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跑馬場回到明方宮的路上，曦華一直沈著臉不說話，進了房間之後，她依舊神情恍惚地立於窗前沈默不語。

秋離彥在惴惴不安地等了又等之後，終於忍不住上前攀住她的手臂，顫著聲開了口：“姐姐，你還在生氣嗎？闌夜大哥那人就這樣，脾氣是沖了些，可他真的沒有惡意的，我代他跟你賠罪，你就別氣了好不好？”

似被秋離彥的話驚回了游離軀體的魂魄，曦華猛地一激靈，沒有焦點的目光驟然清晰。

“彥兒，我沒有生氣……”緩緩回過身來，她擡手撫上了秋離彥因惶恐而略顯蒼白的臉龐，“我只是在想，這麽久以來，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我自以為是在對你好，其實……卻是害了你嗎？”

“姐姐……”秋離彥驚愕地眨了眨眼，隨即心情覆雜地垂下了眼瞼，“姐姐不管怎麽做，都是因為疼我，要說有錯，錯也在我，是我不該不思上進，凡事總想賴著你。不過……”

頓了頓，他喟嘆道：“我覺得……闌夜大哥是對的，我不像姐姐懂得那麽多大道理，但我很清楚，自從認識闌夜大哥以後，我覺得自己比從前開朗了許多，或許，就是他逐漸教會了我自信的緣故吧。”

“他是……對的……”若有所思地重覆著秋離彥的話，曦華微微點頭，眼底漸浮起了有所決斷的神色。

☆ ☆ ☆ ☆ ☆

回到位於禦林苑西側的寓所之時，天色已然入黑，錦燏悶懨懨地跨進房裏，重重關上了房門。屋裏黑骨隆冬的，叫人一瞧就沒精神，可下一瞬，也未見他做什麽動作，滿屋的油燈和蠟燭便同時燃了起來，四下裏瞬間亮如白晝。

這驚人的點燈法對錦燏來說似乎只是和洗臉穿衣一樣尋常的事情。面無表情地走到屋裏唯一的一面鏡子前，他雙眼微瞇地審視起臉上的那條傷痕來，片刻後，弧度優美的鮮紅薄唇輕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

哼，要不是為了不讓她看出自己和常人的不同，以免影響他留在這裏的計劃，區區一條爛鞭子怎麽能傷得了他？要知道，他可是……讓日聖國民頂禮膜拜了近千年的聖山貔奢使者啊！

是的，闌夜錦燏，這個明艷如火、俊美無儔，特立獨行、瀟灑不羈的男子就是被宴日上神派遣到凡間看守護國聖火的聖山火貔奢所化。

一千多年以前，魔獸魑狪作亂，令日聖王國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宴日上神派遣他座下五名弟子，即五聖使——金旄狻、璇瓔鳥、定水虺、火貔奢、穿山獸下凡，合力平滅了魑狪之亂。魑狪其物為累積了數萬年的兇魂惡靈所化，魔性極深，即使肉身已死，留下的元丹一時間卻無法毀滅，如果被心存惡念的妖邪之物得去，獲得蘊藏其中的可怕力量，人間便會再成地獄。於是，宴日上神便取神殿中的玄天聖火將魑狪元丹封印在了焱山之中。

魑狪元丹要被聖火炙烤千年才會徹底灰飛煙滅，為免這個漫長的過程中出現差錯再起災劫，宴日上神又把他座下法力屬火的神獸火貔奢遣到人間守護聖火，焱山貔奢使者便是由此而來。

魔獸元丹尚在人間，這是只有天界神靈知道的秘密，凡界的生靈，無論是人是妖，都以為魑狪早已形神俱滅，不覆存在，貔奢使者的下凡，只是為了護佑國祚，讓日聖國的萬千生靈休養生息，以補償他們曾受過的苦難。

近千年來，日聖王國的確在玄天聖火的護佑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們對這個一直默默守護著他們的貔奢使者是既感激又敬畏，民間流傳關於他的各種傳說，但從沒有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

想起自己焱山度過的那段單調乏味的日子，錦燏不禁百感交集地嘆了口氣。守護使者可不是那麽好當的，整整九百九十九年了，他沒有離開過那地方一步。以前在天界的時候，雖然也不是想去哪就能去哪，但好歹還能到那些交好的神使神獸、仙姬仙童們那裏戲耍，可到了人間這個花花世界以後，卻只能過“足不出戶”的日子——因為他必須守在那裏，保證聖火一刻也不能熄滅，否則被封印的魔靈就可能重新現世，釀成大禍。

