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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多病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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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多病骨(六)

漸次春光都綻遍, 紅嫩風柔,又吹到碧桃芳園。這時節柳絮正預備著席卷全城, 結在樹上, 像檐角蜘蛛的網,捕住一點飛花。

夢迢仰著臉,臨窗看著檐角下小小一只蜘蛛, 冷著眼色埋怨,“這些人做什麽吃的?廊下結了這麽些蜘蛛網竟沒瞧見?”

彩衣向窗外仰頭望一眼, “我說說他們。這會擺飯麽?”

“擺吧。”

彩衣依言出去吩咐, 夢迢一身淺碧衣裙, 款行到床前, 將銀霜色的紗帳掛上月鉤。

孟玉自泰安州歸家。頭兩日先往章彌府上去了一趟, 議定正事, 才得閑在家稍歇。因連日舟車勞頓,睡得便久些, 此刻還在高枕安眠。

她居高瞧他一會,才依依落在床沿上搖晃他,“起來吃飯了。”

“嗯?”孟玉昏昏沈沈地睜眼, 看什麽都有些模糊, 紗簾曼卷, 畫屏香錦, 將心中人照在眼前。夢迢的輪廓一點點清晰起來,他就笑了,“你起這樣早?”

“還早?都過了巳時了。”夢迢挑挑眉, 拿扇拍他一下, “快起來吃午飯。”

“是麽?”孟玉撐身起來, 果然見窗外日已正中。他何其舒暢地抻個懶腰, “還是家裏的床睡得舒坦。”

夢迢起身喊丫頭進來伺候他洗漱,走到外間等他吃飯。桌上是幾樣家常,夢迢著意特叫人添了道新鮮的糟春筍,兩人挨坐而食。

其間她問起泰安州的事,孟玉吃了幾盅桃花酒,瞼下微紅,神色大好,大有意氣翩翩之態,“三百石鹽一到泰安州,那頭就結銀子。這一趟不算白跑,就連年底八百石的買賣也說定了,只等過幾月簽契。”

暗裏一算,加起來可是幾十萬的進項!夢迢自然也開懷,難得殷勤地替他篩酒,“那頭銀子一到,你這裏再獻到京,說不定布政司就真有你的一席之地了,好事情呀!”

“要不是為這樁事,我何必在董墨眼皮底下冒這個險?”孟玉擱下盅,有些憂慮,“董墨的祖父與楚大人在內閣打擂臺,秦循這一卸任,說不準就要叫他接了布政史的職。我的銀子送上去,也不知有沒有效用。”

說起董墨,夢迢緘默了一瞬,若換從前,自然是貶低別人叫他寬心。可如今只是清淺一笑,“就是這回沒有,別的地方也能管用。即便是董墨接了這個職,他的職呢,又是誰來接?”

孟玉思來也這理,寬了眉宇笑了笑,伸出胳膊替她盛了碗湯,眼也沒擡地將碗擱回她面前,“說起他,我不在這些日子,你還是沒去見他?”

也不知他是催促還是制止的意思。夢迢摸不準,只說:“他只當我還在無錫老家呢。”

既說到董墨,她心裏難免想起銀蓮,倘或從前她與孟玉之間是水中望月,那麽現如今,這兩人就是水中起波瀾,將月又模糊了些。

夢迢心裏有絲不高興,懶懶地擱下箸兒起身。她是想從對董墨的一點悸動裏抽身,回到原來的日子裏。可原來的日子裏又多出個人來,總是發生了些變化的。

孟玉擱下碗追望她,“你就吃飽了?”

她沒答,坐在榻上叫丫頭端茶水漱口。窗外晴光密罩,鶯啼燕噎,喚起新愁壓舊眉。

夢迢揩著嘴,將丫頭揮出去,盤著腿兒在榻上吃茶,喬作不經意提起,“你回來三日,前兩日只顧著公務,昨日回來也是在案上理賬目看契書,入夜倒頭便睡,還沒去看過新姨娘呢。”

“噢,這一向忙,我倒忘了。”孟玉適才想起銀蓮來,笑了笑,“她在家住得還慣麽?有沒有哪裏惹你生氣?”

