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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七章 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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楷璇十年沒回過A市了。

有一個詞叫近鄉情怯,楷璇覺得在她身上很適用。

楷璇下飛機的時候一直牽著穆丹青的手,整個人都微微發抖。

劉沁梅站在接機區,穿著一件大紅色的羽絨服,化了淡妝,臉上有十多年間的風霜,也有歷盡風霜之後的堅定與溫柔。

楷璇撲進劉沁梅懷裏:“媽。”

劉沁梅拍了拍楷璇的後背,哽咽著說不出話。

穆丹青拎著箱子遠遠站著,不想打擾久別重逢的母女。

還是劉沁梅主動把楷璇從懷裏摘出來,對穆丹青說:“小穆啊,別站那麽遠。小璇回來你反而生分了。”

楷璇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媽,誰才是親的?”

劉沁梅笑:“小穆是親的。十年了,我連你一根毛都沒見過,人家可是逢年過節都登門。”

穆丹青摸摸光頭,什麽話都沒說。

A市機場與十年前完全不同。機場修了一座很大的航站樓,航站樓直通A市地鐵一號線,裏面有休息區,有餐廳,有購物區。航站樓的大廳裏還擺著一臺三角鋼琴。

楷璇看到三角鋼琴眼睛一亮,問穆丹青:“你聽過我彈琴嗎?”

她沒等穆丹青回答,跑過去坐在琴凳上,擡手彈出一串音符。是第一句就所有人都聽過的《致愛麗絲》。很多人覺得致愛麗絲很俗,但是楷璇特別欣賞這支曲子的簡潔流暢和深情款款。

穆丹青第一次見楷璇彈琴。修長的十指在琴鍵上翩然舞動,愛情的旋律淙淙流淌。幾分鐘的小曲子,鋼琴旁邊已經圍了不少聽眾。

楷璇彈完琴,笑著站起來:“這支曲子送給我愛的人。最好的音樂也沒法描述他的的浪漫、勇敢、純真、長情。”

穆丹青一個三十多歲皮糙肉厚的大男人,臉紅到了耳朵尖。楷璇跑到他身邊:“我這樣表白你能接受嗎?”

楷璇的臉上已經有了細細的皺紋,但表白的時候飛揚的神采,依稀還有十多年前在胡同裏救人的那個少女的影子。歲月讓她更成熟睿智,卻沒帶走她的自信和天真。

楷璇做到了——風雨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穆丹青拉起楷璇的左手,捏了捏那個銀白色的指環:“咱倆都結婚十年了,你說我接受不接受?”

年三十兒早上楷璇接到了謝振雲。謝振雲的啤酒肚比入獄前小了很多,雖然頭發已經花白,但是精神不錯。

為了防止楷璇在監獄門口淚崩,謝振雲搶先說了第一句話:“在這住十二年其實挺好的。三高都沒了,脂肪肝也好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感覺能多活二十年。”

楷璇紅著眼圈笑:“那你還那麽積極地勞動減刑?住夠十五年不好嗎?”

劉沁梅每個月都來探監,見到謝振雲不像楷璇那麽激動。楷璇和劉沁梅輪流和謝振雲擁抱過,打車從A城監獄回家。

楷璇的爺爺奶奶因為十多年前的案子受打擊很大,楷璇讀博沒多久就相繼去世。謝融是經歷過□□的一代,對政壇的反覆無常心有餘悸。即使謝家的事情已經結案,他在世的時候也一直強烈反對楷璇回國。他倆去世的事情楷璇過了幾個月才知道,空茫半晌,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沒了爺爺奶奶,楷璇家過年就把姥姥姥爺接到家裏,在楷璇上學的時候就一直住著的老小區過年。

吃完年夜飯,楷璇家房門被敲響。

楷璇很納罕:“誰會三十兒晚上來拜年啊?”

劉沁梅早有準備:“小穆唄。每年都來。快去開門去。”

穆丹青提著一個大紅色的禮盒站在門口:“叔叔阿姨過年好。姥姥姥爺過年好。祝姥姥姥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楷璇把穆丹青讓進屋:“坐下說會兒話?”

楷璇的姥姥姥爺眉開眼笑的:“小穆啊,十一過後就沒見過你。紋身店生意怎麽樣?”

