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寢宮門口響起一片恭迎聖駕之聲，正趴在軟榻上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閑書的秋離彥立刻翻身跳起，滿心歡喜地迎了出去。

他在單獨與曦華相處的時候常常表現得像個孩子，平時也不大願意跟不相幹的人說話，但畢竟出身於官宦之家，正式場合也不是沒有分寸的人，出門見到正從跪了一地的宮娥侍人中間走來的曦華，他也上前單膝一跪道：“臣夫恭迎陛下聖駕！”

“快起來！”曦華微笑著扶起他，又賜了那些侍從們起身，隨即牽著他的手走了進去。

“彥兒，回來之後可有不適？”她邊走邊仔細察看著他的臉色，又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有的話一定要告訴姐姐，千萬別硬撐著。”

“沒有，我很好！”秋離彥搖搖頭，急著轉移了話題，“姐姐，你剛才跟闌夜大哥怎麽談的？你讓他做什麽官了？”

聽見“闌夜大哥”四字，曦華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彥兒以往除了喜歡父母喜歡哥哥喜歡她……還有就是喜歡動物，平時連宮娥侍人都不愛多見的，可如今竟對這闌夜錦燏如此感興趣，才認識不到一天，就自說自話管人家叫大哥了！那家夥難不成是會妖法的，迷了彥兒的心智不成？想起那個讓她敬也不是惱也不是，性子飄忽不定難以捉摸的男人，她不由得好一陣煩亂。

見曦華沈默不語，秋離彥覺出氣氛有些不對，於是緊張地揪住了她的衣袖：“怎麽了？你們談得不愉快？你到底讓他做什麽了？”

“愉不愉快……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讓他去禦林苑了。”

想起當時的情形，曦華有些哭笑不得地按了按額角。其實，她本來打算給錦燏的職位並不是什麽專門管動物的禦林苑監，她是被他那目中無人的高傲態度給氣的，這才一時沖動說出了這樣的話，沒想到，那家夥居然高高興興地接受了，真不知他到底安的什麽心。

“什麽？”一聽這話，秋離彥頓時一臉愕然，“姐姐，闌夜大哥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你居然讓他幹這個？他該不會被你給氣跑了吧？”

“沒有啊，他高興得要命！”曦華沒好氣地扯了扯嘴角，“你沒見他會跟馬說話？人家本來就喜歡與禽獸為伍，那個地方最適合他了！”

秋離彥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和曦華在一起這麽久，他對她已有了足夠的了解，看她這樣子，就知道一定是錦燏得罪她了，可她從來不是個沖動的人，以往被某些頑固的老臣氣得快吐血的時候也不曾做出過不理智的決定，怎麽一遇上錦燏的事，她的風度、儀態、冷靜、理智就全都沒了呢？

他所想的問題，也正是曦華現在最煩惱的事。不過，好不容易回到寢宮——偌大皇宮裏唯一可以讓她輕松一下，可視之為私人家宅的地方，她實在不想再為了一個外人浪費光陰。

“不管怎樣，他總是留下來了。既然他自己說喜歡，暫且就隨他去吧，如果……日後他覺得有什麽不妥，也不是不能變動的……”曦華小聲嘀咕了一句，冷靜下來的她，對錦燏有著一絲歉疚，但她又拉不下臉來承認是自己對他太過分了，也就只能這樣安慰一下自己了。

定了定神，她拉過兀自滿心不安的秋離彥，憐愛地把他摟進了懷裏：“好了彥兒，別想這麽多了。你今天也累了，又受了這麽大的驚嚇，還是早些歇息吧，否則明天又該不舒服了。”

“好！”秋離彥在她懷裏乖乖點頭，隨即又俯到她耳邊道，“今天姐姐睡大床，我睡外面。”

說罷，他立刻轉身進了裏面的寢室，搶先撲到了放在正床之側的軟榻上，就好像生怕曦華來跟他搶似的。看著他微微背轉身去，斯斯文文地脫去外衣躺進了被褥裏，曦華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氣。

雖是相敬如賓，卻有名無實，這就是他們歷時一年半的婚姻最真實的狀態。

這樁婚事是她決定的，但秋離彥對此也從沒有排斥過，俊的離去，讓兩顆痛苦破碎、渴望安慰的心連在了一起。新婚之夜，秋離彥的一句話曾讓她感動得淚流滿面：“姐姐，哥哥不在了，以後我陪你。我知道自己永遠代替不了哥哥，可至少，以後你想他的時候，會有人陪著你一起哭，一起笑……”

