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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紀無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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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在園中聊得熱鬧,卻聽又有人求見。“他說他叫紀無繁,前來替好友賠罪,請小姐務必見他。”

蘇玧緊張地看了我一眼,氣沖沖地站起來:“他來幹什麽?我去打發!”

一徑出了門,又進來。聶英子:“怎麽樣了?”

蘇玧似還憋著氣:“他說小玉不見他他就跪著。我說就讓他跪著吧,只是別跪在白鷺飛的門口,惹人笑話。故攆了他去街前,眼下就跪著呢!”

我:“其實此事或許與紀師兄無關。”

蘇玧:“管他無關有關呢!這時候來見你可不就成了有關了?難道他不是為了給韓湫求情來的?”

過了會兒,一個丫頭又進來:“小姐,跪在外頭的那位公子說,他知道那幅畫的消息。也知道小姐還在打聽,所以是替小姐打聽清楚了再來的。”

偷偷瞄了喓喓一眼,道:“讓他明日再來吧。”

蘇玧:“他說的什麽畫兒啊?”

額……什麽來著?“唯子駿的《春耕圖》。”

蘇玧點點頭,又道:“這幅畫我知道啊,正是家父的藏品。也是去年我二哥送給我父親的壽禮。——你問這幅畫做什麽?”

“早就聽說過這幅畫,所以一直想一睹其風采。”

蘇玧:“這簡單,年冬回京了,我把這畫偷出來給你看個夠。不止《春耕圖》,唯子駿的四季圖都是齊備的,春耕,夏漁,秋收,冬藏;此外還有他好幾幅荷花——他這個人不是最擅長畫荷花嗎?……”

雖然蘇玧難得機靈一回,但我不得不打斷他:“對了,江阿離,他最近怎麽樣?”

蘇玧果然沈默下來,倒露出幾分愧色:“他呀,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忙些什麽,整日裏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們明明說好了一起下山來看你,可他臨走了卻又不見人影……”

明知這事沒法怪罪他,但一想起那天韓湫的說辭,想到他從前的種種所作所為,想到他失約於我們是為了和情人幽會作樂,心中就總有幾分怨氣難消。如今他不來見我,也是正好。

……隔天一早,紀無繁果然來了。只在空無一人的大堂裏,對著面前綠氣森森的熱茶木偶一般死氣沈沈地坐著。轉頭見我來了,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捧著一只細長的木盒欲獻給我。

“師兄請起。”

他不肯起來:“小玉師妹,這是師妹要的畫,請師妹收下。”

“還請紀師兄先告知來意。”

紀無繁擡頭看了我一眼:“師妹請聽我一言。韓湫此次冒犯師妹,確實罪不可恕,師妹要打要罰都好,可一旦回京受審,確鑿了罪行,恐怕,恐怕就前途盡毀了。”

“師兄就是為這事才來的嗎?”

“師妹有所不知,你韓師兄,韓湫他,他,他並不是有意欺負你,只是為了報覆江小凝。他和江小凝江公子素有舊怨,當年是江小凝橫刀奪愛,險些害得韓湫的未婚妻……”

“可師兄,江小凝他做過的事和我有什麽關系?”

紀無繁倉惶看了我一眼:“韓湫也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一時想不到別的法子才出此下策,誤傷了師妹。其實他素來潔身自好,不近女色;何況那天聽說並未、並未——”紀無繁躊躇著改口:“還請師妹看在韓湫懸崖勒馬的份兒上,再給他一次機會。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師妹若是肯原諒他這一次,紀某願當牛做馬回報師妹……”

我不禁冷笑一聲:“韓師兄懸崖勒馬,可不是為了別的,而是阿淙他們及時趕到的緣故。而且聽說他被捕時,還在歌館中和歌女舞姬舞蹈唱詩取樂,對此事根本沒有半點愧疚之心。紀師兄這話說得未免太牽強了吧?”

