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庭熙在雨裏坐了不知多久。

雨水順著屋檐連成線, 墜落在他睫毛上，縱橫過玉面，倒像是痛快哭過一場。

春日夜時, 寒風仍在, 大雨傾盆下, 謝庭熙卻像感知不到一般，他就那樣坐在院門外的石階上。

伶仃孤苦，一個人不知道在遲疑些什麽。

崔清若推開門, 就看見他的背影, 在雨夜裏愈發顯得落寞。

她提著燈籠, 狂風大作，吹得光搖晃不定, 就如她此刻心緒般不寧。

她站到謝庭熙身前，雨傘傾斜向他，擋住風雨。

崔清若語氣不重, 更多的是擔憂，“你這是做什麽？”

謝庭熙仰頭看她，說的話卻與問題毫無幹系：“外面雨大, 你快回去，會得風寒的。”

崔清若看他固執的樣子, 語氣裏夾雜著幾分薄怒道：“如果我今天不來, 你打算就這樣坐一夜嗎？”

“可你來了。”

謝庭熙笑開, 與往日不同, 他笑得明媚陽光無半分憂愁。

是久旱逢甘霖, 似異鄉遇故知, 更像千回百轉夢中逢, 終得見心上人。

崔清若蹲下, 任雨水與泥濘弄臟她的裙擺，她伸手輕撫謝庭熙的眉邊。

她問：“你去做什麽？”

謝庭熙像是在邀功請賞，歡喜道：“我讓那個人再也不能欺負你。”

崔清若的眼淚也忽地掉了下來，“你不怕嗎？”

“不會有事，你放心。”謝庭熙搖頭，“你別不要我。”

他不會惹麻煩，他會解決一切。

所以，這個人能不能不要他。

崔清若道：“雨這麽大，你怎麽不進去？”

謝庭熙像做錯事的孩子般手足無措，道：“我怕擾著你睡覺。”

“只是淋雨而已。”

哪裏比得上讓這人安眠。

不論謝庭熙是真的默默無聞，還是深藏不露，這樣靜謐的深情，崔清若頭一次知曉。

從前，她只以為謝庭熙是白紙，純潔不染塵，他的喜歡亦是。

今時方知，他的真心，是他就算淌過泥漿，滿身汙濁，也仍捧出全心全意給她。

崔清若松開手裏的傘，抱住他，眼淚溢出打濕謝庭熙的肩膀。

淋了不知多久的雨，這時謝庭熙才感受到溫熱，才像是真的活了過來。

不對，是灼熱，是滾燙，烙印在他肩上。

“你不準這樣，”崔清若哽咽道，“從今往後，你要是還不會照顧自己，我就不那麽喜歡你了。”

謝庭熙眼裏亮晶晶，像是只聽得見他想聽的，反問：“你喜歡我？”

崔清若斥了一句，“傻子。”

崔清若抹了把淚水和雨水，道：“我要不喜歡你，那些點心怎麽可能送你吃。”

她可是商人！

商人的點心，除了自家人，怎麽可能不要錢送人吃。

“我不管，”崔清若望著他，“謝庭熙，你記好了。你吃了我的點心，除非你原封不動還給我，不然，你就必須喜歡我。”

“喜歡你。”

謝庭熙沒有一絲猶豫。

“謝庭熙永遠喜歡崔清若，上輩子下輩子我喜歡的，都只會是你。”

謝庭熙打了一個噴嚏，崔清若道：“咱們快進去，小心得風寒……阿嚏。”

兩人相視一笑，明明都是大人了，卻又像小孩一樣簡單。

只要對方一個眼神，一句情話，就能暗自歡喜許久。

遲明時分，天光破曉，崔清若道：“子言，你看，天亮了。”

天亮了，他們的日子定然也會亮堂起來。

“夫人，你當真要陪著公子，去江南？”

崔清若收拾著東西，道：“自然。”

“文書都下來了，正七品的南洲府學教授，南洲素來占天下糧倉的美譽，去了那裏咱們也不吃虧。”

崔清若想，南洲可是個好地方，既靠著大運河，還不及京城世家紮堆。

繁華綺麗，綾羅滿戶，那處經商的女子可比京城多得多。

冬青問：“那你可得帶著我去！”

崔清若望了冬青一眼，道：“你便不去了。”

冬青正想辯解，就聽見崔清若道：“京城的生意，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你就留在這裏。為我好好看著底下人，可好？”

“可是旁人哪裏照顧得好你，”冬青抱怨，“我從小就和你一同長大，我實在放心不下你。”

崔清若當然知道冬青的真心，她也正是為了這個，才把冬青留在京城的。

別的人她總歸是不放心。

冬青道：“那忍冬陪著你？”

崔清若點頭，“還要帶一人。”

她的目光落在庭院裏，正拿著掃帚掃地的崔清荷，她罵罵咧咧掃地。

“都春天了，怎麽還會有落葉，煩死了。”崔清荷聲音不小，屋子裏都能聽見。

她指著樹罵到：“遲早把你砍了。”

