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間倒回到很多年前，第一次見到他，在軍營無人的一角。他正好在馬棚外面的井旁刷著馬，落下的水聲稀裏嘩啦，回響在難得寂靜的軍營裏。

當年風華正茂，面容還帶著難以掩去的氣盛輕狂。他只是稍微回過頭就見到了穿著素色羅裙的卞窈窕。些微一怔，隨即彎起嘴角，“你在那裏做什麽。”

沒有知道她身份後的誠惶誠恐，也沒有刻意的阿諛奉承。他將馬牽回棚裏，一個人空手出來，走到卞窈窕的面前，朝她伸了伸手，“找不到路了？走吧，我帶你回去。”

像哄著相識很久，鄰家不懂世事的小妹。

宴席上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左之朔。左將軍。他舉起酒杯輕碰，沒有邊關將士慣有的粗蠻，再回頭，眼神不偏不倚捕捉到卞窈窕久望的目光。舉舉杯，不是肆意的調戲。從此他的所有都在心裏不知不覺生了根。

卞窈窕下意識捂上臉，才知道早就紅成一片。

再之後短短兩天，卞窈窕一口一個“左之朔”的跟在他後面。就連他去上茅房也不例外。卞窈窕等在外面，看見他出來還乖乖送上打好的一桶水。

卞窈窕是這樣的一個人。她心裏有了一絲情感，就都會毫無保留的展露出來。

只是分別的時候坐上馬車，送行的人群裏面卻並沒有他。

卞窈窕扒在窗框上向外望了好久，直到梧桐關漸漸隱沒在幽森的樹林裏。

心裏結了一個純白的繭。有什麽東西不安份的悸動起來。

[二]

三年後，卞窈窕從家裏策馬逃了出來。

兄長們蔑視的目光，母親失望的神情，父親中傷的話語。這些她從記事起就要日覆一日忍受的東西，終於讓她擺脫了曾經的畏懼。她破了馬棚，隨意騎上一匹紅鬃馬，顧不上周圍受驚之馬撕心裂肺的鳴叫聲。

一路向北，她知道這一去將會改變終生。

可是並不後悔。

等到了梧桐關，卞窈窕在馬背上被顛得七葷八素。看不清眼前站著的人是誰，她從馬上下來，一轉身，忍不住吐了一地。

那人過來扶住她，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膽子倒挺大。”

明明想擺出嚴肅模樣，語氣裏又摻著幾分心疼無奈。

逆反的情緒油然而生。卞窈窕抽回手，有氣無力地頂撞回去，“要你管。”

後來回想起來，似乎也只有這句話是真正後悔說出來的。

於是他收起了本來有的溫和，臉上的表情全被禁閉起來。將手背在身後，他又說，“你私自逃出家門，我要告訴卞將軍。”

看見她驚恐的模樣，心裏泛起不自禁的笑意。緩和了語氣，“起碼要讓你爹娘寬心。先隨我進來吧。”

他的背影比三年前見到時要更加堅毅挺拔。□出來的手臂上有幾處傷。卞窈窕看在眼裏，卻覺得心疼。

那夜他在昏暗的廊下對卞窈窕說，“給你三日時限。若是能完成規定的任務，就準允你留在梧桐關。”

他的語氣生疏冷毅，沒有一點點自己期盼的柔情。可卞窈窕畢竟還是卞窈窕，她也裝模作樣，沈下一張細膩的臉，簡短的答了個“是”。

可她沒看見的是左之朔背過身後，帶著笑意輕輕的搖了搖頭。

三日之後，他又來到卞窈窕的面前。夕陽沈淪，他的身影背著光，身上的細節看不清楚。端詳起卞窈窕臉上沾染上的塵灰，他眼裏閃過點點波動。像滴落進水潭裏的一粒砂，只是泛起了幾圈漣漪。轉瞬即逝。

他告訴卞窈窕可以留在梧桐關。只是一旦她松懈訓練，就會立即派人送她回卞府。她眼裏又浮現出驚慌失措，害怕之情一覽無遺。

而此時的左之朔甚至還不明白，年紀尚輕的卞窈窕懼怕離開的真正原因。他想，若是家中矛盾，幾天在軍營裏艱苦的生活早該讓養尊處優的卞窈窕渴盼回家。

他不明白卞窈窕心裏那個尚未化蝶的繭，已經快要撐破她細小的心。

再一晃，又是數年風雨。

[三]

