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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萬事非(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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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萬事非(十)

按說老太太不願操心孟府裏的家務, 只顧推脫,引得夢迢心內很有些不快, 又顧著母女情分不好說, 一連兩日在屋裏擺著臉色悶悶不樂,又憋出點病氣,只覺嗓子裏發幹發癢, 時不時便咳嗽兩聲。

這日孟玉歸家來,走到遠浦居洞門外, 正撞上夢迢在院內罵人, “要你們來多管這等閑事?這草好好的長在這裏, 又要拔了它做什麽?我看你們是我病得不夠, 故意要來點我的災!”

挨罵的管家在垂絲海棠底下低著腰板大氣不敢出, 只等夢迢罵夠了, 叫他滾。他方忙不疊地提著衣擺出去,在洞門幾棵香樟樹下被孟玉叫住問:“太太又為什麽事生氣?”

那管事的揩了額上一把汗, 低聲道:“小的因見那棵垂絲海棠長得不大景氣,只怕開花時不好。尋了個花匠來瞧緣故,花匠說是樹根底下雜草太多, 得拔了海棠樹方能開得好。這一拔, 又點了太太的火。”

那垂絲海棠開在廊頭底下, 圍著幾塊矮小太湖石, 樹根下石縫裏長滿亂草,足有二尺高。回廊拐彎處造的那天井裏,倚墻也栽了棵海棠, 也長滿亂草, 夢迢搬來這院子時就不叫拔。

孟玉沈著面色擺袖, 眉心鎖著, 不耐煩地擺擺袖,“去吧,往後凡事問過太太,不要自作主張。”

問也問不得,若去問她,她又要罵:“這點子小事都要來問我,養你們是做什麽吃的?”

橫豎皆有不是,底下下人們苦不堪言,只在私底下抱怨。孟玉近來也聽見些風,空時將幾個管事的叫來寬了幾句,又威懾幾句,不起什麽用,背過身人照舊議論夢迢。

他心裏明白,這癥結還是在夢迢自家身上。這廂進屋,便想著要勸夢迢兩句,迎頭就見夢迢趴在窗臺上,將臉歪在臂彎裏,呆呆望著庭外,眼是空的,白皮膚底下也仿佛是空的,整個人就是個空殼子,要不是她咳了兩聲,他都要以為她是個惟妙惟肖的石像。

他坐過去,貼著她對面坐著,背抵在硌人的炕桌沿上,歪著眼看她,“到底是哪裏不順心?好不好的你說出個緣由來,大家照著去做,也免得你在這裏發悶。”

夢迢漸漸回神,如常的煩嫌也漸漸浮上眼眶,惡狠狠的,仿佛跟這世間結了大仇,“你聽見底下人怎樣議論我沒有?他們當我耳朵背?真是俗話說的,管家三年狗也嫌。我才懶得費這個神呢,我三兩日的身子不好,有這閑工夫,我好好坐養我的病不好?你們孟家死絕了嚜,才叫我個年輕媳婦擔這樣大的擔子,難不成這也怪我?”

孟玉自幼沒了父母,叫她這麽一說,心裏不覺提起一股氣來,冷笑著下榻,踅到屏風裏解換補服,“我孟家可不是死絕了嚜,依你的意思,我也該死了能順你的心。”

夢迢趴回窗臺上,窗外的風將她細凜的嗓音吹得滿屋四散,“我這張嘴也沒開過光,什麽都是我說了算?你哪日要是死了,可別說是我咒的你,我擔不起。”

孟玉一時發了狠,咬了兩下腮角,終歸沒忍住,掣了屏風上的氅衣出來,“你陰陽怪氣的,不就為上年關了你兩個月的事情?我難道還不夠忍讓你的?就是心裏有氣,也該撒完了!”

夢迢乜他一眼,又扭回窗上去。海棠的影匝在她臉上,細密的光點在她眼裏挹動著,一起一落,一晴一陰,呆慢的蕩漾。或許她的確是有些小題大做,日子並沒有什麽大的損失,還是如常地過著,甚至比以往更盛了。

她安靜了好一會,背著光。因為背著光,黑綢的衣裳顯得更黑,抽了一縷魂似的,斜歪歪地扭曲著。影像個窟窿將孟玉拉回那段難分晝夜的日子裏。她那會也時常這麽坐在窗戶底下,月光罩在她身上,點點滴滴地抽幹了她臉上的血色。

或許倒是孟玉清楚一點,她失去的,正是他不想失去的。但他從不後悔,只不過有些不敢面對,心裏更是覺得煩悶。夢迢這一向的脾氣不定,將所有人都折騰得煩躁不安,他也免不得,於是套上衣裳避走到銀蓮屋裏。

彩衣旋即打簾子進來,端來午飯,見孟玉不在,一面陪著夢迢吃,一面閑說著話:“老太太為什麽不肯答應呢?”