“她住不住得慣我哪裏曉得?這該是你做丈夫體貼的事情嚜,你自己去問她。”夢迢閑譏一句,又緩緩把嘴角擱平,“我正要與你商議件事。姨娘是你的人,接來家裏是應當的。可她妹子玉蓮住在咱們家算怎麽回事?咱們不能夠白給人養小姐吧?我看你在衙門裏揀個當差的,將她嫁出去為好。”

孟玉那廂漱了口,也挪到榻上吃茶,“這話不錯,我原本就答應她要替她妹子看戶人家,只是一直不得空。”

夢迢拈帕將茶盅沿口輕拭一圈,擡起一雙冷淡的笑眼,“咱們家,各人有各人的差事,從來就沒有一個吃閑飯的人。梅卿眼瞧著要出閣了,還沒個人頂上。你這位銀蓮姨娘,我看著很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驀地問得孟玉啞口無言,也不知近來事忙還是別的,他從未想到過這裏。此刻現想,銀蓮那弱嬌嬌的模樣跳到眼前來,怎麽瞧都不像能在那些達官貴人面前頂事的樣子。

沈默中,夢迢一雙眼尖尖地笑盯著他,似要鉆進他心裏找尋一點什麽蛛絲馬跡似的,“好不好的,你倒吱個聲呀。”

他最終無所謂地笑開,半副身子欹在窗臺上,“你看著辦吧,這種事情一向是你操心,何必問我。”

頃刻夢迢便笑靨如春,將他的茶盅端到面前添茶註水,“到底是你的人嚜,總要問過你的意思。那你聽我的,先將她妹子的親事定下來,早日打發走了為上。”

說到此節,她又冷了臉,“我不喜歡她這妹子,咋咋呼呼的,吵得人腦仁疼就罷了。前日還與彩衣吵嘴,把彩衣都委屈哭了。要不是看她才到家來,又終究是外人,看我不剝了她的皮。”

孟玉久不見她發狠了,她一發狠,跟個踩在房梁上的夜貓似的,高傲又冷厲,溫柔的聲音裏含著威懾,隨刻要亮了爪子朝人撲過來。讓人覺得可愛,又有些讓人膽怯。

為哄她,孟玉欠身過來,捧著她一只手輕輕揉搓,“她那妹子是有些鬼心眼,不過也就是些小聰明。”說著朝罩屏外吩咐,叫小丫頭喊彩衣來。

片刻彩衣進來,孟玉又使小丫頭告訴官家,拿五十兩銀子給她,再另裁兩身好衣裳穿。

彩衣蒙頭蒙腦地望著夢迢,夢迢沖她笑笑,“你老爺聽說你受了氣了,賠你呢,還不找管家要東西去?”

彩衣轉瞬便笑,謝了禮,高高興興出去。孟玉望著她沒了影,適才笑轉回來,“這丫頭被你慣壞了,傻裏傻氣的,往後嫁了人,只等著受婆家的欺負。”

夢迢將眼一篾,“我看誰敢。”

日子似乎終於與從前的步調一致,他們險涉在陰潮潮的泥濘路上,提著一股子陰狠勁,每個步子都可能會摔跤,行得不甚穩當。

但心裏卻有無限的安全,大不了拉人做墊腳石,踩在別人的骨頭上行走,橫豎是走慣了夜路的。

然而更玄妙的,算計一場,夢迢仿佛就鞏固了從前堅冷的心,驅趕了前些日子入侵她心裏的柔軟,且新加築了一道穩固防線。

她覺得她又是於愛無求堅不可摧的夢迢了,倒又拾起一點信心去重新面對董墨。

這一耽誤已是四月中,粉旭花旋,懶聽鶯天,蟬時輕至,喚起一脈愁淡。夢迢起先說好是三月回來,董墨等了這樣久還不見人,開始他擔憂是路上不好走,問了衙門裏一句,常跑路的差役說路上雖有些泥濘,卻還算順。

