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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因此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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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番的董墨氣度格外凜肅威嚴,與他往日有些孩子氣的機謹不同。他與孟玉在席上的每一個眼色交鋒,更像一位深不可測的“大人”,透著為官者的叵測狡詐。

夢迢明知道這是他,可沒由來的,心裏就是有些煩嫌,好像他也蒙騙了她似的,背著她,他與別的為官者也沒什麽不同。

她堵著一口氣,領著丫頭氣勢洶洶地往義妹梅卿房中探望。

梅卿的小院別有一種精致的淡雅,庭前種了幾棵芭蕉,映著綠紗窗,廊與窗戶也是湖色的漆。

屋裏陳設乍瞧著不如老太太屋裏那般奢靡,細瞧來,瓶盅碗碟,卻都是汝窯的天青釉。罩屏上掛的是慈竹簾箔,每一根條都打磨得油光水滑,進來出去,從不剮衣裳皮膚。

這些年,夢迢母女三人因搭上孟玉,替他官場上籠絡人心,因此日子與從前地覆天翻。連梅卿這等叫花子的出身,也跟千金小姐似的嬌養起來。

誰知越嬌養,身子越有些羸弱,夢迢才進門,就聽見她咳了幾聲。

可巧丫頭端茶進來,夢迢接過手踅入罩屏,將茶盅擱在炕桌上,拂裙而坐,“我聽見你又在咳嗽,燕窩人參也吃了不少,怎的總不見好?”

梅卿正閑著打絡子,銀線繞在她纖細的指端,顯得那指甲格外粉嫩,像是染了鳳仙花。她拈著線擡額看一眼夢迢,又淡淡低回去,“姐怎的想著過來?”

兩姊妹一向有些不近不遠地冷淡,夢迢也不計較,笑了笑,“聽說你病有些見好了,我過來瞧瞧,誰知進門就聽見你咳嗽。”

“老毛病了,沒什麽要緊。”梅卿照舊低著臉,顯得眼縫細細長長地向額角挑著。半晌沒聽見夢迢應話,她將臉擡起來,“姐有話就講嚜,有什麽不好說?”

那是一張秀氣的小圓臉,嵌著兩只大眼,襯得人有些稚嫩,只是瞳孔裏的光滅了一半,又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滄桑。

夢迢心想,這樣的人最要命,半醒半夢,半死不活,只等哪日一根黃粱砸下來,或是敲死她,或是敲醒她。

相較起來,夢迢還是更喜歡彩衣那一種明媚的天真,因此倒把彩衣當妹妹似的慣著,待梅卿一貫是不冷不熱:

“我聽娘說,你瞧上咱們這裏那位姓柳的縣令?咱們家來來往往的那麽些四五品的大官,怎的就偏偏看重他?他那點月俸銀子,還不夠你一身衣裳的開銷,何必去尋這個苦頭吃?”

梅卿輕撩眼皮,嗤笑一聲:“怎麽就見得要吃苦頭?我不像姐和娘,一貫吃穿都要好的才好。過日子嚜,有口熱湯熱飯吃就能過得下去,我小時候四處討飯,也不見得就餓死了呀,未必嫁個縣令,反倒要將我餓死不成?”

“呵,那是撞見了我們,倘或那時候沒撞見我們,也就真餓死了。怎麽,如今你倒有些看不上我同娘了?”夢迢歪著臉,將桌上的汝窯茶盅輕輕撥動著,目光射著冷笑。

梅卿鼻管子一動,哼出絲輕飄飄的笑,“不敢。娘同姐救了我的命,我豈能沒良心?雖說許多東西都是我自家掙下的,到底養育之恩大於天,就把我的一切給了娘,也是應該的。娘要多少聘禮,我一個子不回,柳大人倘或沒有,我這裏出就是了。”

夢迢點點下頦,語調慢悠悠的,有些嘲諷的意味,“你這話說得早了,不過打了個照面,就說起婚嫁的事情來了。且別急著出錢,先要問問人家柳大人的意思才好。今日你姐夫請客,正好也請了他,我方才過來時在園子裏遠遠瞧見一眼,品貌倒是不錯,只是不知他看你如何。”

說得梅卿有些不高興,擡起臉來,目光隱隱挑釁,“姐是怕我嫁了人,斷了姐與娘的財路?”

夢迢抿唇而笑,直笑得人不自在了,她才挑挑眉,一抻腰推開了窗,“梅卿啊梅卿,不是我講話難聽,你這個人,實在哪樣都好,唯獨一樣不好,就是過於瞧得起自己。天底下就只你一個美貌姑娘了?你嘴上不說,心裏頭時常埋怨,當初娘揀你回家,就是看重了你的相貌,要利用你的姿色誆騙男人錢財,又恨著我們拽你進火坑,毀你清白。你當我不曉得?”

話說穿了,梅卿反倒自在,哼了聲,“難道我怨錯了?”

夢迢理裙起身,紈扇半遮笑面,“怨得不錯,可你別忘了,沒有我們,你早不知餓死在哪條臭水溝了。”

她走過她身邊,斜睨下眼,“大手大腳花錢的時候你高興得什麽似的,穿金戴銀的時候你也想不起來怨。這會芳心一動,想嫁人了,就怨起我們來了。我把話撂在這裏,你和柳朝如,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路是人走出來的。姐貪富貴,甘願為錢走這條道,可別刮賴上我。”梅卿也不服輸,剔她一眼。

夢迢乜回眼,沒再多講,自行去了,心裏氣覆添氣,紮實地大慪了一場!