崔清若搖頭，沒辦法，收了別人好處，就得幫別人做事。

冬青卻眼裏閃過不解，打量門外的崔清荷。

這人真的不會給夫人惹事嗎？

崔清若一點都不擔心崔清荷，她這個小妹，八百個心眼子全寫在臉上。

崔清荷能做成壞事，都怕是夢裏的事了。

不過，想帶著崔清荷去江南，她怕就得再去一趟崔府。

她垂眸，道：“冬青，備馬車去崔府。”

總得有那一天的，她總得回去要一個說法。

不論究竟是什麽原因，總得問清楚的，她不會讓自己受的苦不明不白。

“二姑娘，回來了呀，”翠喜難得對她如此熱絡，“奴婢這就去通知夫人。”

崔清若道：“不必了，我有事找父親。”

“翠喜，帶路。”

翠喜瞧崔清若如今這氣派的樣子。

嘖，想不到曾經大家還覺得，這二姑娘是跳進了火坑。這不足一年時間，她居然就成了狀元夫人。

還真是出人意料。

她走到書房前，卻被侍衛攔住。

崔七道：“老爺與謝家公子在裏面有事相商，二小姐還是莫要進去。”

“煩請你去通傳。”

崔七承令而去，俯身崔涓耳邊說了這事，崔涓眼裏閃過一絲算計。

他道：“好。”

他望著謝庭熙道：“謝庭熙，你當真不打算為你阿娘報仇嗎？”

這人近日來，是拿著劍指著他的，崔涓比許子義還了解謝庭熙。

倘若不是因為他是崔清若的父親，這人怕是早讓他與大皇子一個下場了。

或者更可怕才是。

謝庭熙道：“報與不報，想必與崔大人都是無關的。”

他近日來是為了警告崔涓的，他知道這人瘋狗一條。

妻子女兒，家族權勢都威脅不到他，但他想姜燁死，想姜家的江山亂。

崔涓笑，“你真的不想嗎？”

“我大女兒的死，你也是不無辜的，至於我二女兒嫁給你……你敢說你就不存半分利用之心嗎？”

利用？

他從不屑於玩弄感情，以做利器，會這樣的人本就是徹徹底底的渣子。

謝庭熙正想回這話，就聽見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

崔清若行禮道：“父親大人安。”

謝庭熙意識到崔涓的算盤，道：“崔大人這些年，陰詭算計是越發好了。”

崔涓對女兒道：“清若此來，不知是為何事？”

崔清若看了眼謝庭熙，道：“我與夫君要一同去江南。小妹自長姐去世後，一直心緒不寧。我想帶她一同前去。”

崔涓看著她，道：“這你要與你阿娘說。”

崔清若道：“母親素來愛重父親，您的話母親自然會聽。”

崔涓沒想到崔清若在上次事後，居然能這般若無其事與他說這話。

他道：“你是來求我的……借著上次那事。”

崔清若道：“不，我是來威脅您的。您也不想崔家沒了漕運罷。”

崔涓難得慌了心神，謝庭熙也疑惑地瞧著她。

她道：“父親，您私自挪用官府來往船隊，運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您應當是不想被人知道的。”

“呵，你不過一閨房女子……”

崔清若打斷他的話，道：“為您在漕運做事的人，是沈司吏與許提綱，對嗎？”

謝庭熙神色微變，她提到的這兩人都是他的人。

本就是他故意安插在崔涓這裏的，那兩人做事小心，也不知她是怎麽查到的。

不過如此他便更清楚，同時對崔清若佩服，這人果真是聰慧過人。

崔涓大聲道：“胡言亂語。”

“女兒有沒有胡說，您心裏清楚。”

崔清若鎮定自若，她一直沒有門路，是因為她在碼頭的線人，都是些苦命人。

那些人他們不認識高官，可是多年賣苦力，什麽東西是該有的，什麽東西不該有，他們都是有數的。

只是他們人微言輕不敢多說，林老三忠心於他，冒著沒命，才幫他探得那背後的人。

她再去細查就簡單得多了。

崔涓道：“我知道了，我會與你母親說這事的。”

崔清若笑：“那便好，可我還有一事想要與父親您說。”

“您那日為何要給我下藥？”

崔涓道：“利用，我需要拿你討好大皇子，就是這樣。”

崔清若搖頭：“不對，您若當真是討好大皇子，也不必如此。”

“討好上位者，為的是往上爬。可奪臣妻，如此不光彩的事，大皇子絕不會張揚出來，至少在逼夫君休棄我前不會。”

崔清若不慌不忙道：“二嫁女甚至有可能讓家族蒙羞，既是如此，您更好的選擇應該是三妹、二妹才對。”

她問：“所以，您到底是為了什麽？”

見崔涓不答話，崔清若道：“您的目的不是為了討好人，而是為了傷人。”

“您知道我夫君的身份，且你從來就沒有把前程押在太子身上。”

謝庭熙扯了扯她的袖子，對她笑了笑。

崔清若以為這人，是在為她剛才沒進來時聽見的話道歉，實則謝庭熙是想讓她別猜了。

她若不是不知道那些陳年舊賬，怕是能把前後因果全部捯飭清楚。

崔清若只盯著崔父，直到他嘆了口氣，“你很聰明。”

崔清若道：“父親，不，崔大人，那今日的事就這樣，我與夫君便先行一步。”

作者有話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