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

收藏室快要溢出的尷尬無法傳達出來, 而在二樓的客房內，一堵厚墻也隔絕了滿室要凝結出冰碴子般的寒意。

雲柚如同一個美麗的冰雕，沈寂無聲地佇立在門口, 雙眸沒有光澤, 直直地刺在了那張空無一人的床榻上。

窗簾被風卷動, 掀起一角，露出溫涼的被褥。

雲柚走上前去, 用手觸碰蠶絲被褥，連殘留的體溫都沒有，躺在床墊上的凹痕也覆原了, 顯然已經離開了好一段時間。

不詳的預感成真。

遲無消失了。

現在細細想來, 能從過往的記憶裏察覺到諸多端倪。

遲無對她的提醒, 還有那場突如其來的疾病。

他又不是普通人，單純受個寒，或者水土不服都不至於讓他的身體陷入這般虛弱的狀況，唯一可以猜測的就是另有外因……

聯系到突襲如水星的蟲族, 似乎有什麽快要呼之欲出。

雲柚捂著隱隱作痛的額頭，火速撥通電話，一個打給曲燁, 一個打給謝寒關。

沒有一絲贅餘的話，雲柚言簡意賅地說明了如水星的事態, 還有她自己的推測。

“蟲族應該是找到了防禦網的漏洞，但是祂們無法一次性運送太多人，不要打草驚蛇, 曲燁先通知各個星球主加強巡邏, 做好防護。”

“謝寒關, 蟲族或許在試探你們, 祂們很可能繞開了鋼牢星的防線，選擇從薄弱的後方進攻。調出部分兵力，駐守後三個星系。”

“祂們的動機……我有所猜測，只是抱歉，這個還沒辦法告訴你們。”

雲柚深吸了一口氣，剛把光腦關閉，就聽見後方傳來重物碰撞的聲響，她回過頭去，訝異地看著老管家操縱機器人運送一堆物品進來。

老管家看出了她的驚訝，老實說他也很懵逼，但職業素養讓他學會了不要問不該問的。

“雲小姐，這是老爺送給你的東西，所有的聖物藏品。”

雲柚啞然。

她往角落裏退了一步，不去擋著機器人的路，看那些機器人有條不紊地把聖物逐個擺放，不禁抽了抽嘴角。

看樣子是馬甲掉了啊。

不知道黎玨那孩子現在還好嗎。

“管家爺爺，你知道遲無去哪了嗎？”

有一點線索也是好的，聊勝於無。

老管家的眼睛微微瞪大，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張床鋪，猛地扒開床簾，接著就像被施了定身咒般，整個人都凝滯了。

“這……”老管家也滿腦混亂，“遲先生應該在這裏休息才對，再過半個小時就是喝藥的時間了，他怎麽會這時候離開？”

“恐怕離開不是他本人的意願吧。”雲柚嘆氣。

生活在大家族中的管家霎時間意識到什麽，神情一肅：“我去調看監控。”

他拔腿就要往監控室走，但被雲柚攔住了去路。

“不用了。”雲柚輕聲說道，“我大概知道他去了哪裏……管家爺爺，麻煩你之後轉告黎玨先生一句話。”

“什麽？”

“我會離開一趟。”雲柚平靜地說道，“歸期不定，讓他心安。”

……

這是無法告知於任何人的“旅途”。

這是只有雲柚才能涉足的禁地。

不能聽、不要看、不必說。

她的孩子們只需要像以往那般，生活在和平安穩的帝國裏，耐心地等待她歸來就好。

地下三層，陰暗潮濕。

沒有裝置燈光，四周昏暗無比，有青苔攀附在腐朽了大半的墻柱上，打開最後一道門鎖，屍體腐臭的空氣撲面而來。

這片地底空間唯一的亮色，是點綴在銀白藤蔓上，那些星辰般的玉瓊花。

藤蔓構成了不規則的地面，它們緊緊纏繞著蟲族的屍體，把幹癟的屍殼扔到一旁，如蛇一般蜿蜒簇擁的藤蔓最中間，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青殼蟲族。

夢幻的玉瓊花盛開在蟲子的四周，美麗與猙獰，綺幻與畸形，截然相反的兩種物性被強行扭合在一起，門口的那個少女只要輕輕一擡手，這些花叢就會順服地聽她指令，絞殺或者吸幹祂。

銀發的少女對周圍腐爛破碎的蟲子屍體無動於衷，她也不在乎衣裙沾染了惡瘴汙穢，黑色的霧氣稍稍觸碰到她一點，眨眼間就會被凈化幹凈。

她的眼眸是無機質的冷意，看著那被強行維持在半生不死狀態的蟲子，死水般的空洞無神。

“我還奇怪，就算是失去了至高神，你們這些蟲子也不至於智商集體退化到萬年前，只派一支十幾只蟲子的先遣隊來突襲如水星。”

雲柚拍了拍裙擺上的灰塵，施施然在一塊石頭上落座，一手支頜。

“既引起了人族的警覺，又暴露了你們得到的戰略情報，如此百弊而無一利的事……要真是你們現任的領頭者做出的決定，人族也不至於被你們折騰成這樣。”

“原來後援部隊在這裏啊。”

雲柚臉上的笑意加深，歪著頭看氣息奄奄的蟲子：“打算從地底突入嗎？是為了抹殺所有知情者，見過他的人？”

