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聞家夫人頭一點，聲音平穩的吩咐一旁的下人去接雨弦手裏破舊的包袱。

“從今以後你就是聞家的大小姐，過去的事情都不要再去想了。”聞家夫人打量著灰頭土臉沈默不語的雨弦，話裏帶了憐憫若幹，輕蔑又若幹。

雨弦只是應聲點點頭。

聞家夫人長長嘆了口氣，“怎麽看起來腦袋都有些不靈光。算了，你只要安生待著，別惹什麽是非就行。”

身旁的丫環很自然的喊了雨弦一聲大小姐，擡手引著雨弦往院子裏側走。雨弦聽見她這麽喊自己還有些不適應，生怕丫環會流露出鄙夷的眼神出來。可走在前頭的丫環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舉止。轉念一想也是，做下人的始終是做下人的，就算真對雨弦有輕視之意，也不會放在臉上的。說到底她從今天起就是聞家的大小姐了，不管怎麽來的，只要這個名份還在，她就是府裏下人們的主子。以前她還在做燒火丫頭的時候就見過，鎮上劉公子的表妹也能沖劉府的下人大發脾氣，又是打又是罵，劉府當家的從來不說什麽。

主子永遠是主子，除非自己哪天扶搖直上做了得寵的偏房，不然低聲下氣茍且偷生總是免不了

的。

這些全都是雨弦從來聞家之前就知道的事。她太了解了，從小到大，簡直就像刻進骨頭裏似的。

丫環把雨弦領到一間透雕的木漆門前，聲音極輕的說以後這就是她休息的寢房。雨弦跟著她走進去，屋內的擺設雖然有些老舊，不過都相當精致。丫環手裏還捧著她的包袱，上面大大小小的補丁和整個環境形成明顯格格不入的差異。她有些窘迫的紅了紅臉，想讓丫環放下包袱，又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大致把屋內的布置給雨弦介紹了一遍，丫環想起手裏的包袱還要替她收拾，於是拿到一旁的軟榻上攤開，兩件洗得發舊還打過補丁的麻布衣頓時顯露出來。丫環似乎伺候達官貴人久了，很久都沒見過這樣破爛的衣服，初初見到時楞了楞，直到雨弦有些難為情地開口說她原先很窮，做不起幾件好衣裳，才有些刻意的又把包袱裹了起來，“我去和夫人說一下，些許明日就給大小姐找個裁縫做幾套能穿的衣裳。”

能穿的衣裳……

雨弦在心裏默念了幾遍丫環話裏末尾的幾個字。她看著丫環輕快的走出去，心裏像塞進了幾擔石頭似的沈甸甸。

這樣的日子還不知道要持續多久。

[二]

要說一切究竟是從何而起，其實連雨弦都不能完整地解釋清楚。

她能說清楚的只有她是跟姑母一家一起長大的。姑母一家很窮，孩子也多，她既然不是姑母親生的，從小到大除了一日兩頓飯，並沒有受到什麽特別的恩惠。

而從記事開始，雨弦的腦海裏總是冒出一些奇怪的畫面。很高很大的房子，奇怪的轟鳴聲，人群喧鬧噪雜。印象最深刻的應該是曾經在夢裏無數次夢到過的，自己站在哪裏的邊緣，然後頭朝下墜落。

夢到這裏戛然而止。像望不見底的一口井。

雨弦知道自己從小就被姑母一家視為負擔。她是女孩，做不了重活，又要仰仗他們養活。姑母對自己惡言相向甚至拳打腳踢都是家常便飯的事。所以當聞家夫人派人過來說想要把花一千兩銀子把她領到聞家時，不論是姑母還是雨弦都答應得很爽快。兩人相處十多年能夠達到意見一致，估計也就僅此一次。

三天兩夜的車程並不好受。聞夫人和她相對而坐，彼此卻很少說話。

聞家是姑母家的遠親。聞家老爺曾經是朝廷重要的文官，卻因為遭人陷害而被剝去官位，最後被左遷至人煙稀少條件困苦的邊塞，已經有三年沒有回過家。

這些都是臨走前一夜聽姑母說的。她還囑咐自己千萬不要在聞家惹事，若是雨弦因為惹事被送回來，她是不會再管的。

雨弦安靜的扒了兩口飯，心裏卻有按耐不住地激動。

去聞家總比待在姑母身邊好。她盼了十五年才盼到離開姑母一家的機會，怎麽可能會被送回來呢。姑母的擔心根本就是多餘的。不過在其他人眼裏，她估計只是個木訥傻幹活的人，他們以為她什麽都不會想，其實她只是什麽都不說。