他又想別的因由,天災人禍想了個遍,可想來想去,那些成堆的緣故只不過慌亂的掩著一個綽綽的疑憂——夢迢不再回來了。

這是極有可能的,她嫁過人,人總難擱置舊情,就算它只是閑置案角,蒙上灰塵,也不經意會瞟它一眼。何況他們的“新愛”也並沒經過幾多錘煉,他供給她的,論到底不過是日子上的一點優渥。

而痛往往比樂更深刻,尤其對一個女人來說,苦痛是個迷人漩渦。又或者,她僅僅只是不想再騙他,因此不回來了。無論哪一種,都叫他半喜半傷。

他便將手邊剛寫完的家書攥成一團,丟進案上一只翠綠的香爐裏。那爐蓋上的煙孔頃刻冒出嗆人的濃煙。他又背著理智有些後悔,揭蓋要撿,遺憾箋已剩半,一圈黑的缺口正迅速蔓延,把另一半也吞沒了。

煙淡了,又裊繞著清幽的檀香,載錄著他一點沖動的紙也成了灰燼。春風還柔,翠蔭仍在,斜春在對面小廳裏低著脖子做活計。他在案上,神色如常,心裏卻途徑一場冬霜,沒人知道。

比及傍晚,董墨拿了小蟬花巷的鑰匙,由福順大街上慢行過去。到巷內幾乎也是不再抱希望的,只想著鑰匙擱回去,從此不再來了。

卻在院墻底下陡地聽見有人說話:“沒落什麽灰,不過井裏打水搽一遍就好了。”

董墨駭然仰頭,那冒出墻頭的葡萄葉簌簌作響,墻上滿布著金黃的碎光。風卷著輕盈的歡笑吹進他圓領袍的袖口,袖裏頭好像結了一叢菖蒲,靜聽溪水,涓涓驚夢。

行入院中,果然見姊妹二人在忙碌,夢迢背身站在槐蔭裏,穿著湖綠長襟,底下半掩孔雀藍的裙,正指揮彩衣,“拿掃帚把檐角也掃掃,仔細結了蜘蛛網。”

彩衣端著盆水由正屋裏出來,迎面潑在夢迢腳下,氣得她捉著裙又跳又罵:“死丫頭!你往哪裏倒呢,眼睛長到後腦勺去了?”

彩衣撅著嘴擡眉,目光晃一晃,漸漸笑起來,“平哥哥!”

離雲乍回,夢迢忽然不敢轉身,倒像有些近鄉情怯的意思。盡管來時多麽明志,是為一早的謀劃來的,盡管是下了決定照舊要與孟玉永結同盟。她哪裏知道,那只是感情玩的一個障眼法,用來欺瞞理智的。

風縈縈繞繞地,逗引著她藍的裙,轉過來,就瞧見董墨散漫地欹在葡萄架首端,抱著對一雙胳膊,臉上落著葉罅裏斑駁的光,眼中返照著一點遠天的斜陽。

時隔多時不見了,夢迢有些不好意思,兩下裏垂目,裙子扭捏地在原地跌宕了兩下,然後輕盈地蕩開,蕩到他面前去,“我還說明日午晌去園裏告訴你呢。”

“告訴我什麽?”董墨睨著她,噙著一點隱忍的微笑。他剛決定要放棄她,她又冷不丁出現了。他心裏一陣恍恍惚惚的後怕。

夢迢見他不如自己想象的高興,就有些不高興起來,“告訴你我回濟南來了啊。”她把眼放到一邊,也是淡淡的模樣,“看樣子你也不太想知道。”

董墨松垂了手,站直了看她一會,倏地將她往葡萄架底下拽進去一步,緊著歪下臉,想親她似的,又終未親成。只在即要親吻的距離裏,空懸著潮熱的呼吸。

夢迢驀地繃緊了身子,渾身又打起顫來。但她立馬就想到,這回真是安著心來騙他的,沒什麽再好怕的。如此便放松了骨頭,卻又放得過松,酥酥的站不穩。

董墨嗅到她的發香,有股淡淡的玫瑰味道,稍稍低眼,就能瞧見她對襟半掩的孔雀藍抹胸,裹著一點玲瓏輪廓,不高不低的,像一捧溫水兜在掌中。

他看了一會,就知趣地仰直了,接而端正地凝望她。她也近近地望上來,一霎兩人都笑了。

跳眼一瞧,彩衣抱著水盆在井邊朝這頭張望,董墨一手扯了一枝葡萄葉,將夢迢背後的罅隙掩上,一手攬環在她腰上,往懷裏兜攬,“幾時到的?”

