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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琴心動(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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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琴心動(八)

後頭一連幾日, 董墨不往小蟬花巷去,一頭紮在衙門與另一位參政賈大人核對稅收。各州府乃至縣上的銀子與賬都對得上, 只是鹽運司的鹽稅又比上年少了幾萬。

年年少幾萬, 幾年細數下來,已是幾十萬的虧空。董墨攢額闔上賬冊,還沒開口, 卻先叫賈大人搶白道:“我知道董大人想問什麽。我也不清楚。鹽運司隸屬戶部,他們的稅一向是直繳戶部, 咱們布政司不過是核對核對, 裏頭的細則是戶部的事情, 我們是查問不著的。”

薄雪化盡, 濟南乍晴如春, 案牘裏一片晨光, 董墨退到陽光後,松開眉宇, 神色松快地靠在椅背上,“賈大人誤會了,我並不是問稅上的事。我是想請教請教年關將至, 濟南有什麽熱鬧沒有?”

“噢。”賈大人怔楞須臾, 立時笑轉, “倒沒什麽不同, 觀花燈,拜佛打醮,嗨, 各地風俗大同小異, 左不過都是走馬觀花。要說熱鬧還是京裏頭熱鬧, 天子腳下嘛。濟南無非是沾點江南的光, 文人墨客多。董大人閑著無趣,倒可往大明湖游一游,節下花船繁多,佳人無數。您坐,我先將擬定的奏疏拿給秦大人過目。”

這賈大人與他招呼著出去,轉入秦循內堂。秦循正在太師椅上歪著打瞌睡,一把銀須往胸口裏埋。賈大人輕腳走到邊上,打了個拱,“秦大人,秦大人?”

秦循一頭栽醒過來,兩眼茫茫朝堂外望一會,方轉到身邊,“稅銀都核對清楚了?”

“都核清楚了。”

“那就趕緊交戶部吧,眼瞧著就是年節了,倘或遇見大風雪,路上又得耽誤。”賈大人遞上呈報朝廷的奏疏,他瞧也懶得瞧,丟在案上,“董大人就沒問些什麽?”

賈大人拈著須笑笑,“倒是想問鹽運司的賬,叫卑職胡亂搪塞過去了。”

秦循撐著一把老骨頭起身,向案下蹣跚踱去,“你不要得罪他,混過去就得了。等我告老還鄉,他要查什麽是他們董家的事情,只是此刻別帶累我。一位是兵部的董侍郎,一位是戶部的楚侍郎,兩個都是內閣閣員,哪個我都開罪不起,還是躲一躲的好。”

那賈大人沈吟片刻,跟到身後來笑,“這董大人到濟南來,事先就不知道孟玉與楚侍郎的幹系?”

“大約是不曉得。就連董太傅也未必知道,只是猜測。在朝中舉薦孟玉的,一向是吏部的人,況且孟玉的確是有些才幹在身,在蘇州為官還是幹了許多實事的。要不是濟南這幾年的鹽稅虧空,恐怕董侍郎也想不到楚侍郎頭上。”

說了這一筐,他就手翛然一揮,“橫豎不與我相幹,火引子燒不到我身上就好。”

“大人只管放心,熬過這一年,您老卸下擔子,就松快了。”

內堂裏架著四個熏籠,兩人躲著北京的凜風,潛在這濟南的暖冬裏笑笑說說。

給這兩人暗裏彈壓著,京中老太爺又還未回信,董墨許多事也不便明查,思想兩日,請了鹽運司一位鹽課副提舉到家。

此人姓紹,原是董墨大伯的一位門生,卻因那年大老爺生辰,這紹大人禮輕,得罪了大老爺,被冷落到地方鹽課上來。

紹大人聽見是董墨有請,忙不疊往家換了衣裳來,迎門便連打三拱,“早耳聞董大人到了濟南布政司,夏天還呈遞了拜帖,可惜董大人貴人事忙,一直無緣得見。”

董墨淡淡頷首,將他請進屋來,看茶款待,“才到濟南,許多事理不順,今日才想起請紹大人,是我失禮。”

這紹大人雖沒見過董墨,卻因原先拜在董家大老爺門下,董家一應人口,倒都有些了解。知道董墨為人孤僻,今日忽然請他,必定有事。

也曉得他不喜歡應酬,便直言詢問:“是什麽事情理不順?不妨告訴卑職,卑職在濟南這些年,別的地方不敢說,這鹽務上頭的人與事,還知一二。”

“弟正有一事想請紹兄幫忙。”董墨擱下茶盅,款步到廳上來,“濟南鹽稅一年比一年少,賬面上又沒有不對的地方。我想,必定或是鹽產少了,或是損耗高了,想請大人幫我查一查裏頭緣故。”說著,他剪著胳膊,稍稍斜著眼笑,“這也是我家老太爺的意思。”

孟玉章大人一黨虧空鹽稅之事,這紹大人亦有所察,只是底下的官,哪裏敢過問上頭的事,因此一向裝聾作啞。

眼下聽見董墨最尾這句,他心知是自己的時運逆轉。失了董家大老爺的歡心不要緊,若能討老太爺喜歡,更好!

