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半, 他們才到了公社上。

這會兒天都擦黑了。

張文昌讓張浦把馬車停在了春來飯館門口, 他先帶著顧曉窗進去了。

春來飯館的管事姓吳，是八嶴村的，正在櫃臺裏頭啪啪地打算盤算賬, 聽到有人推門進來, 一擡頭看是張文昌, 立時笑著說，“這不是張叔嗎？您怎麽來了？有事兒啊？”

張文昌在公社上是出了名的不舍得花錢, 每次來公社上開會，晌午別人都是到春來飯館這裏要兩樣小菜，一盤餃子或者是一屜包子，吃個熱乎乎的，就張文昌是從家裏帶著飯盒來的, 鋁制的飯盒裏半盒炒青菜, 真的是只炒青菜, 別說是肉片了，連點油星子都難見，這半邊放著的是一個女人巴掌大的菜饃，菜饃上還扣著五個手指印呢！

做菜饃的時候，宋世英先是把玉米面兒少加上點白面或者是二和面，攪和攪和, 再把剁碎的青菜葉子放進去, 這一通攪和, 攪和勻了之後, 再揉，揉得青菜葉子都是很平均地分布在面團上了，這才好了。

鍋底燒熱了，燉上一鍋青菜什麽的，眼見著鍋邊也熱起來，宋世英抓了一把和好的菜面，然後團成一個橢圓的球，她手持著這個球，啪一聲就拍在了鍋邊上，熱乎乎的鍋邊瞬時就把菜面給貼住了，宋世英這會兒才將身子直起來，手也離開了那菜面團子，菜面團子上清晰的五個手指印。

“老張，你老婆這手可是不小呢！”

看著張文昌飯盒裏菜饃上的手指印，有人笑嘻嘻地打趣他。“嗯，是不小，幹什麽活兒那都是麻溜的又快又好，就這手勁兒別說是女人了，就是你們這些個看起來五大三粗的老爺們，未必是我家那婆娘的對手！我啊，可就指著她這雙大手了，平日裏我去城裏，公社上開會，家裏的活計多虧她了，沒長一雙大手，成嗎？”

旁人話裏那意思，是嘲諷，說張文昌的老婆手大，醜。

那知道張文昌這雲淡風輕的一番話，說的竟瞬間把醜變成了美！

說的那些想要取笑他的人，忽然就沒了繼續調侃他的興趣，轉而跟其他人說些別個事兒去了。

張文昌看著這些人冷笑，心說，想看老子的笑話，老子偏偏不讓你們得逞！

後來，有一次，縣上領導過來視察工作，領導是突然晌午來的，那天正好他們公社組織了各個村的村長們開會，張文昌自然也來了，而且還是帶飯，這會兒帶的也是菜饃，不過，連燒青菜都沒帶，只帶著一塊腌制的蘿蔔，吃一口菜饃，咬一口蘿蔔，他正吃得哢嚓哢嚓很得勁兒的時候，有人就站在了他面前，張文昌被嚇了一跳，擡頭一看，竟是公社書記姜文起，他馬上站起來，想要說話，但滿嘴裏塞滿了菜饃跟鹹蘿蔔，一時竟吱吱嗚嗚的說不出話來。

“哎呀，張文昌同志，你可真是咱們公社各個村村長們的楷模啊！”那知道，姜文起忽然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使勁搖晃著，說了這話。

張文昌一頭霧水，心道，我怎麽就楷模了，是吃菜饃的楷模，還是吃鹹蘿蔔的楷模？這兩種楷模哪一種是可以上得了臺面的？

他正想著，同時也拼命地往下咽菜饃跟鹹蘿蔔。

他吃的是玉米面做的菜饃，這種菜饃算是粗糧的一種，若是不急不慢地吃呢，那吞咽正常都能順當，偏生這會兒張文昌焦急，想要趕緊把這口菜饃給吞了，那樣也才好跟姜書記說話啊，他可是看見了，就姜書記的身後還跟著幾個人呢，這幾個人都是中山服，穿著皮鞋，那樣子可不是一般人，更不是公社裏的幹部，因為公社上的人，他都認識。

“王書記，您看看吧，這就是我們公社的基層幹部，他們在村裏忙著抓生產，跟村民們共同勞動，到了公社上開會，吃的也是這粗茶淡飯，從來幹活往前沖，吃飯享受往後退，這可是我們公社最好的好幹部啊！”

他那口倒黴的菜饃還沒咽下去，就聽了姜書記是這樣把自己介紹給身後那幾個中山裝了，其中最前面的那個姓王，被姜文起稱呼為王書記！

這個王書記是誰？

張文昌腦子裏急速地旋轉，想了一會兒，忽然無比震驚地想到一個人，縣委書記！他們縣上的縣委書記就姓王，有一次，張文昌去城裏開會，就這位王書記還給他們講過話呢，王書記是不認識他啊，但他卻是認識王書記的。

“王書記，您好，您好！”終於，他把那口菜饃給咽下去了，近前去握住了王書記的手就可勁兒地搖。

王書記滿臉的笑容，“嗯，不錯，張文昌是吧？我可是知道你，你們書記可在我面前提過你幾次呢，說你安心工作，凡事負責，是基層幹部中的佼佼者呢！今日一見，果然品行好，這作風也正，是個不錯的好同志！”