夢迢還有些站不穩,朝前跌了小半步,似拒似迎地將兩手攥住他胳膊底下的衣料,一雙水靈靈的眼冒在他肩頭,又點呆楞地回,“午晌到的,正收拾呢。”

聲音像有些委屈,綿綿地往下飄墜。董墨笑了笑,驀地不講話了。夢迢等候一會,稍稍退出懷抱,“我從無錫給你帶了東西呢,進屋拿給你。”

是一件鐘鼎紫砂壺,並非什麽名品,也不算精細。董墨托在掌中觀賞,夢迢在旁微訕著搭腔,“好的我可買不起,就是在攤上買的,也是宜興貨,你要嫌不好,丟了就是。”

董墨輕輕擱在案上,旋到榻上落座,“就用這把壺瀹壺茶來吃。”

“又使喚人……”夢迢抱怨著,轉身去叫彩衣燒水,自家去翻茶葉罐子,動作行雲一般,自得輕快,“我臥房裏的床是你換的?”

“喜歡麽?”

“那帳子顏色不好,不耐臟,嬌氣。”

這番說辭果然與董墨所料不差,他撐著炕桌笑,“你以為你就不嬌氣?”

“我哪裏嬌氣?我要嬌氣,只怕飯也吃不上了。”說話夢迢旋過身來,微撅著一張嘴,沒有半點自知。

董墨也不反駁,沈默笑著。過一會欹靠在換了明瓦的窗戶上,支起膝來,“家中還好麽?”

夢迢提著壺來坐,一套謊話如同真的一般,“這遭回去,是住在我爹的一房表親家裏。他們家雖不算富裕,倒有兩間空屋子,只是兄弟姊妹多,吵鬧得很。我父母的墳下雨沖了些,你給的那些錢我花幾錢銀子請人新砌了,不知明年回去瞧,是不是穩得住。”

董墨點點下頜,抿一抿嘴,另眼窺她,“別的呢?”

她還是張口就來,“去瞧了我舅婆一趟,她老人家身子骨倒還硬朗,還能幫著下地插秧呢。我見她家裏實在不好,底下偷麽給了她十兩銀子。”說到此節,她擡起曄曄的眼波,“嗳,都是你的那一百兩裏頭出的,你不怪罪吧?”

董墨緩緩搖首,又問:“再有呢?”無非是想從她嘴裏打探到一點前情故夢。

誰知夢迢不以為然,“哪裏還有別的?我攏共就這兩門親戚。我倒要問你,斜春好不好呢?我走時聽見她說要做一件夏天的長襖,不知做好了沒有。”

“不知道。你明日問問她去。”

這會彩衣提著一把新的銅壺進來,笑盈盈地往紫砂壺裏註水,“姐,你瞧,這壺也是新換的。”

夢迢瞅了一眼,目光提到董墨面上,“這也是你換的吧?我前頭那把分明還能用。”

董墨隔著濃濃的水煙望她,想起下晌燒成灰的家書,恬淡地回了個笑,“要換就都換成新的,連一應碗碟我都使人換過了,瞧見了麽?”

“舊的還好好的嚜,費這錢做什麽?”夢迢一面抱怨,一面望向案上供的一束桃花,底下是一只青白釉瘦梅瓶。她眼內一亮,將彩衣的腰輕輕攬開,“那花可不是你插的吧?”