是的，他做到了，這一年多以來，表面上是她照顧秋離彥多一些，但事實上卻是他給了她振作起來好好活下去的精神動力，從此以後，他們誰也離不開誰，成了彼此最親近的人。

如果只是做姐弟，這樣的狀態就已經很完美了，可問題是，他們是夫妻，僅僅有精神上的互相慰藉是不夠的。盡管從感情上來講，她萬分不願與俊以外的任何人發生親密關系，哪怕那個人是他的親弟弟，但她也知道，若是不為王室誕下一個繼承人，他們的生活便永遠不可能平靜。

她自幼習武，身體好得不能再好，秋離彥卻是個病秧子，有如此鮮明的對比存在，他們婚後無所出，所有的矛頭自然都要指向秋離彥的，她可不想等將來哪一天，那些讓人頭痛的宗親老臣們再來逼著她廢了秋離彥另立王夫，所以，在熬過了最初的傷心絕望之後，她終於下定了要和秋離彥做真正夫妻的決心。

秋離彥從小在家人們無微不至的保護中長大，性格是晚熟一些，單純一些，可他畢竟已近弱冠之年，不可能什麽都不懂的。大約半年前的一個晚上，在她的刻意引導下，兀自帶著些許生澀的秋離彥終於鼓起勇氣，和她一起嘗試著開始跨越那道始終讓他羞怯不已的門檻。

熄了燈火的屋裏，僅餘星點微光透過紗帳朦朧地搖曳，不知是不是幻覺，那一刻，少年清純的臉龐上，青澀的神情間，竟是隱約浮動著銘刻在她靈魂深處的那個影子。

就這樣吧，俊，我只能這樣了，為了……能再給你們秋離家生個將來能繼承我王位的孩子，就當是，我們的孩子……

她清冷一笑合上了眼，默默把逐層深入的親密推向那交融契合一刻的到來。

不料，一聲清脆的巨響，將勉強麻木了自己決定接受現實的她無情地驚醒，也把本就滿心懼怯遲疑不進的秋離彥嚇得收回了好不容易跨出的腳步。等到他們弄清發出聲音的罪魁禍首是一個從桌緣滑落摔成碎片的花瓶時，卻再也無法找回對雙方來說都來得太艱難的勇氣。

“對不起，姐姐，你在我心裏，就像一個不可褻瀆的仙子，我沒辦法和你那樣，真的沒辦法……”

那個難堪的夜晚過後，他們曾經一度尷尬得不知如何面對彼此，秋離彥還因此大病了一場。看著病臥床上的少年蒼白瘦弱的臉，她終究只能給了他一抹無奈的微笑：“彥兒，忘了那晚的事吧。以後，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好嗎？”

此後，他們的關系又逐漸解凍，繼續像從前一樣一起吃飯聊天，一起散步游玩，只是房裏多了那張軟榻，理由是王夫體弱多病，為了他的健康著想，夫妻生活必須有所節制。事實上，他們每天輪換著睡正床和軟榻，再不曾同榻而眠。雖然他們心裏都知道，這樣的生活不是長久之計，但仍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逃避，得過且過地只管眼前，不想將來。

在做出與秋離彥成親的決定之後，她一直異常堅定，不顧任何人的反對，甚至不惜與許多宗室元老朝廷重臣把關系鬧得很僵。但是，似乎從一開始，這樁婚事就是得不到上天的庇佑和祝福的，她至今依舊清晰地記得，新婚之夜禮堂坍塌的驚悚一幕。

意外過後，雖然她仍是堅持把婚禮完成了，但這個陰影已經留在了所有人的心頭，她知道，大家私下都認為，她和秋離彥是不能白頭到老的，她倔強地對外維持著琴瑟和諧的狀態，可老天知道，這樣的假象既欺騙不了旁觀的明眼人，更騙不了她自己那顆悵然若失的心。

片刻的恍惚後，漸漸回過神來的曦華看到已經躺進被窩裏的秋離彥半仰起身子，笑著對她做了個催促她去休息的手勢。

輕輕頷首，她無奈地笑了，不管是對是錯，彥兒都已經來到了她的身邊，替俊照顧好他，是她後半生除了操勞國事以外唯一的責任，縱然自己殘缺了一角的心房已是永遠無法填補，但能為俊生前最疼愛的人活著，對她來說，至少是個能讓自己靈魂不再空虛的甜蜜負擔。

素手輕掀，紗帳低垂，一簾朦朧把所有令她惆悵滿懷的現實隔絕在外，黑暗中，她的唇邊終於浮起了一抹稍得解脫的釋然笑意，盡管她心裏明白，躲進她自己虛構的世外桃源的時光總是那樣短暫，身的疲憊，心的寂寞，是她今生永遠逃不脫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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