“多謝領導誇獎，以後我一定在領導的帶領下，把我們村的畝產產量搞上去，讓全村村民們都能在年底分到更多的錢，過個好肥年！”

張文昌在公社姜書記的眼神示意下，當著王書記的面兒，好一頓表決心，表意志，把個王書記聽得直點頭，連連說，果然這基層出精兵啊！

這事兒之後不久，在秋季的全縣大豐收總結大會上，王書記就親自點了張文昌的名兒，說他是基層幹部的帶頭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幹部，還讓全縣的幹部們都跟張文昌學習！

這次會議張文昌跟公社姜書記也去了，這兩人一聽，頓時鬥志昂揚，恨不能這會兒就站起身來，告訴與會者，我就是張文昌，姜書記也想說一句，張文昌就是我培養出來的……

當然，豐收表彰大會可不是個人英雄主義表揚大會，但就這次大會後，張文昌獲得一個勞動模範的稱號，他們公社也因此得了一個進步獎，說了，再接再厲，在張文昌同志精神的指引下，要扯開步子小跑著進入小康生活。

年底，張文昌拿到了縣裏給他個人的獎勵，一百塊錢，這可不是個小數，把張文昌給激動得就差弄個相框把這一百塊錢都一張一張地裱起來了。

公社姜書記很不好意思地說，咱們公社不富裕，所以給不了你太多的獎勵，這二十塊錢，你拿著，別嫌少！

怎麽會嫌少呢？

張文昌千恩萬謝地接過了這二十塊錢，連連說，都是領導教導有方！

然後出了公社大門，他就飛速騎車去了供銷社，在供銷社買了一條大前門煙，還有兩瓶北京二鍋頭，這兩樣兒都是姜書記的最愛。他想過了，不是姜書記那回當著王書記的面兒把他好一頓誇，他哪兒會得這獎勵啊，所以，他不能吃獨食。

姜書記是住在公社後頭的家屬院的，一個諾大的家屬院裏住著四五家人家，都是在公社上工作的。

正中間的門就是姜書記家。

張文昌進了院子左瞧瞧，右看看，似乎院子裏沒人，他快步到了姜書記門口，敲了敲門，門吱呀一聲開了，是姜書記，正光著膀子在家裏給兒子刷鞋呢，白色的鞋子被孩子穿得很臟，這會兒一盆水都被刷成了黑色的。

“老張啊，啥事兒？”

其實，張文昌一進門，姜書記就看見他手裏拎著的東西了。

那兩樣兒東西是他的喜好，公社上的人都知道。

他也隱約猜著張文昌是來感謝自己的，但他不能馬上說，你這是弄啥，來就來唄，還帶什麽東西啊？

他得等張文昌自己提這茬兒，不然，他一說，你來就來唄，帶啥東西啊？萬一人家張文昌來了一句，姜書記，這是我買回家自己抽自己喝的……

額？

那豈不是就尷尬了。

所以，他猜出了八九不離十，但忍住了沒問。

“姜書記，這是給您的，不知道您喜歡喝什麽酒，這個北京二鍋頭，可是國粹，酒烈，但喝了不上頭，是純正的糧食酒！”

“喲呵，老張，你對酒還挺有研究啊！”

“呵呵，一般，我就是喜歡看新聞，有篇報道上是這樣說的……”

“好啊，老張，寶刀不老，活到老學到老，你這種精神，下一步就要在全公社開戰學習，我也會向上級反映你的學習情況，王書記可是對你寄予厚望呢！”姜文起說著，站起身來，兩只手在衣裳上擦了幾把，眼神有意無意地就落在了那酒上。

“姜書記，給您，您可別嫌棄！”張文昌說著，就把煙跟酒都塞給了姜文起。

“你看這話說的，我向上級引薦你，那可不是圖一能喝你一瓶酒，抽你個煙，是你做的太好了，不得不報上去，老張，怎麽說呢，再接再厲吧，是金子在哪裏都發光……”姜文起拍了拍張文昌的肩膀，順勢就把煙酒都放在了炕前的桌子上。

“書記，您忙吧，我得回去了！”張文昌轉身要走。

“等下，老張，你把東西帶走吧，我不需要……”

姜文起說著就伸手去拿煙酒。

張文昌急急地就奔出了門，門外沒人，他轉身沖著姜文起揮揮手，走了。

姜文起自然沒有拿著煙酒追出來，理由是這一個院子裏住著，隔墻有耳，隔窗就說不定有眼線，拎出禮品來，甭管接沒接受，那傳揚出去，可都是接受了。

所以，春來飯館的老板老吳見著他，就笑，笑他走哪兒都帶著鋁飯盒，飯盒了沒有別的樣兒，都是菜饃跟腌蘿蔔，哦，這腌蘿蔔形狀倒是會變一變，有時候是方塊兒，有時候是長條，還有時候是蘿蔔丁，總之是萬變不離其中，一水兒的腌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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