楷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姥姥姥爺跟穆丹青這麽熟了。

穆丹青坐到姥姥姥爺中間:“生意特別好。現在的小年輕追求個性,都愛文身,還不差錢。月入百萬不是夢。”

謝振雲是全家唯一不認識穆丹青的人。十四年前楷璇高考之後他見過喝多了的穆丹青,但是那時候的穆丹青和現在相差太多,時間也太久遠,謝振雲沒認出來。

看出來謝振雲的迷茫,穆丹青拎著禮盒走過來:“謝叔叔,我是璇姐的……”穆丹青頓了一下,說道:“愛人。”

楷璇的身體震了一下,回頭看向穆丹青。

穆丹青面不改色地繼續說:“劉阿姨說您特別喜歡喝毛尖,我特意在B市最好的茶行買的。”

謝振雲有點手無足措地接過禮盒,目光落在穆丹青左手的婚戒上。他早就註意到楷璇有戒指,但是老一輩中國人對無名指上的戒指不是那麽敏感,他當時沒有亂猜。

楷璇順著謝振雲的眼神看到那枚和自己的一樣的戒指,有點尷尬地解釋:“我倆領證十年了,但後來我一直在美國,他在中國,就沒辦婚禮。”

劉沁梅從裏屋拿出來了一個大兜子,推了把楷璇:“要讓小穆在這聊一晚上麽?你還有沒有點禮貌?跟著小穆去你公公婆婆家拜年去。”

楷璇訥訥地摸了摸鼻子:“我沒想到這一茬。我沒準備東西。”

劉沁梅從大兜子裏掏出一只禮盒:“大海航行靠舵手,禮尚往來靠你媽。手工檀木扇子。”

穆丹青摸了把自己的光頭:“不用這麽客氣。她想來來,不想來不用來。我爸媽哥嫂都見過她。”

楷璇好歹也是個懂禮的人,馬上接了劉沁梅的盒子,套上羽絨服拉著穆丹青出了門。

十年了,穆丹青家也沒搬家。穆丹青的哥嫂的女兒已經上初中了,在穆慈家樓下買了房子,又是學區又方便照顧七十歲的穆慈。

楷璇進門的時候穆慈夫婦、穆水墨夫婦和穆水墨的女兒穆艾正窩在沙發上看春晚。

楷璇有點緊張:“穆老師過年好,左阿姨過年好。大哥大嫂過年好。小朋友過年好。”

穆慈只淡淡地掃了楷璇一眼,點點頭。左曉燕接過楷璇的禮盒,用問詢的眼光看了眼兒子。穆丹青幾不可查地點點頭,左曉燕才問道:“小璇啊,丹青說你打算回國定居了?”

楷璇點點頭。

“到哪個城市定居?”

楷璇想了想:“聽穆丹青的。他說到哪就到哪。他喜歡B市我就在B市買房。他要想回A市我就回來。”

穆丹青沒想到楷璇會這樣說。他深深看了楷璇一眼。

穆慈插了句話:“你那種高科技的學歷在A市沒法找工作吧。”

楷璇笑:“知識是自由,不是束縛。我學更多的東西,看更大的世界,為的就是將來有更多選擇的自由。我不是非得找一份計算機博士才能做的工作。”

穆慈沈著臉,不說話。

楷璇知道穆慈不喜歡“離經叛道”的人,大概也不會想知道楷博士的人生理想是寫網絡低俗快餐文學。若是十多年前,楷璇大概會說出來自己的想法,試圖說服穆慈,試圖得到肯定和讚同。但是現在的楷璇,她明白了自己的人生不需要別人認同。她對自己的選擇自信,也明白求同存異的重要性。楷璇面對穆慈陰沈的臉色,只是陪著笑,什麽多沒說。

穆丹青見氣氛緊張,主動說道:“璇姐十多年沒回過A市了。我帶她下樓轉轉。”

左曉燕對自家老伴的脾氣也是沒辦法。從穆丹青左撇子開始,從穆丹青不喜歡古琴開始,從穆丹青同性戀開始,從穆丹青學紋身開始,穆慈看穆丹青就沒順眼過。小時候的穆丹青還容易被掰回“主流”,可以乖乖用右手畫國畫,但是長大的穆丹青,跟他老爸沒法對盤。

寒冬臘月,穆丹青把楷璇的手揣進自己口袋裏,帶著楷璇在樓下黑漆漆的胡同裏穿梭。

走到當年楷璇第一次阻止校園霸淩的地方,楷璇的手在微微發抖,

楷璇問穆丹青:“你知道大學畢業的時候我為什麽拒絕你嗎?”

穆丹青緩緩開口:“你覺得我分不清感恩和愛情。”

楷璇點頭,又搖頭:“我當時是這麽說的。但事實是我當時覺得自己是個無性戀。我接受不了別人碰我。”

穆丹青重覆:“無性戀?”

楷璇笑:“你知道高二暑假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個胡同嗎?你知道為什麽每天放學我都一定要走這條胡同嗎?”

