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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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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皇帝吃飯,於一般人來說大概是件極為榮幸的事,當然,也是一件必須陪著小心,以謹慎自己隨時人頭會落地的差事。

郭嘉入宮兩年,算是最受寵的臣子,頂多也就有幸在太極殿的回廊上得皇帝賜膳,吃他的剩飯而已。

而夏晚是真打實兒的,叫皇帝伺候著用了一頓飯。

吃罷了飯,皇帝依舊沒有要放夏晚走的意思,他今日穿的是件雪青色的常服,還戴著平日裏甚少戴的金絲網兜,完美遮住了花白的頭發,一雙白底黑面的絨面皂靴,行步如風,帶著夏晚樓上樓下,將百福殿轉了個遍,而後才道:“這便是姐兒往後的住處,瞧瞧,朕為你安排的可合你的心意?”

夏晚忍不住提醒道:“皇上,孫女的家在晉王府,冒然住於宮中,是真的於禮不合。”

皇帝收了笑,忽而折身:“文貞和文安亦是住在宮中,因為她們皆是朕的孫女。難道你不是?”

夏晚牽唇笑了笑,道:“因為孫女早已出嫁,也已有了孩子,您的重外孫,他還在宮外了。”

“那好辦,朕即刻就命人把他帶進來。”皇帝隨即道。

夏晚道:“還是算了,孩子住在宮外更合適。”

她在這兒已經夠著急的了,畢竟宮裏除了皇帝,還有皇後,還有六宮嬪妃。皇帝如此肆無忌憚的給她自以為是的寵愛,她是個大人,倒也無妨。夏晚怕要真把甜瓜帶進來,有些人主意打不到她身上,要在孩子身上打主意。

皇帝親自進了為夏晚準備的寢室,上下巡了一番,極為滿意的回頭,道:“這是文貞今兒一早起來,親自請纓為你準備的,瞧著如何,可心否?”

原本,夏晚並沒有關註過這間臥室,看它也不過普普通通的臥室而已,聽說是文貞郡主準備的,特地打量了一眼。

紫檀基座海棠刺繡的屏風,煙粉色的綿帳,月藍面的錦被,檀木香案上整整齊齊疊著一沓專數簪花小楷的澄心堂紙,筆架上只有幾只細狼毫,她人雖軟,但字書的剛利,所以喜用硬度適中的狼豪,而不喜用羊豪。

昨夜不過一面之謀,文貞就能敏銳的發現她的所喜所好,果真叫夏晚刮目相看。

她由心道:“可心,可心之極。”

頭上的釵鈿太重,壓了一頓飯的時間,壓到夏晚喘不過氣來,趁著皇帝不註意,微微側眸,扭了扭脖子。不過一個隨便的姿勢而已,當然,平常婦人這樣大約無甚美態,但美人頸直如鶴,雙眸顧盼含情,如此一揚頭,也是別人的風味。

“她當年也總喜歡這樣。”皇帝在夏晚身後,冷不丁說道。

其實他還默了半句。當年明月公主總抱怨說,恰是因為他喜歡摟著她睡,不肯叫她睡枕頭,所以生生睡壞了她的脖子。

李極強勢,霸道,喜歡什麽,就勢必要得到,不死不休。當然,也正是因為他這種性子,才能最終坐到如今的位置上。

就在這時,大太監馬平硬著頭皮闖了進來,笑道:“皇上,該到您午歇的時刻了,下午起來咱定好了要往禦苑騎射,冬天正是兔子肥的時候,您不得獵兩只回來,晚上給公主用?”

夏晚大松一口氣,心說這爺爺可算是要走了。

豈料皇帝出了百福殿,卻遲遲不下臺階,停在大殿的回廊上,目光巡過廊下侍立的臣工們,最終將目光停在郭嘉身上。

郭嘉亦是神識全開的,盯著皇帝。

“朕還差點忘了,文貞郡主年已二八,性情柔順,聰慧,端嘉,一雙慧眼無人能極,朕幾番猶豫,雖不舍,但念在郭六畜助晉王平定關西,近兩年伴駕有功的份兒上,特予你二人……”

呱……呱……

恰就在這時,不知那裏來的一串烏鴉,成群結隊從天上飛過,有一只飛到半途,還遺落鳥糞下來,也不知落在誰的頭上。皇帝就在回廊上,也無人敢躲,但烏鴉當頭叫是件是兇兆。

這時候如何宣布喜事,又如何賜婚?

皇帝的賜婚於是戛然而止,甩著袖子,大步離去。

這天夜裏,皇帝雖說獵到了兔子,但並沒有來陪伴夏晚用晚飯,因為據說他他在打獵時因為眼睛不清,居然把金吾衛大將,他的大外孫梁清當成了只兔子,給腿上射了一箭,若非梁清躲得急,險些就得死在哪兒。

皇帝到底年事已高,回來之後又著了點風寒,便病了。這樣也好,皇帝著了風寒之後,倒是再未踏足過百福殿。

小寒,向來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日子。

在夏晚記憶中,小寒這日也必定要下雪,果然,打早晨一掀開簾子,窗外就是一層白蒙蒙的雪。

皇帝不至百福殿,夏晚就得每天去一趟太極殿給他請安,順帶再叫他拉著手噓寒問暖一番。

夏晚始終忘不掉自己要回長安時,跟在車後面不停追著跑的李燕貞,雖才四十勝年,兩鬢花白,雖說沒有像皇帝一樣給她滿屋子都塞不下的寶貝,可是聽說她七年來只吃白水煮飯,自那一日起便決然茹素,至夏晚走的時候,都沒見他食過葷腥。