這梅卿,貧時念富,富時又悔德行,什麽好都想叫她一個人占全了,成日間諸事都不和她的意。她要真能做到“貧賤不能移”,夢迢倒服她了!偏生又是個吃不得苦的小姐性情!如今反過來,倒怪是老太太帶壞了她!

夢迢這一慪便一連慪了幾日,慪到清雨園還心緒難平!

趕上董墨尚未歸家,由上回那丫頭引著往董墨屋裏去。正是午晌,衰蟬輕聒,霽雲浮樹。

董墨的屋子外頭是一方小庭,進來時不過爾爾,到了屋裏,站在窗前向外一望。窗戶正朝對過圓洞門開著,洞外半遮著珊瑚樹,結著一串串的紅珊瑚細果子,洞內兩側是廊頭,庭中太湖石間掩種幾棵箭竹。

綠籬參差,遠近深幽,好像墮入一個夢裏,夢迢從這個夢窺外頭,倏然好像真變作了“張銀蓮”,而夢迢似乎只是這張銀蓮一個渾渾噩噩的夢。

她耳朵裏還回旋著梅卿的話。她不能不承認,梅卿嘴雖毒了些,卻也真。可話說回來,誰天生就會扯謊誆人的?她也是一點點學來的,誰叫這世道,錢都給男人先掙了去,她要想滿足她勃勃的野心,只能去誆男人的錢了。

“姑娘先坐著吃茶,爺這會就該回來了。”丫頭奉茶上來,殷勤地請夢迢榻上坐。

夢迢看著她,又想,也不是沒有別的出路,為奴為婢,為妻為妾,都是女人的通天之路。但不論“做”什麽,都是扒著男人。她只是比別的女人更不擇手段些,她踩著他們。

她笑著與丫頭攀談,“你是章平北京帶來的?”

“是。”丫頭擱下茶點,榻上對坐,“我們爺不愛熱鬧,帶的人少,攏共就我們幾個。這園子好些人還是來時布政使大人送來的。”

“你們也操勞,大老遠的跟著跑。”

丫頭見夢迢性情隨和,出身低微,與北京那些高高在上的小姐大不一樣,倒與她說得上話。兩個人來來回回扯了會家常,夢迢趁勢問:“章平二十四的年歲,你們家又是這樣的家世,怎的他還沒成婚呢?”

因說得好了,丫頭便知無不言,搭著胳膊湊過去,“嗨,大家子有大家子的難處。我們家除老太爺老太太外,底下三位老爺,老爺們底下,加起來單是小爺們就有五位,還不算姑娘小姐。我們老爺走得早,又是老太爺庶出的兒子,從前在時身子骨不好,不常出門走動,家裏頭哪只眼睛顧得上他?更別提我們爺了。”

說著,丫頭輕嘆,“老太爺老太太孫子孫女一大堆,操心他們還操心不過來呢,哪裏能及時想到我們爺頭上?因此耽誤了,原本今年說要議親的,誰知又派到這裏來。也不知家裏頭在張羅沒有。”

話音甫落,就見董墨庭中翠蔭裏移將出來,將烏紗帽摘下來端在臂彎裏,步子不急不躁,補服在風裏招搖,仿佛大霧裏命運不定的一片鴻毛。

門口的光影被他晃一晃,他如同閃身闖進夢迢的命運,居高臨下地踅進屋來。

丫頭忙迎上去接他的烏紗,一壁扭頭望著夢迢笑,“銀蓮姑娘來了一會了,帶著尺頭來的,說是給爺量身段裁衣裳。我才抱了幾匹緞子在那裏,爺揀一揀用哪一匹?”

炕桌上果然擱著幾匹素色綢錦,董墨掃了一眼,接過茶呷了一口,坐到案上,先問夢迢:“你吃過午飯沒有?”

夢迢待要客氣說吃了,丫頭搶白道:“哪裏就吃過呢?來時早不早晚不晚的,我說要擺飯叫姑娘吃,姑娘還講禮呢。”

主人家坐在下頭,夢迢一個外人反坐在榻上,哪裏講禮?她忙起身,掩著口鼻同丫頭笑,“頭回上你們家,也吃飯,這會來又吃飯,好像我這個人專是上你們家打秋風來的。”

董墨默然笑著,心道原來她有自知之明。丫頭倒熱絡,兩頭調停,搬了杌凳來請她坐,“姑娘不要客氣,我們爺也沒吃呢,正好擺了飯,你們一道吃。”

未見董墨說什麽,她便做了主張出去招呼人擺飯。夢迢在廳當中上不挨墻下不貼案的坐著,忽然有些發訕,與他搭腔,“我來白蹭你家一頓飯,你舍不得了?”

他還是那樣笑,不鹹不淡地,眼睛透著亮,挑刺似的照著夢迢。

使夢迢驀地憶起他在她家席上,那副為官狡黠的嘴臉,忽然就挑起她的脾氣,“可不是我要來,是你叫我給你裁做衣裳抵債。我給別人裁,賺了銀子還你一樣的!”

作者有話說:

董墨:我不是挑刺,是想找到真的你。

夢迢:後來你找到了,你愛她麽?

V後下夾子更新時間會提前的,爭取不讓大家熬夜,早睡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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