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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樣沈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多久了。

睡著時,世界是黑色的。

清醒時,世界也是黑色的。

伸出手,只能觸碰到冰涼的牢籠。

爸爸帶著哥哥離開了,渾身是血的媽媽離開了,附在自己耳邊小聲承諾一定會回來救自己的小女孩也離開了。

所有人都離開了。

只剩下自己,被束縛在黑暗中,被黑暗與絕望吞噬,無力掙紮。

花實在黑暗中顫抖著伸出手,有一個溫暖的大掌心握住了她的手,溫柔低沈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不要怕,有我在。”

“哥哥!”冰涼微顫的心臟陡然間被暖意覆蓋,雙眼纏上繃帶的花實從病床上坐起來,猛地投入羅岳的懷抱。

“又做噩夢了?”羅岳伸手輕輕抱住花實,嬌小柔軟的身體猶如玻璃般脆弱易碎,所以他不敢用太大的力氣。

花實點點頭,雙手緊緊攥住羅岳的衣服,小聲說:“哥哥,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的,對嗎?”

羅岳身形一震,腦海裏恍惚浮現出高梨無辜的笑臉,還有那句——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嗎?

那時的自己,毫無猶豫就回答了“是”。

所謂承諾,是多麽廉價啊。

前一秒還把那人抱在懷裏熱烈親吻,下一秒卻沖那人舉起了手中的搶。

那日的情景,直到現在仍然歷歷在目。

“小岳,你說過不會離開我的。”高梨抱著鮮血淋漓的胳膊,眸中溢滿悲傷。

而那時的自己,在高梨的註視下,頭也不回的,決絕地離開了他的視線。

你希望我怎麽選擇呢,高梨?

拋下被你折磨的遍體鱗傷的親妹妹,去擁抱手中舉著銀針的你嗎?

你明知道不可能。

你明知道我會離開你,還是選擇了對花實下手。

你做出了你的選擇,我也做出了我的選擇。

所以我們兩人淪落到現在這種下場,你早就預知到了吧。

在離開你之後,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花實在傅金的幫助下成功移植了左眼眼角膜,傷勢帶來的炎癥也及時清除了。自從做完移植手術,羅岳就再也沒見過傅金,仿佛大發慈悲般,還特意騰出了自己的公寓供羅岳兄妹二人團聚。

即使如此羅岳也做不到跟傅金冰釋前嫌,他寧願永生都不要跟傅金見面。

傅金每次面對自己時,嘴角都帶著嘲諷的笑容,像是有無數根針刺在羅岳心裏,每次看見傅金那張臉,羅岳心中的罪惡感就會迅猛加劇,身體每一處細胞都在戰栗。

無論出於什麽原因,他都背叛了高梨,背叛了作為一個警察理應信奉的正義。

高梨現在過得怎麽樣?

被打傷的胳膊傷勢如何?

姚容應該會陪著他吧?

這些他全都不知道。

也沒有資格知道。

抱著花實的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羅岳沈吟片刻,說:“花實,你眼睛上的繃帶可以解開了。”

花實乖順的點頭。

羅岳動作輕柔地將花實左眼的繃帶解開,花實那只緊閉的左眼睫毛微微閃動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睜開,明亮的眼珠子仿佛閃著光,直直地註視著羅岳。

羅岳頓了一下,如鯁在喉,卻怎麽也發不了聲。

“哥哥。”花實咧開嘴沖羅岳燦爛地笑,“我終於又看見你的臉了。”

羅岳凝視著花實的左眼,那只曾經奪走了無數條性命的惡魔之眼被高梨親手摧毀,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正常人的眼睛,不再擁有殺人的魔力,不再沾染邪惡,帶著明亮的光,普通而又動人。他伸出手,輕觸上花實的左眼,低聲說:“從現在開始,忘掉以前發生過的所有事,我會帶你離開這個城市,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哥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花實伸手摟住羅岳的脖子,湊上前輕輕吻了下他的臉頰,“現在我是正常人了,不再擁有殺人的能力了,我會乖乖呆在哥哥身邊,再也不幹壞事了。”

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就什麽都不在乎了,我的眼裏心裏全都是你,我只想躺在你懷裏,聽著你的心跳,握著你溫暖的手掌,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在我身上沾滿骯臟和黑暗時,還能毫不猶豫的抱緊我。

只有你。

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如獲至寶。

就像生活在天堂一樣。

就像生活在虛幻中一樣。

可我知道,你是真實存在的。

你不是我幻想出來的,也不是我夢見的。

你送我的小熊睡衣,你做的米粥,你溫暖的懷抱,你哄我睡覺時唱的催眠曲,這些都是真實的。

“今年冬天好像沒有下雪呢。”花實趴在窗口望著遠處的天。

在廚房忙碌的羅岳彎了彎嘴角:“花實還是那麽喜歡下雪嗎?”