夢迢端著碗斜挑起唇來,碎喁喁地,“為什麽?怕麻煩嚜!我前日跟她講,她只是推脫。不是我做女兒的不孝順,如今這裏也不要她應酬了,她老人家只是一味的閑吃閑喝,開銷又大,又不知省檢,再不替我分擔些家事,我也養不起這尊大佛。她又不是只我這一個女兒……”

彩衣想一想,倒出了個主意,“老太太要是真不願意,您就交給姨娘照管,反正您脫手了,好好靜養些日子。”

本以為夢迢不能答應,不想她稍稍思想,倒應了下來。次日夢迢便丟開手,將一應家裏的開銷賬目交給銀蓮,吩咐下人們往後只向銀蓮應答。銀蓮驚慌失措,謙遜地推辭一番,推不過,承接下來。

夢迢卸下擔子,孟玉也不來,得閑了兩日,在屋裏閑睡到夜,又覺渾身骨頭躺得酸軟,坐起來呆怔著看了半晌的屋子。

屋裏點了兩支蠟燭,冒著滾滾的青煙,散著一點灰燼的味道。她屋裏從不熏香,那味道顯得格外濃,在昏黃的屋子裏,分外枯燥。

她坐起來,朝外問了聲:“什麽時辰了?”

“近二更天了。”彩衣應答著進來,燭火打了個偏頭,又燒正了。

屋外偶爾兩聲吟蛩,隱隱有點笙樂之聲,夢迢到榻上點了煙袋,因問彩衣:“誰請了唱的?”

“那個龐大人下晌住到家裏來了,老爺在外頭擺了席與他說話,大約請了兩個唱的在席上。”

夢迢當下沒說什麽,炕桌上摸了根細細的銀簪子紮了紮煙鍋子,歪在枕上聽。聽著一句聽不著一句的,姑娘細柔的唱腔,月亮底下聽來,卻有些渺茫的撕心裂肺,撕裂的那痛覺也是渺茫的,跟著一縷風,不知吹向到哪裏去。

次日夢迢覺得精神足了些,在屋裏憋悶,往園中去逛。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逛到外頭來,恰撞見那龐雲藩在湖心亭子裏坐著。

孟玉這一向剛忙完各州縣述職的事情,又忙著府衙裏交托公務,好到布政司上任,多半不在家。倒給這龐雲藩鉆了個空子,他因述職事畢,不到府衙裏去,也不出去逛,連著兩日在園裏逛,想趁此機會會夢迢。

可女眷們都是園裏頭,園子又太大了些,重山疊水的,路曲折著路,他總沒遇見夢迢。不想今日眼瞧見夢迢在岸上走,他眼睛一亮,忙闔了書由橋上涉岸,險些踩著直身的衣擺跌一跤。萬幸她是前頭走,沒看見他的狼狽。

他歡歡喜喜地追在後頭喊夢迢:“太太一向安康?”

夢迢回首過來,把他呆呆望一會,而後拈著扇子噗嗤笑了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

“太太還記得我?”龐雲藩大喜,笑逐顏開地趕上來兩步。

兩個人立在假山之間,那參差的石頭像道屏罩,若有似無地隔著。龐雲藩那年上了夫妻倆的當,非但不謹慎,反而覺得孟玉不是那等抱守舊規之人,行為便大膽些,對著夢迢拱了拱手,“兩年不見了,太太還是當年的樣子,一點沒變。”

“兩年了呀?”夢迢障著扇,一雙眼睛浮在扇面上頭轉了兩圈,似有些悵惘,“過得真快。我記得咱們就是在那亭子裏遇見的吧?你到我家來吃酒,那回也是住在我家裏。”

龐雲藩聽她還記得清楚,簡直欣喜若狂,又進一步,眼睛裏駭喜漣漣,“可不是嘛。已經兩年了,這回又來叨擾了太太。”

“幾時回泰安州去呢?”