“我哪裏想得到這樣細致?斜春領著仆婦來換的。”

話裏是露不出馬腳來了,董墨只好想從她的眉眼中看出些端倪。卻見她宮鬢堆鴉,臉暈杏色,比走時豐腴了幾分。她在從前的日子裏,似乎又過得很自在了。

他心裏既是一點欣慰,又是一點酸楚,說不出什麽滋味。

夢迢倒了茶,擱了個盅在他面前,“你在這裏吃飯麽?現買菜是來不及了,街上有家天津衛的館子,你要吃得慣,就往他家買些現成的吃好了。”

董墨沈默不應,夢迢歪著眼猜測須臾,打發彩衣去買。只等院裏沒了人,夢迢撐手跪起來,待要欠身親他,途中又改了主意,兩個手指在他頭上拈了個什麽,“瞧你,頭上落了樹葉都不知道。”

然而手上卻是什麽也沒有,虛拈著往榻邊搓一搓。董墨擡首,扣著眉心笑,“哪裏來的樹葉?”

夢迢兩個腕子仍撐在炕桌上,驕傲地擡著下巴頦,“只興你憑空變出顆飯粒子,就不許我憑空捏造片樹葉麽?”

那模樣,像枝妍梅立香雪,勾住游人眼。董墨剎那湧出股沖動,她活靈活現的一點靈俏,千絲萬結的烏髻,脖子上的白皮膚,一寸寸地在他心裏跳躍著,像黑夜裏的梆子聲,敲得更密集些,逼得他寂寞的血亂竄起來,好一陣沒法平息。

索性就撳下她的脖子,帶著股狠勁朝那能說會道的嘴親了下去,一點酸澀也就拋在了腦後,從前以後暫且都無從計較。

夢迢給他磕了牙,欲要發狠咬回去!唇一動,他卻將她松開,人也退開些距離,挑釁地微笑著。

夢迢不知他得意什麽,一屁股跌坐回去,才發覺臉上微燙,想必是紅了,一定露著些羞.恥的少女赧態!簡直叫她自己也瞧不上自己!於是幽幽怨怨地瞪他。

董墨更有些無恥地擡起手,用食指剮下唇上蹭的胭脂,遞到她眼皮底下,眼睛悠悠地笑著,“我不搽女人的東西,還給你。”

叫夢迢不知怎麽接,卻不想落了下風,假裝鎮靜地四下裏尋帕子,托起他的手指擦拭。

她今日塗的胭脂是淡粉的,油光有些重,染在他蒼白的手上,亮鋥鋥水潤潤的,泛著一點暗.昧的粉,好像是剛從哪個濡.濕而逼仄的地方鉆出來。

夢迢搽著搽著,忽然警覺地剔起眉,就對上他別有霪意的眼,嘴角還掛著作弄的一絲笑。臊得夢迢漲紅了臉,一把丟開他的手,“自己搽去!”

董墨故意蹙起額心,將手看一眼收回去,揀了帕子胡亂抹了兩下。恰好聽見彩衣的腳步聲,他那神色又變得端正了。

不一時擺了飯,三人在新置的圓案上吃過,天色正要傾落,像藍幽幽的一簇火。

巷內的塵囂遞嬗起來,吵嚷著要洗腳的、要睡覺的、歸置東西的……窮一點,為省點燈油,總是睡得早些。董墨也該回清雨園,夢迢點了盞紙糊的燈籠送他到門首,舉著朝巷裏照一照,業已望不到頭了。

她把燈交到董墨手上,胸腔有滿滿的情緒飽脹著,到頭卻只一句,“路上當心。”

董墨忽然笑起來,燈籠黯淡地映著面龐,仿佛帶著一點唏噓,“你有時候……像是兩個人。”

“怎麽講?”

“一時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一時又像個歷經滄桑的老嫗。”

夢迢心裏有些吃驚,嘴裏卻玩笑,“你也像兩個人,有時是個胸有城府的大人,有時又是個呆頭呆腦的楞頭青。”

他倒也不反駁,提著燈笑了笑,“頭一回有人這樣評我……不過我想你說得對。”

