特殊:不像血液,更似一道醴釀。

清正如山澗甘泉,又透著一股子沁涼,像秋雨化開晨時第一抹白霜。

這般味道世間無二。

因此時琉能確定,她是又喝了酆業的血才醒還的——在剛與那人持個分崩離析之勢,還狠狠咬了他手一口之後。

好像不管怎麽想,都當得起“忘恩負義”“厚顏無恥”了。

尤其是在此刻,時琉又隱約想明白了酆業為什麽要堅持和她同個房間,這種負疚感就更翻倍漲潮似的湧上來。

床榻錦衾下,少女轉過還微微發白的臉。

她望向對著的正廳內。

空空蕩蕩的,沒一個人。

但時琉沒來由便覺著,他是在這個房內的。

“…對不起。”

榻上尚虛弱的少女有些艱難地撐起身,難抵的暈眩感叫她不敢貿然下床,只好先靠在床頭上。

她低低地垂闔著睫毛,臉頰透著氣血湧動後的病態的嫣粉,唇色卻如點朱。

那兩點被病色襯掩得愈發嬌艷的朱色,遲澀地微微開闔。

“我從沒有要規勸你的意思。我只是覺得,你一個人背負了許多事情,心裏會很累,說出來會好些。”

“……”

“在幽冥時,狡彘與我說過,你以前的從屬無數,追隨你的人能把渡天淵都填平。可你總還是一個人。你讓自己站得太高、太遠了,他們都怕你,不敢靠近。”

“……”

“白天我說,我不想活那麽多年,你很生氣。後來我站在一層擁擠的人群裏想,你是獨自一人太久、太久了。我大約知道那種感覺,很孤獨,很難過,世上那麽多人,卻又好像只有自己一個……所以我想聽你說說。”

“……”

窗前。

酆業緊握良久,終究松開了掌中的笛子,它微微一顫,便慢慢消匿在空氣中。

榻上的時琉低著頭。她沒有全說。

站在一層熱鬧的人群裏,人們歡聲,大笑,交談,擊掌相慶,她卻只覺著身周孤寂。

她想起了不曾遇見他以前的自己,想像他背負著那些大約刻骨的仇恨,游走在這個陌生的時隔了萬年的人世上,該是如何格格不入,像一只早被遺忘了萬年的孤魂野鬼,人世間的所有熱鬧紛繁與他無關。

不,這人世越熱鬧,他越孤寂。

可她還是僭越了。

縱使魔真是那孤寂的孤魂野鬼,就像他說的,她於他也只是紛繁人世裏的一只再普通不過的螻蟻。

能走進魔如清月高懸的心底的,不會是她。

他也不許。

時琉安靜想通著這些的時候,聽見房外,掩在紗幔後的窗旁,響起個清冷淡漠的聲音——

“我不需人來聽。”

魔從簾後踏出,側顏也疏離清越,不可攀近,“有些事於我是逆鱗。不可言說,不可提及,不可撫慰,也不可忘記。”

時琉怔回眸:“那要如何?”

“只能藏著,藏在世人看不見的深黑混沌的淵底。”酆業停下,冷漠回身,對著榻上面色蒼白的少女。

她有些失神:“任它破瘡化膿,越爛越深麽。”

“是。”

“為什麽?”時琉忍了許久,還是沒忍住。

薄衾被她攥得起皺,蒼龍紋繡猙獰。

魔眼底漆著怒意也寂然地猙獰。

“因為傷未愈合,劍未拔出,逝者未安,孽者未死!”滿了房間,滿了船樓,滿了渡天淵——

無處可見又無處不在的笛聲清唳長鳴。

“因為善惡應有報、天理當昭昭!”

渡天淵內,雲霧終究被撕得粉碎,雷聲轟鳴,滿船都是驚慌的客人們跑叫、祈禱、哀求、怒罵、哭喊的聲音。

唯獨時琉安靜。

她安靜又難過地望著他,像看清月沈入淵海,如水的月華被侵蝕,被染黑,被吞沒。

時琉輕聲:“若天無報,若理不昭呢。”

渡天淵裏風雷大作,天光淒淒,黯淡得投不進一線光亮。

魔在昏暗裏垂著長發,也垂著眸漠然冷厲地笑。

“理若不昭,我昭。天若不報,我報。”

屍山血海,白骨金雨,自魔被火舌灼得墨黑的眼底綿延萬裏,時琉嗅見了三界縈縈難消的血腥氣。

來日是劫。

天機閣說魔頭出世,三界將覆,原來當真是沒說錯的。

“……好。”

雷聲大作、風雨飄搖裏,獨坐船樓木榻上的少女低著頭,很輕地出口。

她的聲音幾乎被埋沒進滔滔風雨聲裏。

但魔還是聽到了。

於是風漸漸平了,雨漸漸歇了,雷也漸漸停了。

船窗外的雲霧重織起,瀚海晴天。

熹薄的光慢慢爬上船樓,投入窗柩,落下那人長發垂散的影。魔擡頭,長眸裏漆色未褪,幽深許許。

他只凝著榻上單薄得像琉璃易碎的少女。

“好什麽。”

“你要做的事,我想同你一起。”

