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天，成碧得以睡了個安穩覺，昏睡的好處就是不管外面天翻地覆，你照樣可以美夢連連。

她夢到很久以前和風季一起找赤彥玩，他們兩個那時候其實就是倆人形巨嬰，生來就是成人的模樣，可是心智還是需要時間成熟。 赤彥大多數時候不想理他們，剛開始他還讓著他們倆，後來煩了偶爾動手教訓教訓他們，好讓他們長長記性，後來發現不見效，就只好能躲就躲了。

這次他倆照例將躲起來的赤彥找到，整個京師就那麽點兒大，他們的活動範圍其實也有限，只要有心又有時間還有不懈努力的決心，沒有什麽是找不到的。 所以，他們找到了！

赤彥看著他倆的表情是很讓人心情愉悅的，那種覆雜的交織著生氣、鄙視、無聊、郁悶、愁怨、沮喪、懊惱卻又無可奈何的情緒，如果出現在別人身上，是很讓他倆愉悅的。 高興過了頭，沒個收斂的結果就是雙雙被倒吊起來掛在樹上。

彼時風季的法術還遠不能應用自如，更打不過赤彥，所以當他雙手雙腳被縛捆成個粽子模樣倒掛在樹枝上時，其實真是無計可施的，整個人就像個作繭的蟲子，被自己的絲線牽住，扭動著全身不斷掙紮著。

成碧好點兒，她其實是眨個眼就可以跑掉的，雖然不一定能跳躍到自己想到的地方，也不一定能找到路回來，但是她禁不住赤彥的“跑掉就將風季狠狠地抽一頓”的殘忍的威脅，再配合上風季惡狠狠看著她的眼神，她斟酌再三，如果因為此時的逃跑而以後只能獨自玩耍的話，她還是先忍一忍好了，等到赤彥真要抽她她再跑好了。

結果赤彥只是在樹下喝了一下午的酒，吹了一下午的風，酒香順著風盤旋而上，鉆入倒吊著的二人的鼻子裏，便像兩條蟲子一般鉆了進去，直癢到腦仁兒裏，二人不覺也在這酒香裏醉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赤彥已經不在，成碧凝聚心神完成了此生第一個完美無缺的瞬移，端起了地上殘餘的小半壺酒，直直灌了下去，然後，然後她便真的醉倒了，將樹上吊著的風季忘得一幹二凈，就在樹下睡到了天黑，直到清池找來。

風季為此記恨了她整整一百年，成碧每每想到就要笑，就像此時一樣，她在睡夢中露出了個大大的笑臉。

於是，魔神進來的時候就被這個大大的笑臉震住了，在他的理解裏，要有多沒心沒肺才能在這種狀況下做夢都能笑出來？

夢中的成碧沒有機會理會這種誤會，她只是被粗魯地叫醒了。 睡眼迷蒙間，笑容還來不及收回，看見的就是那張跟赤彥混淆不清的臉。 她楞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人又變回了原本的模樣。

許是夢中的場景讓她有一瞬間的情緒錯亂，她竟帶著些微感懷的語氣問道：“萬年前，我見你不是這個模樣。”

魔神沒料到她會有這樣談話的心情，又是楞了一楞，才笑道：“這張臉是上回把你抓來時候胡亂變化的，沒想我倒是蠻喜歡，就暫且用著吧！”

成碧實在無法用常人的思維來理解此神的行為，或許他的存在就是一種行為藝術也不一定，她想。 她只能撇了撇嘴，將不屑的心態表現得個十分。 魔神倒不在意，還很好心情地在床邊坐下，一副要長談的架勢。 成碧不動聲色地往裏挪了挪，果然，這位大神開講了。

“你這種表情就不要對著我使了，有機會回去的話，你可以對你們主神試一試。 我和你們那位主神鬥了無數輩子，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他就那一張老臉永遠用不夠，無趣到了極致，看得我都不敢再看了，也就你們這些小輩，還將他當個神一樣的供著，不知他骨子裏的刻板、呆滯、無聊、冷血、無情！”

成碧被最後一串形容詞說得目瞪口呆，她疑惑道：“你確定最後兩個不是形容你自己的？”

魔神摸了摸自己的臉，頗有些高深地說道：“你這年紀小，不懂！ 當一個神，活了無數輩子，總也死不掉，每次以為自己掛掉了，再睜眼看見的卻還是同一片天空的時候，還是蠻絕望的。” 他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我相信你們那位主神也是一樣的，就這樣子活了無數年，什麽事沒見過，什麽事沒經歷過？前世今生、前因後果都看得通透了，就不會再心存善念，沒有那些普通人所擁有的好東西，比如希望、憐憫、珍惜等等。 所有的事情都有它該去到的終點，根本就不要操心，這就是神的心態。”

“胡說！”成碧反駁：“要是沒有憐憫，主神怎會要重振中陸？”