“嗯!”花實回頭沖羅岳笑,“做夢都想再跟哥哥堆雪人!”

羅岳掏出口袋裏的手機,翻了翻,嘴角笑意更深,說:“天氣預報說,下周會大範圍降雪。”

“萬歲!”花實高興地跳起來,小跑到廚房,踮起腳尖張望著羅岳手上的土豆。

羅岳拍拍花實的腦袋,笑道:“馬上做你最愛吃的土豆肉泥。”

花實情不自禁的彎起嘴角,這麽多年過去了,自己的口味哥哥居然還記得一清二楚。

心底像是吹過了一陣暖風,熱乎乎的。

明天一早,哥哥就會帶自己離開這裏,走得遠遠的,只有他們兩個人,無憂無慮的在別處生活下去。

就像小時候一樣,哥哥會拉著她的手在雪地裏奔跑,會陪她堆大大的雪人。

沒有人會來打擾他們。

花實踏出腳步,想要大力擁抱羅岳,想要將臉深埋進羅岳懷裏,想要沖羅岳盡情的撒嬌。

卻在雙手觸碰到羅岳前,聽見了驟然響起的門鈴。

她一步一步走到門關,頓了好一會兒才打開門。

門前站著一襲黑色正裝的傅金,沖她優雅微笑:“好久不見。”

花實勾起唇角:“有何貴幹?”

傅金故意露出傷心的表情:“原來我連自己家都不能回嗎?”

花實低笑一聲,側身讓傅金進門:“你來的正好,我跟哥哥馬上就要走了,你的公寓可以回收了。”

“你們打算去哪兒?”傅金隨口問。

花實湊近傅金,雙手背到身後,臉上帶著孩童般無邪的笑容,一字一頓地說:“秘、密。”

羅岳從廚房走出來,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直直註視著傅金:“感謝你這些日子對花實的照顧,但是我們離開後,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想方設法打擾她。”

傅金做出投降的手勢:“我可不敢打擾這個小祖宗。”

對傅金抱有十二分敵意的哥哥讓花實哭笑不得,反正是不奢望他們倆握手言和了,能坐下來和和氣氣吃頓飯就已經是最大的極限了。

“我哥哥做的土豆肉泥比你做的好吃喔!”飯桌上,花實大口往嘴裏塞土豆肉泥,口齒不清地沖傅金說。

傅金笑著點頭:“你說怎麽樣就怎麽樣。”

羅岳全程板著臉,偶爾溫柔地替花實擦掉嘴角的飯粒。

飯畢,吃飽喝足的花實有點打瞌睡,羅岳哄她睡著後,轉身看著站在一旁始終帶著玩味表情的傅金,壓低聲音說:“你今天來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說是來給你們送行,你信嗎?”傅金隨手拿起桌上的煙灰缸,當初抄著這只煙灰缸用力砸向傅教授腦殼時的觸感,至今還停留在他的指尖。

羅岳決定不再理會傅金,自顧自收拾起明天離開時要準備的行李。

“就這麽一走了之,遠離紛擾和黑暗,遠離那些無辜喪命的亡靈,在誰都不認識你們的地方開始新生活,真是美好而又殘酷呢。”傅金抱著胳膊倚靠在墻上。

羅岳沒有吭聲。

“無論花實做了什麽,你都會原諒她、守護她嗎?”傅金目不轉睛地註視著羅岳。

“是。”羅岳沈聲答。

“哪怕她親手殺了你的父親,在那之前還將你同父異母的妹妹熬煮成湯灌你父親喝下?”傅金彎起嘴角。

羅岳身形一頓。

他做了多大努力才迫使自己忘掉父親的死。做了多大努力才催眠自己忽視父親是花實所殺的事實。

最終還是被傅金一句話就輕易擊垮。

但他不能垮。

羅岳勉強站直身體,與傅金四目相對,說:“不是花實的錯。”

傅金呆楞片刻,然後開始捧著肚子大笑,邊笑邊說:“你這個做哥哥的還真是不講理呢。”

“那麽,”傅金慢慢停下笑,“在帶著你心愛的妹妹遠走高飛之前,你想去看看她被囚禁了十二年的地方嗎?”