時琉仰臉,對上魔的眼神,在他冷峻神容上清霜被嘲弄取代以前,她就認真地凝望著他——

“你的血在為我重鑄經脈,我已經知曉,現在我不比凡界的任何天才修者的天賦差,你嘲笑我我也知道。我會努力修煉,終有一日成為你的臂助。”

“而從今天起,我只追隨你。你的所有命令我都不會質疑,你的所有決定我都不會思慮。你之所願,便是我之所欲。”

“……”

酆業寂然許久。

那雙漆黑眼眸裏長河漸落,日輪重起,一點極淡的笑透過眸心,他再一次細致地打量起榻上的少女。

“那你想要什麽。”

時琉默然幾息,“如你說的,善惡有報,不傷及無辜。”

“還是為了蒼生?”酆業嘲弄勾唇。

“不,”時琉望著他說,“為了善惡有報、天理當昭。”

酆業凝她許久,輕瞇了下眼:

“好。”

那人說完,轉身便要離開房間。

時琉微怔:“你不留在房裏休息嗎?”

“月圓血咒已過,我還留你待同一個房間做什麽,”魔覆又回了松懶的聲音蕩開,“真等你暖床麽。”

時琉一噎。

不等榻上的人再說什麽,瓊心木木門已然一開又一合。

房間裏歸於寂靜。

而門外。

酆業冷淡地側過身,睨向不遠處那道守在門外不知站了多久的人影。

和前面幾次碰面不同,這次文是非身上的妖邪之氣明顯有所收斂,連聲息氣機都抑在一個極低的狀態。

但平靜之下暗濤洶湧,反而更叫人覺著危險。

文是非抱臂靠在他自己的房門上,等到此刻,才終於擡了頭。

第一句話就不太客氣:“你那個小侍女什麽病,還要用你的混沌之血來治?”

酆業漠然瞥他:“我今夜心情不好,你別找死。”

“知道啊,我聽見了,我又不聾不瞎,”文是非不怒反笑,“本來以為這船要廢了,難為你那般暴怒,還能保這一船有驚無險。”

酆業懶得言語。

文是非想起什麽,瞄向他身後木門:“哦,是保你的小侍女有驚無險。今時不同往日,想來這一船人,如今即便是挨個在你眼前死絕了,你也眼皮都不會眨一下的,是麽?”

酆業最後一點耐性消磨殆盡。

他藏著冷淡殺機,垂眸,指骨間一片翠綠葉子飛繞:“你這趟上凡界搭渡船,到底為何而來。”

“……”

文是非仍是笑,但眼神忌諱地望著酆業冷白指間那片綠葉。

停了幾息,他松開手臂,從房門前起身:“好,我實話說就是。不過你如今的殺性,可不比我小啊,師父。”

“?”

酆業冷漠擡眸。

文是非又退兩步,血眸微彎,笑得妖異:“我上凡界,要做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件,確認魘魔谷外我那個廢物下屬探查到的人確實是你。”文是非停頓,不緊不慢地續上,“第二件事,自然是殺人。”

酆業眉尾一擡:“殺誰。”

文是非更妖邪肆意地笑了:“師父,你不是說,哪怕我此去殺盡人間,你也不會再管了嗎?”

“你為自己殺的,我自然不管,”酆業冷漠,“若和我相關……”

魔垂了眸,下意識一掃身後木門。

停頓,他又起聲:“應允了人,不能不管。”

“好吧,那跟你說就是,”文是非走近幾步,抱臂探身,森戾笑了,“一滅時家,殺時家紫辰,時璃。”

酆業沒什麽意外:“二呢。”

見酆業毫無反應,文是非遺憾地落回身,想了想:“二殺天機閣好了,聽說他們閣內有個冰清玉潔、只飲霜露只食仙果的聖女,名叫雪晚,我考慮滅了天機閣,再把她帶回我的妖皇殿,不弄死的前提下,想怎麽玩就怎麽玩。”

說著,妖皇血眸微動,他眼神森寒嗜血地笑了:“那麽冰清玉潔的聖女,只留在他們天寒宮供著,纖塵不染的,豈不是太可惜?”

船廊內寂靜。

回神的文是非眼神閃爍了下:“師父要管?”

“時家留給我,其餘與我無關。”酆業剛想轉身離開,又一停,“第三件事是什麽。”

文是非似乎有些意外。

怔看了他半晌,妖皇才妖異笑了:“妖族近年常有小妖失蹤,最近一兩月尤為頻繁。查到的人如今就在這艘行船上,不過是最下一等的鋪位。”

話間,文是非隨手一擲,他房門上便多出一道水幕似的光華,其中綽約顯影的,正是行船下等鋪位裏光景。

酆業一掃而過就懶得再看,直身要走。

文是非的脾性他十分清楚,妖皇不敢也不會對他說謊。

三件事既已問清,當無後患。

只是一步踏出,酆業忽地皺了眉。

一兩息後,他驀然回身,漆眸冷冷盯上那道光幕。

殺意凜天。

文是非都楞了下,回頭看看水幕:“你,認識?”

“認識。”

酆業薄唇一勾,長笛無聲顯影,他眸色如冰,“…將死之人。”

——

時琉神魂記憶裏,拐她下幽冥的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