便立時放下茶盅,起來打拱,“既然是董太傅的意思,卑職自當尊辦。董大人請放心,半年之內,卑職一定查個眉目出來。”

董墨走近了,沈著嗓子幹笑了兩聲,“我大伯那個人,什麽都好,就是不會看人。多少如紹大人這樣的人才,白擱在他手裏,既耽擱了這些人的前途,也於朝廷大事上無益。依我看,江山之重,重在賢才。紹大人說呢?”

“不敢當,不敢當。卑職無能之輩,能為朝廷大事效力,是卑職之撫。”

這紹大人領命去了,可惜那朝卒已過河,孟玉那批鹽已安安穩穩送至泰安州,這兩日有些神清氣爽之色。

再有一樣高興事,就是夢迢這幾日不大往小蟬花巷去了,連日在家,幫著料理梅卿出嫁的事情。按說不該高興的,她不常去,必定是與董墨淡遠了些,這於大事上無益。

可人的心與理智往往是相悖的,孟玉在書裏擡眼窺夢迢,總似有涓涓細流淌過胸腔,滿脹著一種滋潤。他連書也有些看不進去,索性案上起來,走到這頭罩屏裏來,聽夢迢與裁縫師傅說話:

“四季衣裳各裁六套,花樣顏色您看著辦好了,左不過要些時興的樣式。我記得去年李大人家的二姑娘出閣就是請您裁的衣裳,我這裏不比他府上差就好了。我就這一個妹子,您老人家可上點心。”

裁縫師傅應了去,夢迢便倒了盅茶潤喉,擡眼見孟玉倚著花雕罩屏,她撅著嘴抱怨,“說了這一晌的話,嗓子都啞了!也不知梅卿記不記我這好,可別反過頭來又怨我的不是。”

孟玉不由落到榻上,摟著腰哄她,“你還有哪裏不是?就是親姐姐也不過如此。預備了些什麽與她?”

“四季衣裳各裁做六套,綾羅綢緞,大毛小毛都有。另打了副翡翠頭面。娘那裏請木匠做了一套家具,又給她二百兩銀子。”夢迢細數下來有些心疼,“如今這行市,我算仁至義盡了。”

孟玉在裙上抓起她的手,擠眉弄眼地迤逗,“娘她老人家燈下數起這些東西來,八成是哭了。得了,你們娘倆的這筆開銷,我來出。我做姐夫的,再另陪她三百兩銀子。”

“真的?”夢迢斜挑眼梢。

“我拿銀子哄過你?”

夢迢一高興,就把先前二人間的一點嫌隙撇開,過問起他來,“你今日不往外頭去麽?”

孟玉也覺此刻很好,夫妻二人耳鬢廝磨,打發妹子出嫁,簡直和和美美的一家子!也舍不得出門,挨個搓著她的手指頭,搓得火熱,“於大人在落英巷擺臺請客,要去一趟,倒不急,在家吃過午飯再去不遲,省得去了只顧吃酒,飯不得好生吃。”

說話才是擺了些點心,夢迢略略點饑,要往她娘屋裏去商議梅卿的婚事,被孟玉丟了茶盅拉住,“等我出門了你再去,這會急什麽,又不是明日就要辦。”

夢迢只得又坐回去,“柳朝如那頭,幾時請媒妁上門?”

“前日衙門集議撞見他,他說是年前,還要陪著媒妁上門來給娘請安。”

“他倒有禮嚜。”

提到柳朝如,兩人都不免想起董墨,可都默契地不提起。綺窗外晴綠相映,瑣事都被泉煙掩障,屋裏只屬於他們的時刻。

孟玉緘默著,只管盯著她瞧,臉上笑意難掩。過一陣,他倏地下榻來抱起她往臥房裏去。夢迢驚駭著掙兩下,“做什麽?”

“飽暖思霪欲嘛。”

夢迢駭笑著捶他,“才起床!”

“那睡個回籠覺好了。”

孟玉將她放在和軟的鋪上,她又爬起來,歪著腰,兩條腿兒疊在裙裏,擡著下巴頦,有些洋洋地算舊賬,“你前幾日不是跟我說話夾槍帶棒的麽?這會又歪纏我做什麽?”