父女相見也不過半月餘,可一想起如此寒冬臘月的,李燕貞還在鶻州那等苦寒的地方,夏晚心裏便極不是滋味兒,想哄高興了皇帝,讓皇帝出聖旨,把李燕貞給詔回來。

但皇帝每日聽著她說的軟話,喝著她餵的參湯,眼看半個月了,卻遲遲不肯發話。分明好幾回,她進殿的時候看他都好好兒的,只要她一進去,立馬一歪,就等著她噓寒問暖。

偏偏這陣子郭嘉也不知去了何處,夏晚只得拿出當年哄甜瓜吃藥的心來,哄皇帝那個老小孩兒。

如今陪伴她的除了春屏和玉秀兩個外,還多了一個叫王應的小內侍。那小內侍是郭嘉臨走時托馬平特地找的,說是和晉王府的侍衛長李越關系極好,所以整日在宮門上替夏晚遞話兒。

春屏和玉秀兩個伴著,夏晚自己打著把油紙傘,冒著風雪走著,便見王應一溜煙兒跑了來。這孩子是窮家孩子,小時候家裏沒吃的餓過勁兒了,所以腦袋特別大,身子卻瘦的像根竹竿一樣,他懷裏還揣著封信,一溜煙兒跑到夏晚面前,笑道:“公主,咱們甜瓜給您寫信來了,小主子的字兒寫的真是好,奴才看了半天,楞是一個都不認識。”

夏晚接了過來,展開一看,果真是甜瓜送來的信。

甜瓜在信中說道:自己每日換藥,頭腦清明了許多,至夏晚走後,也從不曾犯過腹痛或者頭暈。

眼看到了太極殿外,夏晚將信紙疊好,揭開袖囊揣好,才提步上了臺階。

已是傍晚,殿內暖融融的,皇帝正在跟幾個大太監玩推牌九,而文貞郡主就乖乖巧巧的坐在一旁,替老皇帝摸牌九。

見夏晚進來,她立刻站了起來,遠遠迎了過來,先拜公主,再叫姐姐。

夏晚於這個據說兩眼慧極,能看穿人心的妹妹頗為好奇,但在大殿那夜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當夜燈火昏黯,她又是站在殿中,並未仔細打量,此時留心細看,文貞公主是張小巧的瓜子臉兒,兩只眼睛並不格外的大,而且瞳仁並不格外有神,反而瞧著有些散,雖說盯著人看,可似乎目光總投不到人身上似的。

她穿件月白撒花面的家常襖兒,暗花紋的提香緞裙,笑道:“姐姐可也會推牌九,我叫皇爺爺拉著推了半天,他非得說我一走他就輸,拽著我不肯走呢。”

皇帝若偶然有暇,好推一把牌九,還專愛贏這些大太監們的銀子,其實他們也是投皇帝所好,文貞郡主在旁時好遞話兒,叫皇帝該出那張不該出那張,但在皇帝看來,就是文貞在的時候,自己贏面更多了。

這也是大太監們的生存之道,是這宮裏種種不可說中的一項罷了。

文貞全然的自來熟,拉著夏晚就坐到了皇帝所居那暖炕側的錦杌上。

皇帝一把掀了所有的牌,側首過來,將自己懷中一只銅鎏金鏨花海獸嬰戲圖的手爐送了過來,看夏晚捂到了懷中,懷裏抓著張牌九,卻是在問文貞:“此番跟著郭六畜出去,可開心?”

所以,這半個月,郭嘉是奉皇命,和文貞郡主一起出差去了?

文貞紅著臉,抿著唇,卻不答話。

天色陰沈,大殿中也是黯沈沈的。皇帝背對著窗子,臉色亦極為陰沈:“是郭六畜千求萬請,朕才肯把朕的心頭肉賜給他,只是今日本該賜婚,他為何不至?”

文貞實言道:“侍郎大人說,他出差半月,回來須得先回趟晉王府,看兒子。”說著,她暗中捏了捏夏晚的手,顯然有很多話想跟夏晚說。

皇帝隨即一聲冷哼:“年姐兒與他早在七年前便斷了夫妻情份,所以你不必為此而愧。朕會窮極天下,那怕費去十年二十年,終究要為年姐兒找個配得上她的丈夫。”

言下之意,是郭嘉還不夠好,所以只能配得上文貞郡主,配不上夏晚?

夏晚剛要說話,外面馬平忽而疾步走了進來,喜滋滋叫道:“大喜啊皇上,玉華長公主給您獻了個大寶貝,正在前殿等著您呢,奴才伴駕二十年了,也未曾見過的寶貝。”

老太監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才好,但他一番言辭,足以激起皇帝的興趣。他側首道:“年姐兒陪朕去看看?”

夏晚不像文貞是真心實意喜歡和皇帝相處,立刻道:“來時受了些寒涼,皇爺爺容孫女告退了,讓文貞陪您去,如何?”

皇帝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寶貝,能把伴駕二十年的老太監給驚成這樣,帶著文貞就走了。

夏晚自後殿出了太極殿,沿著游廊一直走到末尾,望著雕龍繪鳳,五顏六色的琉璃瓦上往下飄飛的雪沫子,伸手剛掬了一縷,便見遠極處,青松下站著個穿青袍的男子,遙遙向她招了招手。

雪濾去他的眉眼,獨剩一襲青袍的清雅,立在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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