這些算不上長的短短數年裏，卞窈窕風雨無阻跟著左之朔接受訓練。他讓她在烈日下紮馬步，在暴雨中揮動刀槍。她本身細白的皮膚不覆存在。

梧桐關少有女人出沒，為了避免擾亂軍心，左之朔讓卞窈窕剪短一頭烏黑的長發。

曾經卞家的大小姐，如今舉手投足之間毫無優雅貴氣。如果有人質疑她身為女子的能力，她會毫不猶豫地端出那把紅纓槍，要和對方一較高低。

這樣被校場塵土洗刷掉的年華，快讓卞窈窕忘記了最初來梧桐關的原因。她滿門心思想要快些上戰場，和其他將士一樣降龍伏虎，馳騁疆場。

只是左之朔遲遲沒有派她出征。

卞窈窕靠坐在門前，看著天上掛的一片烏雲。黑沈沈的，壓在了自己的心上。她想，興許是自己的能力還未夠，所以只能留在校場，繼續訓練。

直到聖上下了旨，要將黎玉公主賜婚於左之朔。那夜整座軍營都沸騰開來。左之朔一臉震驚被將士們包圍。

卞窈窕一個人清冷的站在人群之外。本來熾熱的心忽然寒凍起來。梧桐關的一切都變得那樣陌生。

她擡頭看了一夜明月。淚卻無法凝成落下的一滴。

她本就不是喜好期期艾艾的少女。跌倒了，咬牙爬起來。不能讓兄長恥笑，不能讓父親覺得自己多餘。所以就算是眼下生痛的心，也無法叫她隨然的流下淚。

又過了幾日，只是因為極其細小的口角，卞窈窕積攢在胸口的怨憤找到了一個碎開的豁口，全部爆發出來。她丟了本來舞在手上的紅纓槍，也不管在身後叫著自己的左之朔。一路憤憤走到當年初遇他時的馬棚前，她這才覺得心裏空落落。

回頭，卻空無一人。

因為違抗命令而被責罰。卞窈窕被迫刷了兩天馬桶。成堆的馬桶摞在一旁，沒完沒了浸在水裏，四周包裹著難聞的味道。最終氣不過，她握著手裏的硬毛刷，一個人走到梧桐關最角落的地方。

依然是當初的馬棚前。那裏早就不再安放馬匹。只是，這回卻見到他。

他的眉眼中帶著平靜的了然。像三年前那樣緩步走到卞窈窕的面前，沈毅的開口，“你若保證不再犯，懲罰就到此為止。”

而卞窈窕卻以為他會說些別的。在曾經相遇的地方，本該說些別的。

一剎那之間，忽的想起那道聖旨，想起黎玉公主，想起那夜被包圍的左之朔滿臉錯愕。

轉過身，她將手裏的硬毛刷用力朝左之朔扔去。趁著左之朔擡手去檔硬毛刷的空檔，她飛快的說出了心裏想說的話。

她問他，遲遲不派她出征是不是看不起她。這三年間是不是一直都覺得賴在軍營的她是個麻煩的阻礙。是不是覺得趕緊送她回卞家的好，所以才讓她幹那麽多其他將士都不用幹的活。

左之朔楞了楞，回答說並非如此。

只是卞窈窕沒聽他繼續解釋就問出了最後一個最介意的問題。

她問，接到賜婚的聖旨，他是不是高興壞了。

左之朔沈了沈臉，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留卞窈窕一個人在原地，連什麽時候哭出來的都記不太清。

再後來，有人陡然問起，左之朔只說賜婚的事早就作罷。他給聖上上書，說他自願戎馬一生，所以不想被任何情感拖累。終此一生，都將孤身一人，絕不會娶妻生子。

卞窈窕在一旁聽見。松了口氣，卻又覺得有些疲乏。她要的只是能在左之朔的身邊。不需要日久，不需要情長。

[四]