“你還是不懂啊！”魔神一臉鄙視：“我們總需要些事情來消磨時間，重振中陸就是他現今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這跟憐憫這種感情沒有一點點關系，即便整個中陸人都死光了，他大不了再造就行了，就跟我造魔人一樣！”

“你不要以你自己狹隘的心態來衡量主神，他跟你是不一樣的！”成碧恨恨地說。

魔神不以為然：“那我們就來看看好了，這次除非他親自出馬，不然你不可能再回去，我們拭目以待吧！”

“拭目以待！”成碧直視著魔神的暗紅色眼眸，心中卻並未如嘴裏一樣底氣十足。 清池肯定要來救她，可是主神會不會親自來，就真不一定了，說到底，她現在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侍女罷了。

魔神被成碧的鬥志昂揚激起了興致，看向她的眼神卻滿是憐憫：“可惜，要是我取走了靈魄之血，你沒辦法活下來的話，你估計連驗證的機會都沒有了！”

“沒了靈魄之血，我會死掉嗎？”成碧駭然。

“這個還真不好說，畢竟造你們的是他，又不是我。 而且我也從來不會用自己的血造魔人。”魔神攤了攤手，狀似無奈。

“可是你現在壓根兒就沒辦法取我的靈魄之血，不是嗎？”成碧說出這個事實。

魔神坦然地承認：“現在是，不代表明天還是！ 我總會想出辦法來的，反正我煉劍還需要些時間，我們不妨都等等看。” 他的語氣充滿期待：“看這一輪較量，到底誰會先得一籌。”

接下來的時間漫長難熬，成碧倒是可以自由在魔神殿內走動，但是卻不會有機會逃走，她不禁想到上一次逃走的經過，想來還得謝謝那個魔女，於是她刻意四處尋找她的蹤跡，如果可以，是否這一次她還能同樣逃出生天？

魔神殿較之上次來熱鬧了些許，往來的魔人多了很多，成碧尋思著上次大概是故意要隱藏身份，才弄出一副冷清清的情狀來。

成碧在殿中穿梭，不斷有魔人、更或者是類似魔族大將之類的高階魔人經過，大多數只看她一眼便走過，即便有些雙眼冒光，也不肯多停留一步。 成碧好奇那魔神究竟是自信到何種程度才敢這樣放任她的自由行動的。

那魔女並不難找，成碧截住她，她顯得頗有點不耐煩，但是仍是停了下來。

“上次的事歸根究底還是要多謝你，即便我也差點死掉。”成碧忽略魔女的臉色，厚著臉皮開口。

“不必！”魔女答得淺淡。

成碧再接再厲：“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燕姬！”

“上次幫我逃走，你們主上沒有為難你吧？”成碧貌似關切地問。

燕姬似是已很不耐煩，卻終於肯轉過臉來正視成碧，出口之詞滿是譏誚：“你還沒想明白嗎？那是我們故意放你走的！”

成碧一臉茫然。

“蠢到你這種程度，難怪還要被抓回來！”燕姬滿臉鄙夷：“我們故意放你走，我們還特意將成將軍和另外兩個祭師引去南疆，成將軍的行動算是私活兒，尤其沒辦法當著公主的面調動大軍，時間上也來不及，他趕著來救你，就必定要死在你們祭師手上。 這樣，你聽明白了嗎？”

燕姬一口氣說完，幾乎是得意地看著成碧霎時間蒼白如紙的臉。

成碧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反駁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可是她仍然近乎絕望地相信這是真的，如果不是自己一味地挑起話頭，燕姬根本不願跟她說任何話。 原來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原來他冒著生命的危險只為來救自己，可是自己都做了什麽？

她在燕姬滿足的目光中無力地退後幾步，一直被埋藏在心底的痛意被燕姬幾句話徹底掀出來，暴露在日光之下無處隱藏，她幾乎無法自持。 燕姬卻得寸進尺，她步步緊逼：“說來，那些殺死他的人都是我們魔人裝扮的，你沒看出來吧？你這麽笨，怎麽可能看得出來！”

“是你們殺死了他！”成碧幾乎尖利地怒吼。

“不，當然不是！ 你沒看見嗎？是你們那兩位祭師殺了他！”燕姬故作無辜，眼角眉梢卻是透骨的狠毒淩厲。

“如果不是你們傷了他，我怎麽可能去找清池援救，清池他們又怎麽可能殺了他？”成碧強忍下急欲奪眶而出的淚水，不願在這個魔女面前軟弱。

魔女笑得歡暢：“你這是在撇清自己的關系麽？要不是你自己蠢到找來那兩個祭師，說不定成將軍就不會死了嘛！”

成碧再無法反駁。

成鉞踏著血色而來，成鉞滿身是血地倒在自己懷裏，成鉞笑著問她是否不忍心，成鉞死前的一幕幕在眼前劃過，強烈地厭棄感瞬時淹沒了她。 如果不是自己，成鉞定還好好地活著，她想。 那現在自己如此這般活著，究竟還有什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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