言訖董墨便舉燈走了,老遠回頭望,夢迢只剩一抹模糊輪廓嵌在幽暗的門上,院墻上有輪半月荒涼地照著,恰如夢迢,一半總令他灰心,一半又燒著他所剩無多的熱情。

他在兩者間流連,覺得仿徨難安。眨眼又想到句俗語,“萬事只求半稱心”。好歹因為遇見她,他的人生總算如意了一半。

夢迢難知道,他因為愛她,變得越來越擅於欺騙自己。

他走了,夢迢的歡欣也冷下來,沒事人似的,就在門上等著,一會便等來孟家的馬車。

府裏大門上像是在散客,七八輛馬車候著,十幾盞燈籠飄蕩著,眾人客套地作揖還禮,唱喏著無數的好聽話。夢迢懶得周旋,吩咐往角門上進去。

角門開在巷裏,進去便是一處小花園,借著點月光,勉強能瞧見淩亂的樹陰石影。往裏走幾步,恍惚聽見有人說話,夢迢止步,尋了一處太湖石藏身。

石外不遠,老太太打著一盞孤燈,身邊難得不見一個丫頭。更難得是穿得極為素雅,大約是預備要睡下的時候,一幹釵環皆不戴,只著一件黛色的對襟長褂,裏頭罩著靛藍的蘇羅裙。

面前是熟面孔常秀才,像是才打章丘大牢裏出來,臉上還帶著一點淤青,久久不語地托著老太太的手。隔了會,老太太笑著將他手一搡,“好孩子,快回去,往後別再來了,好生讀書。”

那聲音嚇了夢迢一跳,她從未聽過她娘這樣的嗓音,不再是懶怠怠的婉媚,而是凝重的溫柔,仿佛一個微笑,噙著淒麗的眼淚。

她到底有沒有淚,夢迢看不見。只聽著常秀才好一陣悶著不說話,也不撒手,落後將她手上的燈籠奪過去,舉高了照在她臉畔,倏地笑了聲,“我沒什麽怕的。”

老太太丟開手,轉過身去,把背骨立得筆直,語調有些發冷發急,“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回是事情是有人存了心要整你,未必你心裏沒點數?我不過是個半老徐娘,往後你做了官發達了,要什麽女人沒有?真個讀書讀傻了的蠢材!這世上,金銀權勢都難得,只有一個情字不值錢,你犟什麽?”

仍舊沒個動靜,老太太一把轉過兇巴巴的眼,“你再不走,我叫了小廝來打你出去!死皮賴臉的,虧你還是個讀書人,成什麽體統?!”

語畢,她狠斂翠眉,將身旁山石上擱的一個包袱皮砸到他胸膛裏,“不就是為幾個錢,男人的臉都給你丟盡了!拿著早些滾,省得撕破臉難堪!”

看他一會,他還不挪動。老太太索性一扭臉獨自走了,步子急得像是像盡快擺脫什麽。可走到黑暗處,那影漸又慢下來,似乎在俄延著什麽。

夢迢在山石後藏身半刻,才見常秀才打著燈籠往角門上去,一副高骨像是失了魂魂,背佝僂著,肩臂也重重地垂下來,揮灑了一點淚水。

聽見角門闔上,夢迢才敢出來,拾起地上的包袱皮打開,借著月光一瞧,卻是兩個五十兩的銀錠子,壓著一張一百兩的寶鈔。

她摸一摸銀晃晃的錠子,朝兩頭望一望,忽然心酸難捱。她又將那包袱紮緊,仍然憑它擱在身旁的山石上。

歸到房內,正趕上分派給銀蓮屋裏的一個小丫頭來傳話。那丫頭因分去伺候銀蓮,愈發懼怕夢迢,戰戰兢兢地立在燈下,頭也不敢擡,“太太,老爺今晚上歇在張姨娘房裏,叫我來傳話說,要是太太有話,只管使人去喊他。”

夢迢倒是無事,但心口發悶,像是憋著許多話要說。然而梳理起來,句句都沒要緊,字字不值一提。

她疲累地笑了笑,擺擺手,“沒事情,叫他早些歇息,我也睡了。”

躺在床上卻又睡不著,翻來覆去仍然感覺有什麽壓在心口。她翻過身,向帳外模糊看窗,月亮升高了,從這扇窗,照到那冷清清的山石,上頭孤零零地躺著個月魄色的包袱皮。

是誰丟棄的真心,誰也不敢輕易拾起來。

作者有話說:

董墨:因為愛你,我開始學會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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