“噢,等孟大人到任,我們賀過喜才回去。”說來,滿是遺憾的嘆息,“就是這兩日了。”

夢迢點了點頭,把扇子掣了,轉身望假山下頭走。那龐雲藩急起來,一味想著與她搭話,左右想不起什麽說的,便問:“這會了,太太吃過午飯沒有?”

“倒是不餓,吃不吃也沒要緊。”

見她像有些閑愁,龐雲藩忙勸,“天大的事,也要吃飯。”

這話像道電光劈進夢迢黑漆漆的心底,在哪裏聽過,仿佛隔了好多年傳進她耳朵裏。吃飯是什麽頂天大的事情麽?回想起來,董墨是最不愛說廢話的,偏把一筐廢話都說給了她,耳朵也要給他磨出繭子來。一往清雨園去,他就問吃過飯沒有,從散淡疏離的態度,到溫柔地走來攬住她的腰,吃飯一直是那麽要緊的事情。

她站定了,不禁扭回一張笑臉,“你做官的人,怎麽跟個傻子似的?”

龐雲藩給她笑得手腳也沒處放,擡手蹭了蹭鼻尖,在石階上笑,“我,除了這些傻話,我一時想不起別的來,讓太太見笑。”

夢迢輕剪眼皮,又轉回去了,娉婷婀娜地向前走,“一個人吃飯怪沒趣的,胃口也提不起來……”

岸上幾棵柳樹,正是枝密葉嫩,映著她蒼青的裙,正是流光熙攘。

午飯當下一並擺到了東園一間小花廳內,夢迢並不避人耳目,還向廚房裏要了一壺桃花酒,彩衣服侍在左右斟酒。

夢迢吃了幾口,忽然掩帕笑起來,“你就不怕麽?那年吃的虧,如今就忘了?”

那年的當業已是上了,從此這龐雲藩竟將夢迢掛在心上念念不忘。如今與孟玉同乘一船,也不見得他是個傻的,孟玉在泰安州與那些大商戶的生意還靠著他從中斡旋,他量孟玉不能拿他怎麽樣。

他接了彩衣手上的白玉瓷壺,反篩了盅酒擱在她面前,“不怕,我在太太府上住著,受太太禮待,名正言順坦坦蕩蕩,有什麽可怕的?”

“就不怕我家老爺?”

龐雲藩笑著搖頭,“我不過與太太坐著吃頓飯,孟大人從前沒這樣小器,我想如今也不會。”

夢迢見他有些泰然自若,跟著一笑,“倒也是,你是我們家的恩人。我們老爺買賣上的事你沒少幫忙,就是泰安州那幾位大鹽商,也是你替他拉來的。要是沒有你,我家老爺的買賣不見得能做得這樣大。你這回到我家來,大約也是有生意同我們老爺商議囖?多大的買賣,說給我聽聽,也叫我高興高興啊。”

因孟玉許多事不同她說了,她只得迂回著在這頭打探。這龐雲藩也不避諱,一氣都說了,“我這次來歷城,一是為述職,二是為上回耽擱住的八百石鹽的事情。幾位鹽商在催,托我帶了契書來,孟大人簽訂了,我這裏捎帶回去。”

夢迢想起來仿佛是有這樁事,原本定下去年底就要簽契的,那時候因董墨那頭風聲緊,便俄延至今。夢迢點了點頭,咕噥著,“還真是一樁大買賣。”說話擡起眼來,寶靨含笑,“契書呢?給我瞧瞧嚜。”

“太太瞧這個做什麽?沒什麽好瞧的,錢來錢去的事情,滿紙的銅臭味,仔細熏著太太。”

不知他這是有意防範還是真話,夢迢也不好再說,低著頭不言語,噙著笑,把一小搓白飯挑進嘴裏。

龐雲藩只管在對面看著,心裏飛進只蛾子似的,左右輕輕地撲著翅膀,扇出一點風來,使得人癢癢的。他方才假山上一下想不起說的話,這會慢慢都想起來了,略略張口,“太太,我……”

不曾想就這猶豫的功夫,跑進來個丫頭,湊到夢迢耳邊嘀咕了兩句。夢迢臉色微變,起身告辭了。

原來不知是誰,將夢迢陪著龐雲藩在小廳內吃飯的事情報給了孟玉。孟玉趕回家來,打發丫頭將夢迢叫回屋去。

夢迢甫進門,就見他補服未換,只摘了烏紗,板著面孔在榻上坐著,一雙眼陰惻惻的垂在地上。聽見輕細的腳步聲,噌地擡起來,走到夢迢面前,難置信地脧她好幾眼,冷笑道:“聽說你是十分殷勤,我請在外頭的客人,你倒替我招呼起來。”