羅岳沒有說話。

傅金把玩著手裏一把鑰匙:“我可以帶你去哦。”

沈浸在美夢中的花實並不知道,她所憧憬的美好未來,正在傅金的計劃下逐漸毀於一旦。

羅岳跟著傅金來到地下室,灰暗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四處觀察了下這間地下室,除了稍微帶點令人反胃的腥臭味之外,再無特殊之處。

“順便一提,我的父親就是死在這間地下室的。”傅金友情提醒道。

羅岳厭惡的皺眉,他幾乎可以確定,傅教授就是被這家夥殺死的,但如果他沒有殺死傅教授,也不會因此救出被困在牢籠裏的花實。

傅金走到地下室的角落,拉開門栓,大力推開了暗室的門。

瞬間變濃的腐爛腥臭味幾乎在一瞬間沖進鼻腔,羅岳一陣反胃,但警察的職業性還是促使他加快腳步踏進了暗室。

印入眼簾的,是一個大籠子。

還有蜷縮在籠子裏的,一具身穿白裙子的腐爛屍體。

確切的說,是被鮮血染得通紅的白裙子。

雙腿像是被灌了鉛,每走一步都沈重無比,但羅岳還是堅持著一步一步走向那個籠子。他蹲下身,湊近那具散發著惡臭、腐爛的不成人形的屍體,兩只眼珠子不翼而飛,空空的眼洞哀傷的與羅岳四目相對。

雖然屍體的五官已經模糊的無法辨認了,可羅岳一下子就認出了她是姚容。

羅岳想起第一次遇見姚容那天,她編造著蹩腳的謊話故意接近他們,說什麽夢見自己死了,眼珠子被摳掉了,身上的白裙子被鮮血染成了紅裙子,那時他非常反感這個打扮的花裏胡哨的腦殘女,總是一看見她就來氣。起初他以為姚容只是一個垂涎高梨美色的花癡,時間長了就會自覺乏味退出,後來卻慢慢發現,她對高梨的感情的確是認真的。

正因如此,羅岳才放心離開了高梨。

他以為依姚容的性子,一定會趁著自己跟高梨決裂,對高梨百般呵護,讓高梨的心逐漸偏向她。

誰真心對自己好,高梨是明白的,羅岳對高梨好,所以高梨慢慢對羅岳產生依賴,滋生了感情,那麽相對的,只要姚容堅持陪在高梨身邊,總有一天會取代羅岳的位置。

只要有人代替自己陪著他就好了。

只要有人代替自己照顧他就好了。

然而。

謊言成真了。

膝蓋不由自主地跪到了充滿汙跡的地板上,羅岳看著籠子裏的姚容,開口道:“腦殘女,起來了。”

沒有人回應他。

“為什麽你沒有陪在他身邊?”羅岳伸手攥緊籠子的欄桿,“回答我,姚容。”

“讓我來回答你吧。”站在門口的傅金出聲道,這種矯情的認屍戲碼他早已在腦海裏設想了無數次,羅岳果然沒讓他失望,雖然表面上看羅岳一門心思維護花實,但其實早就處在了崩潰邊緣,而姚容的屍體,就是擊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傅金接著道:“十二年前被囚禁在籠子裏的不止花實一個人,還有姚容。我那位德高望重的父親將花實的右眼珠子移植到了姚容的右眼眶裏,姚容繼承了花實眼睛的能力,後來還借此逃掉了,只留下可憐的花實一個人,每天被關在籠子裏飽受折磨。”

“羅岳,依你對你妹妹的了解,你覺得她會怎麽對待一個曾經與她關在同一個籠子裏、後來卻拋棄她獨自逃走的女孩呢?”