紀師兄楞了楞:“師妹或許不知,但大司樂,裴先生他們都看在眼裏,韓湫滿腹經綸,心懷天下,多年來寒窗苦讀,千方百計以文章詩詞鋪路叩門,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步入朝堂,實現治國為民、匡扶社稷的抱負。若其空有治國之才,卻不能走上仕途,一展抱負,不僅辜負了多年來栽培他的先生們,對他來說更是與死無異。”

“我也有一言,不知師兄願不願聽。師兄請起——”

紀無繁哭得滿臉淚痕,但好歹擦擦眼淚起了身。

我:“紀師兄說韓師兄滿腹經綸,有治國謀政之才,或許屬實。至於說他心懷天下,志願治國為民,紀師兄可知這天下不光強者,還有弱者,不光上位者,還有下位小民,天下萬民中男人占去一半,卻還有女人的一半。韓師兄輕賤女子,牽連無辜,欺淩弱者,還說什麽心懷天下,難道他心裏念的就是那男人的一半天下?還是位高權重者翻雲覆雨的那一半天下?

“何況胸中文墨,才幹作為,本是人手中的器。若禦器的人沒有仁愛之心,祈禱百姓豐足,天下安定的鼎也能變成搜刮民脂民膏、殺人不見血的刀。韓師兄嘴上說著‘治國為民’,心裏想的就當真是這天下的民嗎?還是為了實現自己弄權奪位,淩駕他人的狼子野心?”

紀無繁聽完這話怔了半晌:“不,我了解他。”

“既然紀師兄如此執迷不悟,我正好有韓師兄質問過我的這麽一段話拿來問你。——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紀師兄既然這麽了解韓師兄,又對他的所作所為毫不介意,卻不知師兄是只當他是表面朋友,所以不介意呢,還是心裏當真認可他的行為,和他是一丘之貉。又或是師兄只是在裝聾作啞,不敢去介意。看紀師兄今日的情形,恐怕是後兩者,卻不知是哪一種。”

紀無繁屈辱地低著頭,沈默片刻,又落下淚來:“事到如今,千錯萬錯都是韓湫的錯。只望師妹念在同門一場,高擡貴手,放他一條生路。若是師妹願意,我會說服韓家登門提親,以全師妹名聲。”

這話於紀無繁來說恐怕是委曲求全,無奈之舉,於我,卻是當頭一棒,把我發自肺腑的這字字句句都變成了一場笑話。

我無奈地搖搖頭,道:“紀師兄可知,師兄今日所言,對玉錯而言句句都是寒兵利劍。我以為,紀師兄出身微末,又是被宋昀先生賞識才有了揚名安身的機會,和韓湫這類不恤下民的膏粱紈絝之輩到底不同。當初聽風宴上,也只有紀師兄拿正眼相待,所以才答應來見師兄。看來,究竟是我想錯了。高看了自己一介弱女草民在師兄心中的分量。原來玉錯的名聲,玉錯的命,玉錯遭受的傷害,對你們來說根本不足為道。——師兄請回吧!帶上你的畫,我一個小女子恐怕無福消受。”

雖說心知紀無繁這番話不必當真,可回過身來,猶自傷心落淚一場。最可恨的是忍受了這一番毫無道理的理論,卻連那幅近在眼前的畫都不曾過目一眼。

應付完紀無繁,這一身的力氣都被抽盡耗光了。

至於那幅畫,既然紀無繁能拿到手,就說明那副畫已經被標了價,再想點辦法,想必拿到它也只是遲早的事。心裏如此盤算著,卻不敢再多慮傷神,只喝了藥,回房睡了一覺方才慢慢緩過來。

醒來後,正獨自在園子裏舞玩那柄木劍,一個丫頭就走來道:“小姐,上午紀公子走後,把這東西落下了。我們追上去還他,他不要,說這是給小姐的東西。”——還是那只細細長長的盒子,不就是那幅畫!

讓人立刻騰了案臺,展畫一瞧,果然雲霧滾滾,似海浪翻騰,隱隱露出雁平山層林盡染的金秋景象,正是我記憶中的《秋暝圖》。而且,這流暢從容的筆法,還有雲層的形狀,光影的分布……竟當真是舅舅說過的真跡才有的特點!甚至這畫上並無印章落款,只有一行題字:今夕何夕,與子同舟。——這也是仿品上所沒有的。

——這難道真的就是那幅出自前王後李暮辭之手的《秋暝圖》?