穆丹青搖頭。

楷璇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我十三歲那年,中午上學,有點遲到,也是抄近路走這條胡同。”

穆丹青握緊楷璇的手,楷璇繼續緩慢但是堅定地講:“那天胡同對面來了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問我附近有沒有租房中介。我回答他問題的時候,他突然捂住我的嘴,隔著衣服捏我的胸,還脫了我的褲子。”

穆丹青好像有點知道這個故事會怎麽發展。

“他用手指插進了我的□□。特別疼。我當時沒上過生理課,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我特別怕。我其實挺幸運的。當時我爆發出來的力量可能他都沒想到,一把沒抓住我就跑了。如果不是那一下的運氣,後面可能會發生更壞的事情。”

楷璇的聲音漸漸也有些發抖:“當時胡同裏還有幾個小男孩。八九歲的樣子,就那樣看著我被……猥褻。後來我每次聽到那些扯淡的防性侵教育,都覺得特別搞笑。什麽他媽的別走夜路,什麽他媽的別穿著暴露,什麽他媽的別走沒人的地方。”

楷璇頓了頓,有點哽咽地說:“我當年穿著校服,光天化日,胡同裏都是人,我他媽錯在哪?我不敢跟父母老師說,我下面發炎一個人默默哭,我一遍遍反省自己哪不對,憑什麽是我?”

穆丹青抱住楷璇,聽到楷璇在他懷裏悶悶地說:“後來我開始抽煙,開始和接頭小混混們一起玩,開始學玩□□,開始成了一個‘大姐大’。我每天都走這條胡同,做夢都盼著我再走這條胡同的時候可以再碰到那頭禽獸,親手把他的指頭一根根剁下來。”

穆丹青拍拍楷璇的後背:“你雖然沒能抓住禽獸,但你走這條胡同救了我。”

楷璇有點虛弱地笑了笑:“那天熊峰那只手伸向你兩腿之間的時候,一瞬間和我腦子裏的那個影子重合。其實我救你的時候渾身都在抖。要不是熊峰真的不是打架的料,我可能根本幫不到你。”

穆丹青輕輕說:“都過去了。”

“哪那麽容易過去?我後來能在每個男人身上看到那個人的影子。我止不住地想:那個禽獸在人前是不是也是個好員工、好丈夫、好父親?這些在我眼前衣冠楚楚的男人獨自走進胡同會不會也去猥褻無辜的小女孩?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是個同性戀。直到我和牧歌在一起。”

楷璇吸了吸鼻子:“我和牧歌上過床。即使牧歌是個女生,我脫了衣服之後那個男人的影子就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其實牧歌每碰我一下對我來說都是折磨。我生理性地覺得惡心。但我心理上又覺得和自己喜歡的人肌膚相親能帶來滿足。”

穆丹青小聲問:“秦川也是這樣嗎?”

楷璇笑了笑:“更糟糕。這也是為什麽後來我會瘋狂地報覆他。我和他有肌膚之親之後覺得自己受到了特別大的傷害。可是我不碰他我就留不住他。他可能到被政委捉奸的時候都沒能明白我對他玉石俱焚的恨意從何而來。”

穆丹青小心翼翼地問:“大四你拒絕我是因為這個?”

楷璇點頭:“對。我當時覺得自己是個無性戀。我覺得你跟我在一起可能得不到你想要的、完整的我。我當時……不想你找一個永遠不能碰的對象,更不想有一天我會覺得你惡心。我不想給你不完整的愛。”

好的愛情大概是,我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一秒,都覺得無比幸福。當一方為愛“犧牲”,或者對愛愧疚,這樣的愛情能走多遠?好在楷璇走出來了。好在穆丹青等到她走出來了。

穆丹青問:“那你現在為什麽又回來找我?”

“十年了,我在美國看遍了頂尖的心理醫生。所有人告訴我的都是些‘躺在床上深呼吸可以緩解惡心’之類的屁話。生日那天我見了退休的斯坦利博士。博士可能有點老糊塗了,沒聽我的病情,一直在顛三倒四給我講他和他太太的愛情故事。他說他太太車禍成了植物人,醫生都說醒不來了。他每天去給她太太唱歌、彈吉他、講故事,用了兩年的時間喚醒他太太。”

那其實是個挺俗套的故事,是每一本《讀者文摘》和《意林文選》裏都能重覆出現三遍的那種俗套。但不知為什麽,從一個八十多歲的睿智老人嘴裏說出來就格外能打動楷璇。

楷璇眼裏噙著淚:“後來他和他太太相伴了幾十年。我去他別墅那天他太太還在給他烤他最愛的蘋果派。吃蘋果派的時候他對我說——”

楷璇踮起腳尖湊到穆丹青耳邊:“愛是奇跡。”

比起永遠活在痛苦回憶的暗影裏,楷璇想走到陽光下,敞開懷抱,重新獲得愛人和被愛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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