就算仍舊是寄人籬下，錦衣玉食總比食不果腹來得好。

[三]

丫環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手裏捧了兩套衣服。雨弦正怔怔望著包袱發呆，丫環把手裏的衣裳疊好放進一旁的箱子裏，告訴雨弦這兩件是表小姐曾經穿過的衣裳，先讓她暫時穿著，等過陣子再讓裁縫過來給她做幾件新的。

雨弦點了點頭，還在斟酌要怎麽答謝，那個丫環卻向她微微叩首，又讓她去正廳見聞夫人。雨弦見她出去時順手把包袱也拿上，剛想問她包袱能不能留下來作個留念，沒想到她把手裏的包袱隨手丟進一旁裝枯枝蘭葉的竹簍裏，還對一旁的另一個下人說，“有空拿去丟了。”

雨弦微微低低頭。有些可惜，畢竟丫環丟掉的都是她曾經洗都不敢用力洗的僅有的兩件換洗的衣服，如今就被這樣隨意的丟棄，就像自尊都被丟掉了似的。

無法用單一詞語描繪的覆雜心情。

聞夫人已經等在正廳，雍容的坐在搖椅上看著什麽書。

雨弦進門前忽然就放慢了腳步。聞家的所有都顛覆了她過去經歷過的一切。從人到物到事，從屋頂的瓦到門上的透雕，逐一無不體現聞家的華貴。

生活在這樣環境裏的人，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一日三餐奔忙的艱辛困苦。大概永遠只會用蔑視的眼神俯瞰像姑母一家似的貧窮。

聞夫人見雨弦進來，擡手示意她坐在一旁好看的方凳上，丫環很快過來為她倒了杯茶，雨弦看著印著紅梅的茶杯，沒有去碰。

“雖然有些倉促，不過今晚家裏會為你辦個接風宴。過來的路上我就和你說過了，你是十五年前被抱走的聞家長女，這點你得牢牢記著。不是從你姑母那兒買來的，是真的聞家的長女，聽到了麽。”聞夫人的聲音不大，應該是顧慮到外邊還有些做事的下人。

雨弦雖然不知道聞夫人這麽強調要讓她背住捏造的身世的理由，還是一邊點頭一邊回答，“知道了。”

“日後不管在哪兒你都得跟著墨弦一起叫我母親，若是被一些眼尖的人發現破綻，你就回你姑母那兒繼續過苦日子吧。”聞夫人掃了眼雨弦身上有些不合身的衣服，“明日我就讓碧溪喊個裁縫

來家裏，你去花信軒的時候就暫時穿這套吧，應該不會有太多人註意。”

雨弦剛想答“明白了”，突然聽到屋外傳來一點細小的聲音。聞夫人輕咳一聲，責備又寵溺的叫了聲，“墨弦，還不快進來。”

屋外的人過了片刻才扒著門框探出了一個頭。雨弦看出來是個年紀大概十一二的小丫頭，估計就是聞家的獨女聞墨弦。

墨弦見到生人有些害羞，遮遮掩掩踩著碎步坐到聞夫人身邊。聞夫人替她把紮歪的辮子綁直，然後才向她介紹起雨弦。

“這個姐姐以後就是咱家的人了。你要喊她一聲‘姐姐’，聽到了麽。”聞夫人看著怕生的女兒有些無奈，卻也沒多說什麽，“你一會給姐姐說說花信軒的事，知道了麽。姐姐剛來，很多事都不懂，你要多教教她，不要讓咱聞家丟臉。”

聞夫人把話說得那麽露骨直白，雨弦想不在意也做不到。

墨弦乖巧的點頭，紅著臉偷偷瞄了雨弦一眼。雨弦正好對上她的眼睛，淺淺的沖她笑了笑。墨弦嚇了一跳，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別開了臉。