瑩白的光從玉瓊花周圍散放，照亮了這無底的黑暗。

赫人的景象，逐漸揭露出來——

雲柚坐著的石頭，似乎是這處地底下唯一幹凈的地方了。

滿地都是蟲子的碎塊，被折斷的觸須，密密麻麻地鋪成一片，環繞在她的腳邊。幹癟的蟲殼堆積在角落，墻上是激射而出的血，惡臭的氣味久久不散，連玉瓊花都無法清除。

雲柚口中的“後援軍”，遠遠不止十幾只的數量。

只可惜還沒有到達人族的聚集處，就被守在地底的玉瓊花給絞殺了。

玉瓊花也形成了一層結界，把蟲族分泌的惡瘴阻擋在這一處空間裏，直到它們被凈化完全。

吊在半空中的蟲子覆眼轉動，祂的利爪、四足和堅硬的軀殼都被砍掉和刺穿了，劇毒般的凈化系光芒禁錮著祂，祂的生命機能被迫維持在最虛弱的一個檔次，祂無法自殺，無法掙紮，就連失去意識都是不被允許的。

這就是祂們所憎恨的、所恐懼的，人族女神的手段。

蟲族當然不是低等智慧族群，只是和人類不同的是，祂們的智力開發程度，和祂們的種群類型有密切關聯。

蟲族有上千個種群，最強大的就是十二蟲王麾下的種群，後來神明誕生，不聽話的種群基本全被神殺了，十二蟲王，也只剩下了四個。

那十二個蟲王麾下的種群，毫無疑問站在蟲族智慧金字塔的上層。

祂的種群，也僅僅是中下層而已。卻足以讓祂理解人類的言語，使用人類的科技。

因為有智慧，因為能理解，所以才愈發的感到恐懼。

“那家夥曾經和我說，不能讓你們知道他的存在，因為失去了力量的他，會被蟲族圍殺。”雲柚全然沒有感受到這只蟲子的驚恐和絕望，仍然在慢條斯理地說著，“但是現在我看到的，和他說的有出入啊？”

遲無消失了，極大的概率是被蟲族帶回去了。

很奇怪。

遲無至今沒有恢覆實力，以派遣出來的蟲子水準，如果要殺他，完全沒必要把他帶走，就地格殺不是更省事嗎？

可如果遲無是在撒謊，更讓人迷惑了——他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啊。

遲無在人族待了這麽久，也是真真切切在隱藏著自己身份的，雲柚都看在眼裏，是演戲是真心她姑且能看得出來。

那麽只有一個可能。

那就是在大號被封，流落帝國後，連蟲族之神本人都不知道蟲族內部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也許的確有一部分蟲族想要置他於死地。

但是另一部分蟲族，想要迎回祂們的神明，帶領祂們重回巔峰。

這不難理解，遲無雖然只誕生了五百年，但看看這五百年內蟲族那天翻地覆的變化吧——蟲族會出現一部分死忠，完全不意外。

“放心吧，我能聽懂你們的語言。”雲柚笑靨如花，“不妨跟我好好交代，你們蟲族到底出現了什麽情況？還有，你們的神現在在哪裏？”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性，雲柚要做的都只有一件事。

絕對、不能，讓遲無順利回到蟲族！

……

遲無扶著燒到起碼40度的額頭，昏沈的大腦幾乎擡不起來，他的臉頰暈開了不健康的紅霞，眼神也透著絲絲迷蒙。

若是有外人在，大概會驚嚇到心臟驟停吧。

這樣一個纖細的、脆弱的，美麗到仿佛花瓷的少年，被一群狀貌可怖半山高的臃腫異形圍在中間，無數只覆眼盯著他，悄悄地伏在地上。

“行了，給我起來。”發燒狀態下的遲無，連聲音都有氣無力的。

但就是這一點氣勢都沒有的命令，讓那些能在一天內吞噬掉一個星系的蟲族們，畏懼地退後了兩步，條件反射地選擇聽從他的指令。

蟲子們紛紛擡起身軀時，近乎遮天蔽日，遲無在祂們之間，渺小如塵埃。

他單手揉著太陽穴，怠懶地垂下眼瞼，幽幽嘆了口氣。

“唉……”

過多的精神鏈接，導致這具人類身體超出負荷，陷入了高強度的發燒狀態。

遲無現在就是難受，超級難受。

但是掃一眼造成了這個境況的蟲子們，他又不能怎麽樣。

現在可不比以前了，蟲族泛濫成災，他可以為了立威隨便殺穿一個種群。

如今的他，只是個尚未恢覆力量的、柔弱可欺的，一只人類而已……、

領頭者的觸須小心翼翼地伸過來，想要觸碰遲無。

遲無一擡眼，頓時把那根觸須嚇得竄了電般的繃緊，狂抖。

觸須有頻率地顫動著，進行信息的傳遞。

這是祂們的語言。

【吾神……】

遲無綿軟無力地“嗯”了一聲，半閉著眼：“把蟲族這些年的境況，都告訴我吧。”

一個喪失了力量，生死不知的蟲神。

居然還在族群內部有這麽多的死忠追隨者，這可讓他覺得意外了。

既然如此，確實沒有再留在人類世界的必要。

只是可惜了……

腦海裏忽地閃過一道銀色的身影，溫淡平和，清冽似玉。她的眼眸無波無瀾，比被黑洞毀滅過的星空還要安靜。

——“你要離開嗎？”

她似乎在這麽說。

遲無眉頭緊蹙，吐出胸腔淤積的濁氣，只覺腦額裏有一團火在燒，頭更痛了。

作者有話說：

即將開啟蟲族篇章，不會很長，大概也就幾萬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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