不過……今夕何夕,與子同舟。“讓雲姐姐派個人上山,把我的琴取來。”

是夜,也不知是不是為了紀無繁的那一番話,竟再度魘住了。夢裏自己被韓湫形貌的兇煞惡鬼不死不休地追趕侵犯,自己身如螻蟻,被困死地,驚懼非常,萬念俱灰,卻怎麽也叫喊不出去,更醒不過來,直到加速的心跳生生把我從夢中震醒……

彼時雲璧正走過來:“小姐,做噩夢了?”

我沒說話,夢中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只是急急坐了起來,由著雲璧取了藥丸吃下。又讓多點幾盞燈。

腦子醒了,身子微微發燙,四肢軟弱無力,還未褪去噩夢的暗影。哪敢再睡,只好披了件衣裳,出門要看看清朗的夜色,空曠的天。

然而外頭又不是晴天,時值夜半時分,無風無月,夜色陰沈朦朧,濁雲外也不過昏昏沈沈三兩點晦星,星光微弱,破不開這沈沈夜色,園中景致,遠近屋宇,盡皆籠罩在沈沈的黑暗之中。屋子裏燈火之外,更是一片叫人喘不過氣來的沌黑。好歹漸漸離噩夢遠些了,可一想到近來種種,又止不住地哭起來。

雲璧攬著我的肩膀,也不說什麽,只是陪著我落淚。才道:“小姐,若待不下去,我們索性回京。”

我何嘗不想回去,可那終究是個回不去的地方。“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嘆息間聞得幾聲鳥叫,對面的閣樓上便忽然傳來一陣洞簫之聲。如一聲悲喑叩響了蒼穹,清亮的如風似劍,輕而易舉就劃破了周圍死一般的寂靜。側耳癡聽了半晌,頭腦終於清明了幾分,被絕望和恐懼緊緊纏縛住了的思緒也被那簫聲舉重若輕地解脫出來。

我索性站到了院子裏,仰頭去看,雖看不分明,但那吹簫的人不管是出於什麽緣由在這時候吹簫,這一刻,於我而言都是心頭的一個慰藉,孤寂中唯一能向往投靠的火光……

又一天過去,朝飯過後無事可做,我來到白鷺飛樓上一間面朝街道、視野良好的雅間,看著樓下的往來人群打發時光——這幾天裏不能碰書碰筆,不能彈琴作畫,這便是我最重要的消遣之一。

這會兒又因白鷺飛是時隔三天重新開張,故樓下人出入頻繁,聲音疊起,越發地為這個普普通通的清晨增添了幾分朝氣。

至於街市上,雖不如旬假當天熱鬧,亦是一片繁華景象:街頭巷尾舉著風車小鼓追逐嬉鬧的兒童,手挽花籃果籃,賣果子鮮花的一臉生澀的孩子,挑著擔沿街叫賣的小販,坐在樹下編織草席的老漢;至於街邊旌旗飄搖的酒樓飯館,酒肆茶棚,更是人聲鼎沸,煙火繚繞……

看這白鷺飛外的景致如故,一切尋常,心中的沈屙也似消泯於眼前的大千世界,變得舉重若輕起來。

或許,也是時候回書院去了。

正思索著,街頭忽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位戚國劍客一身勁裝,長身玉立,自白鷺飛旁的巷子出來,便邁著習武之人特有的穩而輕的闊步,走到了一家酒館前。

叫了人來詢問:“這位雎公子不是回拂靈洲去了嗎?”

雲璧:“聽說錯過了商隊的行程,就留下了。要等下一次再出發。昨天傳來消息時小姐在睡,就沒來得及說。”

底下人正拿著一壺酒從酒倌裏出來。一群孩子追逐著跑過去,一個只顧哈哈笑著往後看的孩子恰一頭撞在了雎獻腳下。卻被他在孩子撲地之前眼疾手快地將人一把拎了起來,空中高高翻了個面,又穩穩地放回到地上。拍了拍孩子的後背:“看著點兒,小鬼!”而後看那孩子,乃至那一群孩子都一臉懵,兩眼癡地看著自己,只笑笑搖搖頭,轉身付錢取了酒壺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個人,好像有一顆孩子一般輕巧的心。“他有說下一次出發在什麽時候嗎?”

“沒有,他沒說,我們也沒法問,只能說任他住多久都好。”

希望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變動,段先生的骨灰放在他那兒不會出什麽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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