若不是因緣巧合遇上了靈濟那成天上躥下跳耍笑逗樂的家夥，這些年裏他恐怕早就無聊得發黴了。靈濟是只在焱山裏修煉成精的小猢猻，跟他結交後，儼然成了他看守聖火的得力助手，此事他已經向宴日上神上奏過，宴日上神也答應，等他完成了守護職責返回天界的時候，可以把靈濟一起帶去，令其成為有神階的天界神獸。

這對靈濟來說可謂是一步登天，自此，這小猴兒更是死心塌地的把他當成了老大。這不，知道他回歸天界的日子已然不遠，靈濟就主動請纓替他承擔守護聖火的任務，讓他抓緊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年時間，去完成一個縈繞心頭千餘年的未了心願。

宴日上神知道徒兒的心思，了解了他在人間的際遇之後，已是默許了讓靈濟代替他值守的做法，只需他無論身在何處，隨時關註聖火洞的情況即可。

“此石靈脈已斷，仙根已毀，怕是……已經無可挽回了！唉，劫數，真是劫數啊！”

“師父，求您再想想辦法吧！一切都是弟子的錯，如果它從此以後當真永遠只能是一塊無知無識的碎石，弟子今後如何還能心安理得地修法進階，安坐神祗之位？無論用什麽辦法，只要還有機會，弟子願意不惜任何代價去嘗試！”

“你這孩子，何以就如此執著？師父早說了，你根本不必自責，此石本是背負重大使命而生，如今發生這等變故，或許是上天註定，世間當歷此劫，我等縱是神族，卻又怎能改寫命數，逆天而行呢？”

“師父，那便當是試著為它，也為世間眾生再挽回一次機會吧，求您了……”

“唉，好了好了，讓為師再好好想想！照現在的情形來看，它要直接在天界修仙是永無可能了，為師只能盡力把它殘留的靈氣聚在一處，凝成三魂七魄送給冥君，這樣，它至少還能入人間道的輪回，至於日後它的靈性能否覺醒，就要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多謝師父！”

回憶中的聲音漸漸遠去，錦燏的目光驟然變得深暗起來。

天界雲崖山巔的那塊被稱為“飛來石”的靈石，幾十萬年來吸收天界靈氣，又受到諸多神族修煉時法力的淫浸，逐漸積累起了自己的靈脈，本來，一千五百年前，它的元丹已然逐漸成形，很快就可以化為人身了，可惜，一場荒謬的打鬥意外將它擊碎，毀了它的靈脈，讓它從此失去了修煉成仙的機會。

原本沒有生命的沙石，要獲得靈氣修成人形，遠比獸族甚至是植物類的生命都要艱難得多，這塊石頭能得到如此機緣著實不易，結果，卻因為他的過失，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毀了。

其實，這一切嚴格說來並不能完全歸罪於他，除非……化形太美艷，太妖孽，太吸引異性，這也能算是個罪過。說穿了，事情的經過就是，他闌夜大神艷冠天界，迷倒一片癡心女子，其中包括他的副使，那位法力職位雖略低於他，但其家族在一眾火系神獸中勢力最大，本人性情之刁蠻潑辣也堪稱天界之最的烈鶴族大小姐——南蒼絳霞。

記得那次，那位性情決絕的大小姐放□段向他求婚卻遭拒絕，一怒之下拔刀殺來，他為了避免傷及附近的仙娥把劈面而來的靈力引向了旁邊的空地，如此做法原本並無不妥，可惜他忘了，他們打鬥的場所正是那靈石所在之地，結果就是，被他引開的那股靈力誤落在靈石之上，那塊無辜的石頭的就這樣遭了池魚之殃，悲慘地粉身碎骨，靈脈不保。

事後，南蒼大小姐良心發現，引咎自罰，將自己禁足於神獸谷中的烈鶴沼，至今未再踏出過那裏一步。其實大家都知道，她之所以再不出來見人，也不只是因為覺得對不起那塊石頭，而是求愛不成反淪為整個天界的笑柄，面子裏子都沒了，著實是心灰意冷，不想再理世事了。