他一壁笑著看她,一壁解月鉤上的紗帳,“我有麽?不記得了。”

“噢,這會又不承認了?”夢迢向裏別著眼,“別叫我瞧不上,有本事,你一輩子不同我講話才好,橫豎你外頭也不缺女人。”

紗帳垂下來,刺眼的光頃刻柔和了,孟玉整個人撳下來,在她頸窩裏嗅了嗅,“老說這些煞風景的話做什麽?我外頭怎麽樣,一向不瞞你。”

夢迢被他潮熱的呼吸逗引得咯咯笑,一面假意掙著。孟玉將她腕子撳在兩邊,唇密密落下來,落滿周身,不間斷地喊“夢兒”兩個字,喊得格外輕柔,像對著曦微吐一口氣,那裊白的煙,在黃澄澄的圓日裏跳躍。

但動作又有些魯莽,像他們一開始相識,他急於占領,將她從裏到外貼上他的姓名。他感覺得到,他的姓名在她心裏有些淡化了,隱隱有另外個姓名將要覆蓋它。

所以他賣力地橫沖直撞,重新刻畫他的名字,要濃墨重彩!要永不湮滅!

夢迢被他撞得咬著嘴巴,兩個胳膊將他圈住,腦子給撞亂了。卻在混亂中,忍不住慶幸地嘆息,終於不用在與董墨的來往中,一面身不由己地下沈,一面提心吊膽地向外爬。只在他這一個漩渦裏打轉就夠累人的了。

她這些蕪雜的心緒無人可說,在心裏成日成日纏繞,裹得太緊,想喘口氣,隔日便走到她娘房裏來。

常秀才在外間榻上看書,夢迢與他見了禮,打簾子進臥房,梅卿也在,正歡歡喜喜地與夢荔商議喜服的花樣子。

老太太咂著煙袋子,一口一口地吐著煙,隨手往炕桌上篤篤敲兩下,“要我講,就比著夢兒成親時的那件通袖袍上龍鳳呈祥的樣子做,又好看又體面。現成的樣子還存在裁縫師傅那裏,還省得另描了。”

梅卿仍有些拿不定主意,往墻根裏讓讓,給夢迢讓了個座,“姐,你講呢?”

“你不是最有主意的,還來問我?”夢迢翻個眼皮,眼見姊妹倆又要鬧起來。

夢迢眨眼又想,到底是她的好事,不好過於刻薄,便軟下脾氣,口裏有些不耐煩,“龍鳳呈祥不不吉利,我講還是比翼雙飛的樣子好。”

梅卿也斂了待要出口的譏鋒,因問:“龍鳳呈祥哪裏不吉利?最好的花樣子了!”

“我同你姐夫就是龍鳳呈祥的樣子,你看我們夫妻好不好?”

梅卿眼波一轉,嗤嗤發笑,“倒也是。還是比翼雙飛的好。”

闔家都曉得,柳朝如年關請媒妁來定親,不過是做樣子,日子定在明年夏天。梅卿已有些魂飛神醉,擬定了喜服樣式,心想著柳朝如的聘禮不知有著落沒有,瞟一眼夢迢,拉著她問:“姐夫有沒有聽見書望那三百兩銀子怎樣籌措?”

“唷,就叫上‘書望’了?”夢迢斜眼笑她,炕桌上揀了顆衣梅含在嘴裏,囫圇不清地調侃,“我看你只恨不得插對翅膀飛到他家裏去了,仔細些,摔得疼。”

“你少刻薄我兩句要死?”梅卿磨著嘴皮子,冷眼殺她,“我問你什麽你只管說什麽就是了,憑白的又要招我些‘好聽話’出來,何苦來呢?”

夢迢咽咽喉頭,自覺不對,斂了些譏鋒,聲音也放得和軟了些,“他一年的俸祿才幾何?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攢個三年。還能怎樣籌措,少不得四處去借嚜。要我說,橫豎你們往後是一家,與其背著外債,不如你拿去給他好了,我們這裏又給你嫁妝,最後都是流回你的荷包,你不吃虧。”

梅卿早有一把精細算盤,既幫了柳朝如成就了自己的好姻緣,銀錢上也沒甚損失,自然樂得做人情。不過話要說得動聽,“什麽銀子不銀子的,我要是看重這些,也不嫁他了。姐,你叫姐夫請他到家來一趟,我私下裏把銀子給他。”

“曉得了。”