時候不早，聞夫人起身去廚房看看晚上設宴的事情，讓墨弦帶雨弦去後院玩。

離了聞夫人，墨弦要稍微放開了一些，仰著稚嫩的臉問雨弦她叫什麽名字，多大了。雨弦一一作答，覺得聞夫人雖然勢力了點，但墨弦卻意外地相當單純天真。

“我叫墨弦，今年就要滿十二了。”墨弦走到後院的榕樹下，“姐姐，你的名字裏也有‘弦’字，也是你爹娘給你起的麽？”

雨弦苦笑了下，斟酌著要怎麽跟她解釋這個名字其實是聞夫人給她起的，她原本並不叫這個，只是為了對應聞家這代女性起名都要帶‘弦’字。

“我以前……不叫這個。這是你娘……母親給我起的。”雨弦說到“母親”兩個字時忽然覺得有些生澀。也是，十五年來，她說到的最少的詞語應該就是這兩個字了。

“那你以前叫什麽？”

“……我姑母叫我丫妹。”

墨弦咯咯笑了兩聲，臉頰上泛起明顯的桃紅，“真有意思。那我以後叫你丫姐姐？”

雨弦趕緊擺手阻止，“還是別，母親會生氣的。”

墨弦露出不解的神色看著雨弦，“為什麽，母親人可好了，她不會生氣的。”

“丫妹……不好聽。你還是叫我姐姐吧。”人好麽。雨弦凝視著眼前無邪純真的小姑娘，覺得她和自己簡直就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唔……也好，那我就叫你姐姐！我哥很少回來，府裏總是只有我和娘親，這下多了個姐姐，總算有人陪我玩兒了。”墨弦的話語裏有抑制不住的歡樂。

她的世界裏，不管是人物事都會是好的。她會對未來憧憬，會對生活樂觀，和雨弦完全不一樣。

[四]

初春天依舊黑得早。賓客差不多到齊的時候天上已經掛上一輪明月。

不出所料的是幾乎每個人在廳堂見到雨弦眼裏都會閃過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雨弦故意避開他們紛紛投來的視線只看著斜下方，直到有人站定在她面前才因為好奇而稍稍擡起頭。

面前的人臉上掛著雨弦看不透的笑，背著手，身上穿的是一看就知道料子很好的長袍，上面繡的一針一線都相當密實。雨弦擡頭看他，他也沒有立刻就走，端詳了她好一會才向聞夫人詢問道，“這位就是剛剛回來的聞家大小姐？”

聞夫人客套的回答道，“是，是，剛回來，還有些不適應呢。畢竟都過了這麽多年。”

那人但笑不語，回頭又看了眼雨弦，意味不明的說了句，“還差得遠呢。”

雨弦聞聲又看向了他。

筆挺的背脊，黑眸裏閃爍令她厭惡的光亮。

聞夫人把雨弦拉到身邊，俯□對她輕聲說著面前的男人是印家的公子，讓她快點行禮問好。

雨弦別無他法，只能按白天碧翠教的向印公子行禮。動作太過生硬，一方面是因為不熟練，另一方面是單純的不情願。她行完禮後沒有擡頭再看印公子，而是別過頭盯著一旁青瓷的花瓶看了好久。印公子似乎是看出來她的意思，卻只是哈哈笑了兩聲，說著自己先去就坐。

聞夫人自覺雨弦待客之道不妥，把她又拉到一旁安靜的角落裏小聲訓斥了一下，“印家半家子的人都在朝廷裏做事，你就擺這麽副醜臉對人家印公子？”

雨弦咬了咬下嘴唇，沒有說話。

“你也知道，我找你來聞家就是為了頂替墨弦嫁去印家。如今你要是惹了他，將來嫁到印家你也吃不了兜著走。”聞夫人看著雨弦面露難色心情更加糟糕，“你來了聞家，吃的用的就都是聞家的。將來能嫁去印家也是你的福分，別再擺出這張要死不活的臉，聽到了麽。”

縱使聞夫人把話說得那麽難聽，雨弦也只能承受。她把心裏的不快統統揉成一團，毫無感情的開口說道，“知道了，母親。雨弦不會再這麽做了。”

作者有話要說：~~開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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