南蒼絳霞那刁蠻小姐完全是咎由自取，錦燏對她並無愧意，但對那塊石頭……他心裏一直過不了那個檻。

這塊飛來石據說有很傳奇的來歷，其中詳情只有最老一輩的神族才知道，宴日上神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像他這一輩的年輕神族就更是不甚了了。其實，他倒並不如何關心那石頭的來歷，對它心懷愧疚，純然是因為那段說來毫無驚天動地的色彩，卻實實在在銘刻在他內心深處的淵源。

從還是一頭剛出生的小獸，尚未學會化為人身的那會兒起，他就喜歡那塊石頭上休息玩耍，化形之後，他更是常去那裏打坐練功，有時挨了師父的罵，被夥伴們欺負了，心裏覺得委屈的時候，也會去對著那塊石頭訴苦。

盡管他外表瀟灑隨性，內心卻也不乏驕傲矜持，並不是什麽心事都願意對別人說的，那塊可以供他傾吐心事又不會嘲笑他的石頭就成了他最好的夥伴，有時他覺得，雖然這塊石頭不會說話也不會動，更不會給他任何回應，但只要看著它，他的心就會格外安穩平靜，似乎找到了避風的港灣。

正因如此，他在得知這塊石頭有望修成人形之後才特別的高興，誰知，這個機緣，最終卻是由於他的疏忽而被毀了，所以，盡管師父再三告訴他，這是天意，是定數，不是他的錯，可他還是一直無法釋然。師父到底是疼愛他的，見他因此郁郁不樂無法安心修煉，最終花費九九八十一天的工夫，把石頭殘餘的靈氣凝成魂魄，送入了人間的輪回道。

做人看來雖不及成仙的好，但如此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若事情順利辦成，倒也可了了錦燏一樁心事。無奈，事有不巧，那奉命護送石靈入冥府的仙童在路過人界時遭遇群妖襲擊，那倒黴的石魂再次不幸被擊碎，雖然事後宴日上神及時趕到，收集起零散的石魂重凝成三魂七魄送到了冥府，但在其中一縷石魂卻在混亂中不幸流失，再也找不到了。

石靈本無三魂七魄，是宴日上神憑一己之力人為分割而成，所以在少了一縷石魂後重新分割，並不會影響它投胎轉世，問題是，重分了魂魄之後的石靈命格改變，雖然每一世都會投生為大有作為的強者，但過於強勢的命格卻會克制與她親近之人的福命，所以註定生生世世過早失去至親至愛之人，孤獨終老。

得知這樣的結果之後，錦燏心中重又不安起來，但他知道，師父為了寬他之心已經盡了全力，他不能再繼續提出非分的要求了。於是，他自己花了很多心思，一邊尋找投生後的靈石的下落，一邊多方查訪改變它命格的方法。

盡管他和冥君的交情尚屬不錯，但冥君是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投生者的下落的，否則會遭到天譴，所以他只能自己設法。投了人胎之後的靈石氣息完全改變了，找起來根本無從下手，他只能用了最笨的法子：將那塊碎裂靈石的殘軀煉成法器貼身攜帶，每次去人間時都試著用它去感應當年曾存在於這個軀殼中的石靈。

如此到處碰運氣的做法無異於大海撈針，之前的那幾世，他還沒來得及找到石靈所在，它所轉世的凡人一生便已結束了。他這一找就是一千多年，在靈石化成的魂魄已經投生了十數個輪回之後，才終於找到了它。

“你真的是當年那塊總是安安靜靜站在靈山之巔，讓我倚靠，讓我撫摸，聽我絮絮叨叨說心事，發牢騷的小石頭嗎？投生為人以後，你的脾氣怎的變得如此暴躁？還是……冥冥之中，你其實一直在怨著我，毀了你修仙飛升的大好前程，卻讓你落到人間來受這生生世世的輪回之苦？”

輕撫著臉上那條鮮紅刺目的血痕，錦燏不禁心情覆雜地嘆了口氣。

那個美麗而又驕傲的女王羿天曦華，就是他尋覓了千餘年之久的天界靈石轉世。皮鞭落下的那一剎，向來也是性情激烈一身傲骨的他受不了這生平從所未遇的羞辱，幾乎當場發作跟她翻臉，但想到她投生人界後幾世輪回無法擺脫的淒慘命運，他終是不由得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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