梅卿得了話便去了,夢迢留座下來,在炕桌上支頤著臉看老太太咂煙袋。老太太歪在墊高的軟緞四角枕上,一擡眼就在煙霧中看見夢迢閃爍好奇的眼。她笑笑,把煙袋遞過去,“來,咂一口。”

“我不要,嗆得慌!”夢迢笑嘻嘻地偏開臉。

日薄崦嵫,翠山映金,燒天的火落在那裝煙的鍋子裏,一陣明一陣暗。統統燒成了灰,老太太便爬起來,將底下的墜子挽在煙桿上,擱到窗臺。

夢迢註視她一切行動,舉手投足都是懶懶的,仿佛對什麽都不在乎。她想起素日來往的那些太太奶奶們,與她娘全然不是一副樣子。她們什麽都在乎,老爺同哪個丫頭拉扯,底下婆子管事暗裏昧了多少銀子,兒女同哪家小姐公子是良配……一樁樁一件件,將她們闐得瑣碎豐.滿。

夢迢看著老太太,有些不明白,“娘,您年輕時候怎麽不想著嫁人?”

“嫁人?”老太太仿佛聽見什麽天方夜譚,咯咯笑起來,“沒人肯娶一個不清不白的女人,就有,也是那起翹腳漢,我瞧得上?再說,嫁人有什麽意思?”

“有個依靠啊。”

“未必靠得住。”老太太托著腮,向影綽綽的紗窗透著眼,目光觸及無錫舊家的長巷,荒涼地蕩一蕩,“父親親人也未必靠得住,何況一個無親無故的男人。”

夢迢抿抿丹唇,眼珠子在她烏黑的鬢鬟裏打轉,“外祖父外祖母呢?怎麽從沒聽娘說起要回去瞧瞧他們?”

老太太轉來幽幽涼的目光,掛著唇角半笑不笑地,“死了。”

再問下去,只怕又勾她生氣。夢迢便轉過談鋒,扭頭朝門簾子遞一眼,抑著聲,“那常秀才呢?男人不可靠,娘還一個勁同他們混什麽?”

一抹暗昧的艷色頃刻浮在老太太目中,“男人不可靠,但可用啊。”

惹得夢迢當下紅了臉,連眼嗔嗲著,“娘真是的,同我是該講的不講,不該講的瞎講一通!這話是對女兒說的?”

老太太不以為恥地抖肩笑,“我不講你哪裏懂?只怕還跟那些傻得沒邊的女人一樣,一頭紮進情.愛裏,等想起來痛時,早跌得個粉身碎骨。”

夢迢端凝她片刻,托著腮幫子悵怏,“娘這輩子,就沒愛過什麽人麽?”

“什麽是愛?”老太太的目光變得凜冽起來,嘴上還彎著嘲弄的笑,“難道我愛銀子不是愛?天底下簡直再沒有我這樣純粹的愛了,為了銀子,什麽我都豁得出去。”

是了,夢迢笑笑,把眼垂到炕桌上,又有些不死心,“我是說愛人。”

老太太睨她須臾,將胳膊肘撐在炕桌上向簾外喊:“少君!”

那常秀才便挑著簾子,手裏還卷著書,低沈的嗓音溫柔地透進來,“怎麽?”

老太太塌著腰背,嫵然地歪著臉,“忽然想吃個桔子。”

“我替你剝來。”

他又丟下簾子退出去了。夢迢轉目回來,便對上老太太嗤嗤的笑,她的指尖撚著攢盒裏的點心,一塊塊碾成粉渣,“等你到我這年紀,手上攢下些錢,男人不過是你身邊的小貓小狗。玉哥兒也好,別的人也罷,高興了就逗弄逗弄,不高興了,他們還想著法子哄你高興。還要嫁人做什麽?嫁個丈夫,他要死你前頭了,你還得替他哭喪收殮,多麻煩。”

麻不麻煩夢迢橫豎沒到那一步,說不準。但她單是聽如此描述,就聯想到一座富麗空城,宮殿幾百間,每堵玉墻上都是老太太自己的艷影。

夢迢辭往屋去,從那些江南樣子的廊亭裏走過,移步換景。目光所及,無不是綺林灩波,斜陽的金光一條條射過白墻的漏窗,落在回廊,落在她翠藍素錦的裙上,像金做的柵欄。

她有銀子,有丈夫,有平頭百姓沒有的優渥的日子,低賤女人沒有的地位,尊貴太太們沒有的自由。北方時有戰亂,海上常遇賊寇,獨她處在一個全盛的王朝,她該知足的。

但仍然覺得是被困在籠子裏。

因此過幾日,彩衣傳話董墨要往小蟬花巷裏去,她決心要待董墨好一些。

董墨原是要遠著她些,好叫她改一改那倏冷倏熱的性情。他雖在家不受重,在世家子弟中不合群,可在女人面前,仗著身份相貌,倒不曾吃過虧。

幾不曾想,到濟南來一趟,卻無端端折在個名不見經傳的平民丫頭身上。他夜裏睡在枕上,撇開蕪雜的公務,腦子裏就鉆來些念頭——

她從哪裏來?怎麽常帶山林之幽露,又含俗世之塵囂。她是什麽?既是梅花清骨,又是芍藥媚魂。這些疑問最後又都虛化了,化為她的影,提醒著他更為實際的一些問題。

譬如她有錢過年沒有?