羅岳註視著近在咫尺的姚容的屍體,身體開始細微的顫抖。

是的,依花實的個性,尤其是在被高梨毀掉左眼後,她一定會向姚容要回那顆原本屬於她的右眼,於是活生生挖走了姚容的眼珠子,沒有任何止血措施,然後把姚容扔進籠子裏,讓姚容在黑暗和劇痛中無助的走向死亡。

當他溫柔的抱著花實哄她睡覺時,姚容正雙手攥緊牢籠的欄桿,無助的嘶喊。

當他將勺子裏的熱粥餵進花實嘴裏時,眼窩傳來的劇痛讓姚容在籠子裏痛苦的打滾。

當他下定決心帶著花實遠走高飛時,姚容蜷縮在籠子裏發著抖,漸漸失去呼吸。

羅岳跪在籠子前,像是失去魂魄般無知無覺,就在傅金不耐煩的準備出聲時,羅岳突然深吸一口氣,打開籠子,將姚容抱在懷裏,仿佛聞不見撲鼻的惡臭,他踉蹌著與傅金擦肩而過,走出暗室,走出地下室,迎面撞見了穿著小熊睡衣匆匆趕過來的花實。

花實怔楞的註視著羅岳懷裏那具腐爛的屍體,猛地倒退幾步,跌坐在了地上。

她很快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將目光投向跟在羅岳身後的傅金,傅金歪頭沖她無辜的笑,花實攥緊拳頭,用力咬住下嘴唇,很快血腥味便遍布了口腔。

羅岳像是沒看見面前跌坐在地上的妹妹,視若無睹的繼續往前走。花實連忙爬過去抱住羅岳的腿,顫聲說:“聽我解釋,哥哥。”

羅岳面無表情的看著趴在自己腳下楚楚可憐的花實,冷聲說:“你現在這只眼睛,根本就不是什麽好心人捐贈的,而是活生生從姚容那裏挖走的、原本屬於你的、附帶著怪物能力的眼睛,對不對?”

“此時此刻,你那只看上去似乎正常的左眼,其實依然擁有著怪物能力,對不對?”

花實沒有反駁,大滴眼淚順著臉頰直直滑下來。

怪物能力。

怪物。

他叫她怪物。

“你答應過我不再幹壞事的。”羅岳看著懷中的姚容,啞著嗓子說,“這就是你承諾過的‘再也不幹壞事’?”

花實死死攥著羅岳的褲腳,不肯松手。

“不是你的錯,花實。”羅岳突然說。

心底再次燃起微弱的希望,花實期待的擡起臉望向哥哥,卻發現哥哥直直註視著自己,眼底沒有一絲溫情,而是覆滿了寒意。

羅岳接著說:“我一直自欺欺人的把你當成十二年前的花實,我告訴自己,你只是一個小孩子,一個做了錯事只要及時引導教育就能改邪歸正的小孩子。可你並不是,你的靈魂,你的思想,都已經不再是十二年前的花實了,我明明都懂,卻縱容你這麽久,是我的錯。”

“我錯在把你當成十二年前的花實,錯在把你當成一個小孩子,錯在把你當成一個正常人。”

花實絕望的搖頭。

羅岳擡起腳,大力踹開了死死抱住自己腿的花實,抱緊懷中的姚容,筆直地往前走去。

小熊睡衣上被踹出了腳印,花實使勁拿手去抹幹凈,發現羅岳走遠了後,艱難的往羅岳的方向爬,大聲喊著:“哥哥,你答應過我,會一直在我身邊的!”

羅岳回頭看著她,冷聲說:“不,我沒有答應過你。”

花實楞了楞,像是剛剛才反應過來,那只溢滿淚水的左眼,忽然如死灰般失去了光彩。

是的,哥哥。

那天我撲在你懷裏,問你會不會一直在我身邊,你並沒有回答我。

高梨問你相似的問題時,你幾乎毫不猶豫就回答了“是”。

輪到我時,你卻選擇了沈默。

然後現在,你選擇了離開。

就像當初拋棄高梨一樣,毅然拋棄了我。

不,你根本就沒拋棄過高梨。

我終究是輸給了他。

被羅岳踹中的小腹傳來細微的疼痛,花實躺在冰涼的地上,捂住小腹,不再去看越走越遠的羅岳。

“好痛啊。”花實輕聲說。

傅金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花實的小腹,說:“肋骨沒斷,你哥哥算是腳下留情了。”

花實自嘲的笑,伸手拽住傅金的衣服,把臉埋進他懷裏。

從她殺掉靈曉那天,就清楚的明白,面前這個男人,絕對會用更加慘烈的辦法來報覆她。

殺人不如誅心。

先是讓她享盡溫暖,然後在她滿心歡喜憧憬美好未來時,再一舉擊垮,讓所有美好都變成幻象。

所謂幸福,不過是引領人類墜入黑暗的、被蜜糖包裹的陷阱。

“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花實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不過在那之前,先借我靠一下。”

傅金笑了笑,輕輕抱住了單薄瘦弱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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