“我說呢,什麽風火急火燎地把你給吹回來了。”夢迢輕描淡寫地笑笑,一徑掠過他,走到榻上坐著,向丫頭要茶吃。

那丫頭下去,不一時端了茶來,待要進門,給孟玉猩紅的眼睛一橫,立馬顫顫巍巍退了出去,連兩扇門也拉來闔上。

刺眼的陽光也被忽然關在外頭,窗戶上的光就格外矚目起來,夢迢嫌榻上不好坐,又起身挑簾子進了臥房裏去。

孟玉追進去,欲待要說什麽,不想夢迢在榻上微微笑道:“這有什麽啊?從前又不是沒替你招呼過。這龐雲藩與我也算是老相識了,他大老遠的從泰安州上來,在家裏住著,我主人家,不該應酬幾句麽?”

孟玉那腔火往上竄了竄,疾步走到榻前,“誰家外頭住著男客,女主人往跟前湊的?”

夢迢斜挑一眼,“我不過是閑坐不住,到園子裏逛逛,不想遇見了他。”

孟玉不由得咬牙吼道:“你閑不住,你前兩日不是還嫌家務操心推了出去,這會你又閑不住了!”

這一吼,夢迢也提起嗓子來,“難道我走動不得麽?!你要嫌我走動多了,就還將我鎖起來,又不是沒鎖過,裝什麽好人樣子!”

果然,他就曉得她是有些故意的,成日這裏不順那裏不好,說到底還是為了董墨,安心要讓所有人不好過。

他惱得面上通紅,袖裏緊攥著拳,不住點頭,滿屋裏亂踱。氣急了,說話便口無遮攔,“我不叫你應酬,你反倒愛去理會這些人!你說你是什麽?你是不是天生下.賤?!”

言訖,正背著身在床前,最尾兩個字像場地震,落下來便地動山搖,在他自己心裏。他以為了結了董墨的事一切都能好的,想不到一切竟然往更壞裏發展。

他久久背立在那裏,不敢再轉過來,身後靜得出奇,窗紗濾得溫柔的陽光曬得脊梁刺痛,但他仍然不敢轉過來,頂著那痛,期盼著夢迢能撲上來打他。

然而夢迢只是不以為意地哼了聲,“你才曉得呀?”

孟玉驚駭地扭頭,她不知幾時點了煙袋,吐出一層煙障,將她掩在裏頭。那些煙像是陰司裏冒出來的,隱著她極其靡麗松懈的笑臉。

他心頭忽然湧起一股暴怒,沖破重重煙幕,打了她一記耳光。

有時候,這張臉出現在董墨的夢裏,同樣的五官,卻仿佛變了個人似的,充滿著一種稚嫩天然的媚冶,低著下頦撅著嘴,腮幫子兜著幾句話,要講不講的,等著他去猜。

他猜對了,她便雲淡風輕地擡起臉來,猜錯了,她就把眼瞥到另一塊地轉上去。偏偏這個夢裏,她不同以往,細碎地顫著下巴,一雙兜滿眼淚的眼歪著,彎著唇角向著他笑了很久。

直到晨起,董墨也沒能猜著她想說的話。他一面好奇,又想,孟玉升了官,她也比從前更享盡尊榮了吧?這一想,便自嘲地丟開不想了。他尚有一堆事情忙。

這一向為北邊戰事隱有起勢,朝廷裏主戰派與主和派爭論不休。董太傅是為兵部尚書,一力主戰。可一旦打起來,就是幾百萬的軍需,楚沛把著戶部,有些吃緊,一味主和。

董墨暗忖了幾日,走到老太爺房裏來商議,“孫兒思量幾日,不能苦等濟南那頭的結果,眼下倒是個大好的時機。楚沛一味主和,引得許多朝臣不滿,不如趁此發動彈劾。”

老太爺沿著偌大的書案蹣跚,一個指端在案面上刮著,敲了敲,“這個時候,就是要打也缺些銀子。我算過了,要是真打,還缺個二百來萬兩銀子。皇上顧慮的是這個。”

“這場仗打起來,一時半刻也不能了結,恐怕得耗個一年之久。孫兒想,先顧著前頭,後頭的銀子可在富庶的省份增收稅銀。百姓雖有怨言,可以將今年增收的稅抵明年的稅。”