於是這日,是專門給夢迢送銀子來的。特意使小廝點的現銀,有整的碎的,還要好幾吊錢,湊起來一百兩,裝是靛青的包袱皮裏,沈甸甸的,把他沈甸甸的想念一道供奉出去。

馬車在逼仄的長巷裏嘎吱嘎吱慢行,風嗚嗚地掀飛車簾,一塊光一塊光落進董墨胸懷裏,和著他那點不為人知的悸動一齊跳躍。

大冬日裏,院門敞開著,仿佛是為歡迎他。他有些高興,卻在門首故意變了變了臉色,一貫冷漠地擰著銀子包進去。

夢迢聽見腳步聲,打廚房裏出來,想著上回得罪了他,要把性子放得軟和些。誰知略迎兩步,見他冷淡淡地立在槐樹底下,擺著副高高姿態。

她當即也就止住了步子,只欹在柱子上,圍布搽著手,看也不看他,只把光禿禿的葡萄架望著,“這玉蓮,又不關院門,倘或闖進來個賊人怎麽好。”

董墨被噎堵這一句,也想起上次不歡而散,吊著眉略譏,“我是賊人?”

“我說你了麽?”夢迢彈彈圍布,轉身進廚房,“請隨意坐。”

那背影剛嵌回門上,董墨便沈著嗓子道:“不坐了,你來接了東西我就走。”

夢迢在背後咬咬牙,轉到前面來,臉色不甘不願地,裙往槐樹底下慢溢。伸手一接他那包袱皮,險些閃了腰!她兇巴巴瞪眼,“是什麽呀這樣沈!”

“銀子。”董墨見她吃虧,仿佛高興似的,把唇角歪一歪,“我走了。”

眼瞧他果然轉了靴,夢迢急中生智,沖著他背上吼:“我不要你的銀子,你拿回去!”

他轉背過來,剪著手,還是那淡淡的態度,“借你的,仍舊要還。”

夢迢心裏恨不能敲他一棍,拖進屋裏去!一斜眼,卻把那包死沈沈的銀子擱在地上,轉背往正屋裏去,“誰要你借?眼下我家裏還有現銀子五兩,夠開銷。”

五兩銀子可不夠年節開銷。董墨知道,她是拉不下臉面,又故意把話說得可憐,引著他回去。

他在背後笑笑,順勢拔腿拾起銀子包,跟著往屋裏進,“五兩銀子,何夠年節開銷?縱然你不在乎,難道叫玉蓮也跟著年夜飯吃糠咽菜?”

她一旋裙,兩個就在昏黃的屋裏打個照面。黃黃的桐油紙把屋裏映得像日落,炭盆裏燒的是董墨使人送來的炭,屋裏還是空蕩蕩的擺著幾張可憐的凳子,堂屋的墻下供著兩個牌位,香灰冷在爐內。

但卻在董墨的心裏熱起來,他將銀子包順手丟在那跛著腳的八仙桌上,繞著案朝她走過去,好像旅居多年,終於回了家,“不生氣了吧?”

夢迢心裏打了個抖,骨頭也顫了下,沒由來地想哭。到底抑住了鼻腔裏的酸,一撇臉,“我才沒那麽大的氣性,不知是誰,負氣去了,就再不見來。”

“這不又來了麽?”董墨站在她面前,想將她抱擁,又沒抱成。他皓白的牙齒刮著薄的下唇,一下一下地,刮得發青,低頭笑了下,瞟她一眼,“不生氣了,總是我的不好。”

為的樁什麽事,其實他們都早不記得了,只記著慪氣。慪氣夢迢是擅長的,極不擅長的是此刻,心裏發著酸發著脹,像是有人對著她幹癟的心臟吹了口氣,它跳躍到天上,很歡喜,很快樂。

同時又很不安全,很不踏實。

作者有話說:

董墨:我媳婦,有點任性,又有點囂張。

孟玉:我怎麽感覺你說的不是我那個媳婦。

董墨:你蠻識相。

孟玉:去你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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