賜婚事件之後並沒能改變左之朔和卞窈窕太多。除了偶爾得空，左之朔會教她練字，會替她挑出給好友的信中寫錯用錯的一些字詞。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拋開軍營，拋開沙場，拋開棍棒刀槍，像尋常百姓一樣，聊些有的沒的，無關緊要的事情。

他在不經意間說道，“你剛來梧桐關的時候，我原以為不出兩日你就會鬧著要回去。結果這麽多年，再艱苦的訓練你都熬了過來。你是真的那麽渴望精忠報國？”

帶著半分戲謔，半分認真的不確定。

卞窈窕只有暗暗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像一把潑了墨的扇。

梧桐關裏的人總說，有左之朔出現的地方就必有卞窈窕。

重陽節後，聖上下了旨意，要左之朔帶兵出征。卞窈窕跪在他身後接旨，心裏想著該是自己真正去看匝地煙塵的時候了。

只是這一次，左之朔依舊沒有讓她跟著自己出征。

夜涼如水，左之朔難得叫上她一起喝酒。卞窈窕端著酒杯，想起很多年前向自己舉杯的他。

略償幾口，卞窈窕就被嗆得咳嗽不斷。她本就很少飲酒，有些怪嗔的扭過頭看他。左之朔不知道是有些醉了還是別的原因，輕笑幾聲之後，卞窈窕在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裏讀出幾許怪異。

是從沒有在他臉上見到過的神情。

心一驚，她回過頭。只盯著手裏的玉杯不再說話。

第二日他上馬，卞窈窕隔得遠遠的去看他。相別無言，是因為覺得還會再見。

回來才聽說這場戰事險峻得很。對方十萬精兵對抗我方不足六萬的兵力。所以聖上才要派左之朔出征。為了他曾經退掉的那樁婚事。

卞窈窕的心沈到湖底。每天魂不守舍的在校場，期盼他能平安回來。

[五]

可她盼到的，卻是受了重傷，身中劇毒的左之朔。

醫官在察看後說，命不久矣。他中的毒無人能解。

幾日後左之朔在床榻上醒轉。身上漫延的毒讓他無法進食。卞窈窕守在他身邊，只有餵他一些清水和熬制好的藥。他喝了幾口就不肯再喝。夜裏睡著時也要拉著她的手。

他在尚且清醒的時候和卞窈窕說到過去。他說，還記得第一次在軍營裏的馬棚外遇見她時她身上穿的是素色羅裙。儼然還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樣，卻非要擺出大人的姿態，一臉別扭的跟在自己身後。

只是時光荏苒，彼時的卞窈窕早就脫去了稚氣，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

卞窈窕坐在床邊，看著他嘴角略帶著的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忽然好想告訴他，自己心裏有顆埋藏了多年的純白的繭。

他放開了卞窈窕的手，讓她去打盆洗臉的熱水。

於是卞窈窕起身離開。

再回來時，他已經一副沈睡的模樣。而其實誰都知道，這一覺，他再也不會醒了。

[六]

陽春三月。卞窈窕跟著新一撥派遣的士兵上了戰場。

黃沙漫漫，她心裏只有一個執念。

連續廝殺了幾日。疲憊就像呼之而來的夢魘。

恍惚間，她仿佛聽見有人叫了她一聲。胸口一涼，冰冷的羽箭刺穿自己的胸膛。從馬上摔落到地上，身旁呼嘯而去千軍萬馬。只有自己的世界靜得出奇。

秉著最後一口氣，她握緊了手裏的玉佩。一直以來都掛在左之朔的身上，是下葬前，她刻意從他身上取下的。

終於安詳的閉上眼。漸隱的黑暗裏忽然出現了亮眼的光。

她好像又聽到了他的聲音。溫和的，真切的對她說，“走吧。我帶你回去。”

於是心裏的那顆繭，終究還是沒能孵出展翅高飛的蝶。

作者有話要說：既定的卞窈窕的番外。

其實卞窈窕和左之朔的支線是最喜歡沒有之一的~=u=~

沒有互相表明的情誼深藏在心裏。彼此其實都在為對方考慮。

當作跨年的彩蛋，就提前更掉這篇番外了~

新的一年裏希望大家能夠順順利利~~也希望自己能夠順順利利=v=

就醬~~~~2013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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