“那明年呢?你這是拆東墻補西墻,到底是有個窟窿填不平。”

董墨拱手道:“先把眼前的窟窿填上要緊,只要填了眼下這個窟窿,皇上就能下決心打這一仗,主戰的諸位得了勢,漲了氣焰,自然就要壓一壓楚沛。”

老太爺思量一會,頷首笑了,“說到底還是楚沛無能,真在這些國之大業上頭,不堪用。我估摸著,只要皇上有旨意開戰,就要斟酌戶部尚書的人選了。你這個拆東墻補西墻的主意,我去向皇上提,眼下也沒有別的法子,這場仗不能不打。”

這會老太爺再看董墨,又覺得他是個可用之人了,看他的眼色比先前溫和了許多。

倒是老太太比往日更恨起他來。她自己親生的兒子孫子不過是仗著家世在官場上混著,在國之大事上皆沒有大作為,但得權勢富貴,卻無功標青史,這於當官的始終是美中不足的大憾事。偏個庶出兒子生下的孫子能在這些事上說得上話。

再有一樁,家中的小五爺要議親事,看準了老太太妹妹家的孫女,也是公爵之家,算是親上做親美上添美的好事。

可那位玉煙小姐前兩年因來家吃席見過董墨一面,早已芳心暗許,前些時她祖母試探起姻緣大事,她便趁勢表白了一番,與董家結親自然好,只是想嫁的是董墨。

老太太聽見生氣,轉頭將董墨叫來,說起這樁事,滿嘴的譏鋒,“我也不知道你,瞧著一副不近人情的樣子,私底下卻比你幾個兄弟更風流。聽說你在濟南的那個女人,是別人家的媳婦?我不好說,只勸你一句,天底下到處是未出閣的小姐,同有了人家的姑娘廝混,就是男人家,也到底不體面。”

董墨連那玉煙小姐什麽模樣也想不起,只得漠然應承,“祖母教訓得很是。”

老太太略吃一驚,在榻上歪著眼脧他,“你的意思,你對玉煙沒有別的心思?”

“不敢窺想。”

老太太這才放心,又怕人說她偏心,笑道:“等你五弟的婚事定下了,我就該為你操心了。只是你在濟南的事如今傳得沸沸揚揚,門第太高的人家,有些顧慮,我懶得去招些奚落。你委屈一點,不拘什麽品銜官職,只要清清白白的人家就好,你說呢?”

董墨以為擱置的念頭,又浮到心上來。面上還是一貫的冷淡態度,“憑祖母定奪。”

比及回房吃過晚飯,又吃罷藥,天色落下去,那念頭卻仍沒能沈下去。但他從不敢對人提起,提起來他自己也要笑自己。

斜春來掌燈,他伏案修書,信是寫給柳朝如的,問詢他濟南鹽案的進展。寫了一半,屋裏漸漸變得悶沈沈的,窗外漆黑得不透一絲月光,風從窗縫裏滲進來,將案上清燈吹得東倒西歪,絹罩剛籠上,便下起雨來。

雖不下雪了,三月裏還是風聲肅殺,春意一貫的姍姍來遲。那雨點偏砸在門窗上,“咣咣咣”像無數只手在急促地叩門。胳膊肘碰下一本書,他彎腰去拾,看見邊上掉出來一張紙。

他拾起來,湊到蠟燭底下看。原來是夢迢在清雨園裏寫下的信,她那時候怕他認出字跡,刻意將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像個不常寫字的人,稚嫩可愛。

此刻那些字在昏暗的燭光裏歪著,又成了個瘸子一般,走得很艱難。他看到最後幾句:

章平,倘或你也做夢,那你夢裏聽見的雨,一定是我的腳步聲。我下在夜裏,就在你窗外,請你將窗戶打開一扇,讓我撇進來。

董墨將那紙湊到蠟燭上,待要燒了,又不知什麽原因,像被燙著了似的一下抽回手。反而走去將門窗統統敞開。

雨點亂著斜打進來,屋裏頃刻濕了半丈,蠟燭被狂風吹滅。那些雨滴落在他腳下,濺濕大半衣袂,水花透著如月的冷輝,似乎有個女人伏在他膝上,哭濕了他大片腿。

作者有話說:

董章平快要回濟南了,去開展他嘴硬心軟的“報覆行動”。

我再不預告下,怕你們熬得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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